“看——大王子送我的!”
冒顿每次回来总会送她些首饰,赵悬弓早就见怪不怪了,瞟了瞟,那是个金镶玉的镯子,镂花的做工很是细致,倒像
是中原的款式。可赵悬弓对此也没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问:
“殿下现在在哪里?”
本想得到赞美却讨了个没趣,呼延兰有点不乐意地回道:
“方才苏勒领着大王子去校场了。”说罢,嘟了嘟嘴,忽然就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大叫了一声,把赵悬弓吓了一
跳。
“怎么了?”赵悬弓不解道。
“你的铃铛呢?”呼延兰晃了晃手腕比划道,赵悬弓这才发觉,那原本用来限制他自由、系在双手双脚上的铃铛竟不
知什么时候被除去了。昨晚去祭坛的时候还响个不停的……想来定是睡着的时候,冒顿径自替他解开了。
虽然很早之前冒顿便许诺过到了蹛林大会就解除赵悬弓的禁锢,可忽然“自由”了,赵悬弓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悬弓心中揣着狐疑、惶恐,还有些许的不安……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呼延兰看得很是奇怪,道:
“都戴了半年多,我听得那铃声耳朵都快长茧啦!去掉你不高兴吗?”
赵悬弓没有答话,而是仔细回想着昨晚冒顿与头曼父子之间的暗涛汹涌,不知道为何,今次回归单于庭的冒顿似乎与
之前赵悬弓所认识的那个冒顿有些许的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赵悬弓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午后,饮了点羊奶赵悬弓就匆匆往校场去了,女人是不能接近那里的,所以呼延兰只是抱怨了两句也就悻悻回了自家
帐房。
来到校场,只见任都尉官的苏勒正在那儿像模像样地点兵操练,赵悬弓看得新鲜,驻足观望了一阵,苏勒瞧见他,忙
上前呼了声“阏氏”就欲拜下,赵悬弓急忙扶住他,道:
“不过是个新封的骨都侯,品级低于你,不必拜我。”说罢顿了顿,又道:“还有,以后别唤我什么‘阏氏’……就
直呼姓名吧。”
听这般道,苏勒愣了下,摇头不肯,赵悬弓坚持,他才生分地学着呼延兰的口吻叫了声“悬弓”,赵悬弓方才释然。
“殿下呢?”赵悬弓问苏勒,呼延兰说过冒顿同苏勒在一起,可是校场之上并不见冒顿的身影。
“殿下他有要事正同其他将领们商议……”说到这里,苏勒言辞闪烁,并没有直接回答赵悬弓的问题,赵悬弓也不愚
钝,察言观色之间便知他有事瞒着自己,心中狐疑,却没有继续追问。
沿着校场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想着等冒顿入夜回来其实也可以问的,这般念道准备回去,可就在这时,赵悬弓远远
的看到校场边缘的穹庐前,冒顿的黑骏正被一个从人牵着。
马儿在那,冒顿一定也在那。赵悬弓未假思索就跟了过去,走近才发现那帐房前还有两个武士守着。
这架势怎么看都不简单,赵悬弓正迟疑要不要继续往前,谁知那守门的忽然大喝一声,提着刀就要冲过来拿他,赵悬
弓吓了一跳,还来得及退就被人狠狠制住!
可能是守卫的呼声惊动了帐子里的人,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查看,来人显然是认得赵悬弓的,忙喝止了守卫又钻回帐
房里,不久,冒顿便站到了赵悬弓面前。
阏氏、三十六
“你来这做什么?”冒顿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悦。
赵悬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当口,帐房的门帘被人从里掀起一角,赵悬弓眼尖,匆匆一瞥,立时就看到几个眼
熟之人位列其中!
他们……不都是身居要职的匈奴贵胄吗?为何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聚在一起?莫非是商讨蹛林大会的事宜?可这副如
临大敌的阵仗又是为了哪般?
再想起先前苏勒的古怪,赵悬弓疑窦更深,他怔怔地望着冒顿,仿佛是希望从那张不苟言笑的容颜上窥得究竟。
见赵悬弓不言语,冒顿不耐,命道:“回去。”
赵悬弓回过神,正色道:“殿下恕罪,悬弓不想回去。”
冒顿的眉头皱了皱,却并未动怒,赵悬弓一向乖顺,如有违拗也是有原因的。
“为何?”
“因为我想问殿下,您在这……做什么?”
此话一出,冒顿不禁动容,手一挥便招来牵马的从人,把缰绳揽了过去。
“上马。”这回,冒顿的口气不容置喙,赵悬弓依命踩了马镫上鞍,还没坐稳,冒顿也跃了上来,把他重重地往怀着
一带,双腿一夹,缰绳一甩,竟策马跑了起来!
