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身体放轻松,否则你会越来越难受的。”段越然柔声安抚,他感觉得到,虚桐全身都绷得很紧。也难怪,疼了一天没有任何进展,就算再强的人毅力也会慢慢消磨,更别说他和虚桐对这个孩子究竟会如何到来心里都没底儿,越是担心忧虑,身体的痛苦肯定会越加剧。
这一波阵痛的时间很长,段越然不停地帮虚桐擦汗,但他头上的汗始终没干过。好不容易等到平息了,整个人都蔫了下去,瘫倒在段越然怀里,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
段越然知道他不想说话,只是将他抱得紧了一些,半晌才说道:“我在呢,别怕。”
“越然兄……”虚桐小声嘟囔起来。
“怎么了?又疼了?”
虚桐摇摇头,“越然兄,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一个是神仙一个是凡人,相爱了就会遭天谴?”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始终无法消散,“你看,那次你断了脚,刚好不久,又与人动了手,虽说可能是文公子或者黄靖寻仇,但我受伤是事实,如今生这孩子又很不顺利……”
“别瞎想!”段越然打断他,他虽然不信鬼神,但虚桐突然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有几分道理,确定关系以来,确实是挺命运多舛的。
“谁说你生得不顺利?头胎都这样,我上网看有些人生孩子的记录比你凶险多了,结果人家现在都是母子平安。就算……”段越然不知道到底是在安慰虚桐,还是自我安慰,但后一句话是确信无疑的,“就算真像你说的会遭报应,我也不怕。”
“嗯,我也这么想,”虚桐把脸埋进段越然肩窝,“就算元神毁灭,我也不要与越然兄分开。”
段越然露出欣慰的笑容,看着怀里那并不成熟的人,既然有了这种觉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去把电视打开,你喜欢的那个节目马上开始了,看一看分散注意力,就不会那么疼了。”
“好啊!”
虚桐刚一答应浑身就僵了一下,段越然明显感觉到挨着自己的那个圆隆的腹部突然变硬,看虚桐那么难过,想帮他揉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虚桐其实是个性格倔强的家伙,虽然一直依赖段越然,但并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这种时候总是一声不吭硬生生忍着,怕段越然看见他疼痛难耐的表情,就把头埋起来。而面对这种明明脆弱却故作坚强的爱人,段越然总是很无力,很无助。
他如今所承受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可自己能给他的,究竟够不够?
即使事隔多年之后,段越然仍是不愿意回忆这漫长忍耐的一夜,虽然相依相伴,但安宁的气氛中却透着无穷无尽的压抑。
持续了一天的阵痛到后来几乎没有间隙,虚桐很想喊出来,但他知道段越然在担心,他说过,看自己难受,他会心疼死。所以他拼了命地不发出声音,前半夜还好,努力坚持着就能撑过去,可后半夜却越来越受不了。神仙也有极限,临近极限的时候,他几乎要抓狂了,恨不得在床上打滚,或者直接打昏自己。可惜这都不可能,他不能不顾孩子。
他也很不明白,为什么除了腹痛腰痛浑身无力就一直没别的进展呢?羊水、产口这种东西他到底有吗?他们的孩子到底要从哪里出来?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闷死在肚子里?
段越然一夜都在照顾虚桐,即使大部分时候都是瞎忙。此时此刻他对孩子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不管它是人是仙还是根本生不出来,他不在乎,他只希望虚桐好好的……
看到熹微的晨光时,他身心俱疲,这一夜仿佛百年。虚桐几乎去了半条命,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硕大的肚子压在他单薄的身体上,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越然兄,我想喝点儿热水。”
虚桐嘴唇动了动,段越然俯下身才听清他说什么。手边几个热水瓶已经空了,段越然恨自己提前没做足准备,有些歉意,“好,我这就去烧,你再等一下下。”
虚桐有气无力地点头,看着段越然离去的背影,苦涩地撇了撇嘴,心里满是不舍。
段越然在厨房烧好水,兑上凉白开,准备给虚桐拿去。走到卧室门口见房门关着他就奇怪,转动把手,里面明明没上锁,可无论怎么推就是推不开。那种感觉跟平时门坏了打不开的感觉不一样,好像有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着,你推的不是门,而是另一个东西。
门里门外,似乎是两个空间……
心里咯噔一下,段越然暗叫不好,气急败坏地把门板砸得啪啪直响。
“桐桐,你做了什么?!快点儿开门!”
37.桐桐生包包2
出现在段越然脑中的是“结界”二字,他没猜错,虚桐确实是以想喝水为借口支走他,趁机布下结界。虽然他的法力不如从前,结界的力量也不够强大,但挡住段越然是绰绰有余了。
他很纠结,既想让段越然陪着给他信心和安慰,又觉得即使他在也帮不上忙,反而徒添烦恼。自己的状况越来越不好,连大声呻吟都怕给段越然造成压力,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段越然不在跟前,虽然心里有些落空,但也算能安下心来寻找生孩子的对策了。
“桐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别闹别扭好吗?让我进去,让我陪你!”
段越然明知是做无用功,但还是奋力地撞了几下门,他心里火急火燎,可为了照顾虚桐此时的情绪,却必须好言相劝,“桐桐,我们说过要一起看着孩子出生的,你让我进去!你这样我很担心,让我进去吧,有我陪着你不是更好吗?”
他大概知道虚桐在别扭什么,想了想又说:“我们是最亲密的人,这个时侯必须在一起你明白吗?就像上次你看到我有危险就不顾一切来救我,你想想那时的心情,再想想我的心情……你的想法我都懂,你根本不用跟我掩饰跟我见外,我们是恋人,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芥蒂!”
屋里的虚桐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痛,这些道理他都懂,段越然此时的着急和担心他也懂,可是……
“越然兄,我没有闹别扭,嗯……只因神仙产子与凡人有别,是不能随便看的。你且在外面耐心等着,用不了多久宝宝就能出生了!”
他提起一口气将要说的全部说完,然后便投入与阵痛的抗争中。
一天一夜的折磨虽然消磨了他的精神,但也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之前一直以为胎儿会从两人交合之处产出,如今看来恐怕不是。怀胎期间胎儿有仙气护体,如今必定形成了一层保护膜,而这疼痛,就是胎膜与他的躯体一点点分离,再以仙气为动力,强行逼出体外的过程。
他解开衣服,隆起的肚腹仍是光滑白皙,像颗大大的明珠。阵痛虽然蔓延了整个身体,但细细体会就能发现,最初是源于腹部中心的筋肉剥离。他试着催动仙气,想助胎儿一臂之力尽快让胎膜与身体分离从而产出体外。可经过十月怀胎,凡人消耗的是大量的营养,神仙自然就消耗了仙气,再加上上次受伤的折损和维持结界的需要,此时可用的仙气已经所剩无几。
倒不是神仙怀胎就是白白消耗,天界自有一套孕期进补修行的方案,只可惜虚桐仙阶低下消息也不灵通,并不知道很多,更何况身在人间,很多客观条件都不具备。
他屏气凝神,知道按凡人产子的方法是不行了,便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聚集仙气,虽然每次都收效甚微,但他没有丝毫气馁。这个过程本来就很漫长,至于究竟有多漫长,他不敢去想,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多走一步是一步了。
这样做有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阵痛的剧烈程度更胜从前,毕竟,他这是强行打破了体内气息的平衡,对神仙来说是大忌,可法力低微的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越是疼他就越发地集中精力,摒弃一切外界干扰,仿佛当初元神凝成之时几百年漫长的修炼,整个世界中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精神,甚至有时连自己都感受不到。
只可惜如今沾染了人世尘埃,尝尽了人间快乐,他无法做到像当时那样完美的心人合一。他听到耳边有声音,段越然的声音,从来没断过,只是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觉得躺着的姿势有些困难,他支着沉重酸痛难耐的腰身盘膝而坐,隆起的大腹造成了些许不便,但比起耳边那扰人心智的声音却要好上许多。虚桐略带苦涩却又很安心地笑了一下,他已多半猜到这回生下孩子会有什么后果,可正因为门外那个人,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后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诗句他以前就读过,只是其中滋味不甚理解。如今却明白了,嫦娥如果不偷灵药不做月宫仙子,怕是永远意识不到人间真情的可贵;而他正好相反,体会过天宫寂寞和仙家的疏离,再有幸来人间走一遭,遇到了眷恋的人,便无法舍弃了。
他不过是功力不到五百年的小仙,修为不高,于“情”之一字,他离看透还差得远呢。
双手合十,待产的肚腹让他的身子很难保持平衡而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落下,脸色和唇色逐渐泛白,他法力不够,仙气不强,只能靠一点点的积累拼时间。
而这样,最受苦的无疑是自己。
元神的凝成也是一个既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还修过一次劫数,那时都挺了过来,没道理这次做不到。然而不同的是,当时的他一心一意,如今的他在努力地一心一意。可有些人有些事实在无法忽略,拗不过自己的心。仙人有别,仙家无情,虚桐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疼痛在逐渐加剧,他努力化解,却仍有一部分不断地折磨着他残存的意识,他已经无法做到真真正正的心外无物清静无为,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无论从心理还是从身体上,他都不是一个纯粹的神仙了。或者,回到天庭,将送子大仙发扬光大,拜斗战胜佛为师,学好本事位列上仙,自己那些梦想,怕是真的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胎膜与身体一点点剥离的过程,很慢很慢,但一直在进展。他的仙气虽然微不足道,但多少派上了些用场。拼命咬着下唇,有几次差点儿因为疼痛而中断持续的仙气,可一想起段越然的脸,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便觉得自己如果输在这里,就太丢脸了。
他是个有信义的小神仙,答应过越然兄的事,一定能做到!
虚桐的身体无意识地摇晃着,浑身衣服湿透,头发也像刚刚洗过。他毫不吝惜地将浑身的仙气调动起来凝聚在腹部,帮助胎膜分离。白色的光以腹部为中心凝聚发散,连肉眼都看得见。这种消耗是很大的,而他却抱着将身体掏空的觉悟,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凡间呆多久,但既然来了,就做些有意义的事吧。
即将出生的这个,究竟会是小越然兄,还是小小神仙呢?