昨晚上宣淫太过,身子本就觉得不适,现在马匹跑得太急,鞍子磨得股间好似火燎一般疼,颠簸中赵悬弓脸色发青,
蜷起身子本能抱紧了冒顿的胳膊——此时,这匈奴男人粗重的呼吸就在头顶,他的胸膛抵着自己的后背,感觉那里起
伏得很快……赵悬弓心思急转,从自己初识冒顿到茏城大会再到昨晚上的凯旋而归,无论何时,他所见过的冒顿一直
都是从容不迫的,还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
也不知跑了多久,似乎是察觉到怀中人的不适,冒顿减慢了速度,马匹又缓缓行将一阵,待到停下,赵悬弓看到眼前
一片被桦树林包围的宁静海子,这景致——竟然是月亮湖!
这里不是冒顿的禁地吗?为何要带他来这儿?
赵悬弓疑惑地扭头望向身后的冒顿,只见他神情冷峻,同时也在望着自己,却久久没有言语。
沉默了一会儿,冒顿先下马,又把赵悬弓从马上扶了下来。脚刚沾到地,膝下却一软——赵悬弓险险要跪倒在地,见
状冒顿也没有犹豫,一把将他横抱起来。
“殿……殿下?”赵悬弓惊呼,挣扎着想要下来,冒顿却不为所动。这般尽管面上发烫,赵悬弓还是由得冒顿抱着走
了好一段路。
“你是第二个。”
来到湖畔,冒顿将赵悬弓放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赵悬弓怔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殿下是说……除了月阏氏,我是您第二个带来月亮湖的人么?”
冒顿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赵悬弓低头看着碧清的湖面,上面清晰地倒映着冒顿的身影——他站在自己身后,表情
是一如既往的冷峻,眼里却透着一丝难查的温柔。
赵悬弓心里莫名地泛出异样,他知道,自己的相貌酷似呼延月……他却不知道,冒顿此时到底是在看他,还是透着他
的脸在看呼延月?
就着这如镜的湖水,两人互视着,久久、久久……直到冒顿的坐骑不解风情地打了个响鼻,赵悬弓才猛地回过神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来找冒顿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
赵悬弓转过身直视冒顿的眼睛,“殿下今次归来,是想要做什么吗?”
冒顿没有回答,而是问:“还记得茏城大会那晚,你对我说过什么?”
赵悬弓沉吟,摇了摇头。
“你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撑犁孤涂单于’,”冒顿沉声道,“而这一天,快到了。”
赵悬弓一愣,把这话在胸中念了数遍才惊觉其中的含义!
“您是说……您要——”后面的两个字在赵悬弓的舌头上打了个战,在看到冒顿决绝的表情后,还是被艰涩地吞进了
喉咙!
想到适才在帐内瞧见的匈奴贵胄,看情形冒顿为了这事早就谋划良久,而现在他也毫不避讳地将此告予自己知晓,想
必已经举事在即了!
“殿下……”赵悬弓脸色苍白,声音抖瑟,“春秋时楚国有个叫商臣的世子,他为夺父权,杀了自己的亲父……结果
留下千古骂名……”
“然后呢?”
“哎?”赵悬弓不解。
“商臣弑父之后呢?”冒顿面无表情。
“然后……然后……商臣就成了楚穆王……”赵悬弓说到这里腰腹一紧,他被冒顿从背后抱住,后面的话生生被打断
了。
“草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千古骂名又算得了什么?我只知道想要的东西现在不动手,将来就算后悔也得不到了
。”冒顿道,好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蓦地收紧了怀抱,他的力道很大,大到几乎要将赵悬弓的骨骼揉碎似的……赵悬
弓吃痛,小小地呻吟了一记,冒顿却恍若未闻,拥得他更紧。
“还记得你向日月神发过的誓吗?”冒顿问道,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狠戾。赵悬弓浑身一个激灵,过了片刻才应
了声:
“记……得……”
听到肯定的回答,冒顿这才接道:“我说过,唯有你,我不会放弃。但同样的,你若敢背离,我也一定不会原谅!”
恫吓的言语像一道利剑在赵悬弓的胸上一刺!比起恐惧,他更觉得心里酸楚:
既然都把铃铛解开了,他还不肯相信他吗?
这般念道,眼睛有些发涩,仿佛只要冒顿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止不住垂下泪来。
“……我吓到你了?”良久,见怀中人也不言语,冒顿俯身查看,赵悬弓却别扭地把头一侧,道:“没有。”一边说
,一边想把险些溢出眼角的液体偷偷抹去,谁知冒顿却一把抬起他的下巴,转向自己——
“你哭了。”冒顿蹙眉,语气带着点不可思议。
“我没哭!”赵悬弓挥开冒顿,这般说道,眼泪竟不听话地掉了下来!赵悬弓急忙去拭,怎奈越拭越是止不住。
冒顿似乎也意外赵悬弓的反应,他亲了亲赵悬弓的眼睛,咸咸的液体就这样落在唇上……冒顿愣了愣,猛地低下头,
捧着赵悬弓的脸就是一通狂吻!
直到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赵悬弓才呜咽着推了推冒顿的胸膛,冒顿松开他,只见那张原本白皙的面孔此时红得仿佛
能滴出血来,未曾见过赵悬弓这副姿态,一时间又愣住了。
经过这一折腾,波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发觉冒顿无言地注视自己,赵悬弓回想起方才的失态,直恨不得刨个地洞钻
下去!
尴尬地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冒顿率先打破僵局,道:
“笛子,带了吗?”
赵悬弓点了点头,摸向腰间——那里系着昨晚冒顿赠他的竹笛,不知道此时提它作甚?
“好久没听你吹奏了。”冒顿道,神色自若,权当方才的种种没有发生过似的。赵悬弓怔了怔,没有多想还是把笛子
凑到了唇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的乐声悠悠响起,调子还是当初的调子,只少了些许怅然,多了一抹淡淡情愫。
一边吹奏,赵悬弓一边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前途为何,可不管将来冒顿会选择怎样的道路,自己一定也要毫无怨尤地追随……
阏氏、三十七
三日后,蹛林大会不期而至。
同样不期而至的,还有从南方来的一个人。
这日中午,整个单于庭都在为傍晚的祭祀忙碌着,鼙鼓忽然响了起来——赵悬弓与众人原本还以为是外敌进犯,但苏
勒很快通知大家:是上次驾临茏城的“贵客”又回来了。
再会臧衍,赵悬弓难掩激动,本以为这辈子都难与这发小相遇的,谁知不过三月,竟然又在异地重逢。
“臧大哥……”看到风尘仆仆的臧衍,赵悬弓急忙迎了上去,对方见他也露出笑容,唤了声“悬弓”,便一把将其抱
住。
两人寒暄一阵,赵悬弓便领了臧衍回自己帐房内洗濯,不久,单于听闻消息还遣人送上礼物,邀臧衍晚上祭祀之时同
他一道观礼。
“茏城一别,不过数月,臧大哥为何此番又重返草原呢?”待无旁人时,赵悬弓这般问,但见臧衍摇着头,沉声道了
句“一言难尽”,闷头喝了点酒才缓缓道来——
秦王崩后,中原很快就再度陷入兵燹,臧衍的父亲臧荼本是楚霸王项羽的麾下,后因倒戈了汉中王刘邦,为他打江山
,在乱世之中几经沉浮,方才谋得“燕”这一安身立命之所。谁知刘邦称帝之后,竟有剪除项羽旧部的心思……臧荼
心觉不妙,立时举旗造反了。
“其实我有劝过父亲,凭着‘燕’这弹丸之地,又怎么与汉朝的大军相匹敌?可是父亲怎么都不听……”说到这里,
臧衍叹了一口气,道,“天天喊着要造反,却不见他厉兵秣马,我只得给他出了个‘联胡以自强’的办法,跑到这里
,希望求得单于的援助……”
赵悬弓默默听着,心中却寻思:中原时局紧迫,北方草原还不是同样的风声鹤唳?臧衍想要联合匈奴对抗汉朝,却不
知道,匈奴现在也正值改朝换代的时候……
见赵悬弓不言语,臧衍以为他并不关心这些,也就不再多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面上带笑,冲着赵悬弓
道:
“对了,悬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找到骥儿和英儿了!他们都还活着,就在蓟城居住!”
赵骥和赵英是赵悬弓的弟妹,年幼时因兵祸失散,赵悬弓虽然随着祖母迁徙到了北方,却一日都没忘记过这对手足,
原本以为他们也同父母一样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如今听臧衍说他们尚在人间,胸中一热,喜不自禁:
“当真?臧大哥可不能诳我!”
“臧某绝不虚言。骥儿今年十六,就在我府里当差;英儿十四了,生的花容月貌,和你倒是很像……”
臧衍滔滔不绝地讲着,赵悬弓也不时地开口问询弟妹的详情,谈到酣处,臧衍道:
“他们二人听闻你在匈奴,心里挂念,要我此次前来一定带你回去。”
赵悬弓没料到臧衍会忽然提起这个,一呆,随即眼神闪烁起来。
他已在神前发过重誓,此生不离冒顿左右,可弟妹同他血脉相连,教他完全断绝了思亲的念头又决不可能,这贺兰山
与燕蓟相隔迢迢千里,如果这次回绝了臧衍,也许今生他都再难与亲人相见了。
“悬弓,你不想念他们二人吗?”
赵悬弓回道:“臧大哥,悬弓也是血肉之躯,也懂儿女情长……更何况骥儿、英儿同我手足相亲,怎么会不想念?”
“莫非你是害怕那匈奴大王子为难?”臧衍语气咄咄,“瞧你现在比上回见到时憔悴了几分……他又折磨你吗?”
赵悬弓摇了摇头,说“没有”,眼见臧衍又要说话,忙道:“此事先容悬弓想想。”随后又把话题扯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