虚桐苦笑,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出生的胎儿,胎膜的仙气并不强大,即使平安出生了,他所能给予的法力也几乎没有,所以……这孩子怕是不会继承仙家体质。
不过这不重要,他很清楚,在段越然心里,更希望孩子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胎膜终于完全与身体分离,虚桐长叹口气,但此时却不是能放心的时候,更艰难的还在后面。
结界外的段越然已经要抓狂了,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虚桐就是没反应,最后他终于有了办法,决定从邻居家阳台上爬过来。
虽然是六楼,虽然两家的阳台有些距离,中间只有根管道能下脚,虽然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危险,虽然邻居对他钥匙锁在屋里不去找开锁匠还打定了主意非要爬阳台的行为很质疑……
虽然全都是不可能不应该不合理,但段越然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必须这么做。虽然阳台上的玻璃被卧室窗帘挡着,但他相信,只要过去了,就会有看到虚桐的办法……
38.圆圆
段越然站在邻居阳台上观望,距离是稍微有点儿大,但有管道和一个空调主机箱做踏脚石,小心点儿应该没问题。邻居家的男人还找了条结实的绳子让他绑在身上,另一头自己拿着,多做了道保险。
在脑中把每一步的走法演练了一遍,段越然小心冷静地一点点往过翻,总算有惊无险顺利抵达。解开绳子向邻居道谢,那对夫妇松了口气,打了声招呼就回了屋。
段越然摸摸胸口,刚才不觉得,现在还真挺后怕。六楼虽然不算太高,但要摔死他,保准一摔一个准。不再想别的,他记得阳台门没锁,可现在却也打不开了,跟推卧室门的感觉一样。心里不禁暗骂起虚桐,平时也没见他多么细心,这回布结界竟然没有一点儿漏洞。
阳台上都是玻璃门窗,本来就贴着深色暗纹的壁纸,又拉着窗帘,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整张脸贴在窗户上,企图寻找窗帘的空隙,又趴上去听,照样没收获。
屋里静悄悄,沉默地可怕。如果虚桐有个好歹……
心猛地揪起来,正恐惧地不知所措,转念一想,如果虚桐真出了事,结界肯定就无法维持了,也就是说他现在还好好的?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反正虚桐铁了心地不理他,他除了瞎想也做不了别的。顿时泄气,身体一软靠在阳台门上,难过地低声说:“桐桐,让我进去吧,让我陪着你……”
却说虚桐此时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将整个胎体逼出体外,要比刚才的分离艰难许多。肚脐的气息最是薄弱,他便将那里作为突破口。再次集中精神,感受得到胎体正在不断努力地向外运动着,看来这孩子很活泼很有劲儿呢。想到这里,他信心倍增。
这样坚持了将近一个小时,虚桐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也终于见了效果,胎体已经冲出来了一小部分,白色的胎膜光滑完整,也很厚实,将胎儿包裹得很好。
虚桐眯着眼低头看,如今他浑身被掏了个空,如果不做点儿什么,这孩子的生命就到此为止。
暗暗叹了口气,脑中忆起那片仙气缭绕的遥远天宫,看来真要说再见了。
做了决定便事不宜迟,他双手变换,重新结下一长串复杂的印式,然后,大量强有力的仙气从头顶缓缓移至腹部,推挤着白色的胎体一点点剥离体外。
这是他全身最原始最浑厚的仙气,元神的凝结与保护,法力的修炼靠的都是它。也可以说,这是他体内最坚固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道防线一旦破了,他完整的仙体就会四分五裂,即使将来勤加修炼也无法弥补,搞不好还有可能回到无意识的混沌状态。
据说仙人产子时必须有法力更高的神仙在旁边布下特殊的结界,以防生产过程中有个万一损了母体元神,同时也能保证胎儿的仙体纯正。但这高明的法术他只是听过,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会了。所以上次段越然问他时他就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事实上跟不知道也没差别。
这下胎膜脱体的势头很明显,不到一个小时,一颗有篮球大的乳白色圆球从虚桐腹部完全分离出来,起先闪着白光,后来光芒渐渐消失。虚桐用尽了气力,此时浑身僵硬麻木,再也支持不住仰倒在床上,就连抬一下头也做不到。那白球还在视线范围内,只见它轻轻往前跳了两下,跳到虚桐脸跟前蹭了蹭,好像在讨好,又像在对他笑。
虚桐也无力地笑起来,白光消失的时候,他就知道这胎儿不是神仙,但见它天生就懂得跟自己亲切,不单单是因为血浓于水的本能,也是因为,它将来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
段越然一发现结界撤了就赶紧开门进去,可室内的景象却让他惊呆了——
虚桐衣服敞着平躺在床上,肚子也平了,只是浑身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甚至还是半透明的状态,仿佛不久后就要消失。他的头发以前都跟洗发水广告上做了特殊处理的头发一样,黑亮黑亮的,可现在却失去了光泽,灰暗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