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办法,”李仲云看着李曜,又像通过他看着所有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到现在已经习惯了,所以没办法拥有十分想要和谁在一起的心情。”
“如此……朕知道了。”李曜脸上浮现出一抹很奇怪地笑意,好像从内心放松下来什么事情。
李仲云当时不知道,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他还没从李明麒的事情中缓过劲儿来,竜鹿就出事情了。
这天夜里,李仲云正睡着就被人摇醒了。他还以为是小顺,结果还没开口就被捂住了嘴巴。
“仲云,是我。你别出声,我有话跟你讲。”
黑暗中捂住他嘴巴的人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说道,是竜鹿。
李仲云一惊,接着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竜鹿反握住他,一下子跌坐在他的床边。
“竜鹿?”李仲云不敢大声,把嗓子压得极低地问。
竜鹿靠着他,身体不断发抖,半晌后她发出一声既压抑又尖锐的抽泣。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了!”
“为什么?”李仲云坐起来把她圈进怀里,下意识问。
“因为我爹让我做和亲的公主,要把我嫁到东培。”竜鹿哭得语不成调,“皇帝叔叔连圣旨都拟好了,我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答应,就会引发两国交战,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李仲云一怔,丝丝凉意无法抑制地从心里爬出来,如藤蔓缠绕住他的手足,他几乎要和怀里的人一起发抖。
——即使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幸福。
他早该有觉悟了,李曜从来都不是个能善罢甘休的人。
当初说一年之后就放他走,也只是权宜之计说出来的话。反正他没有下圣旨,也算不上金口玉言。
“仲云,我们该怎么办?”竜鹿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猫,缩在他怀里哀哀问道。
李仲云毫无底气的回答她:“没事的,我去说,我去求父皇。我去求他,他应该会收回圣旨……”——事实上他比谁都清楚,李曜根本不会答应。
想想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对于未来的妻子竟然连一点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
“我听说东培的王子很喜欢漂亮的人物,要是我把自己脸划破了,他应该就不喜欢我了吧?到时候他一定会把我送回来,那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竜鹿突发奇想,认真地说道,“那你会不会嫌弃我长得不好看?”
“不会,但是我不愿意你伤害自己。”李仲云心酸的说道。
“那怎么办呢?”竜鹿平时再泼辣,此时也只是个伤心害怕的小女孩,她流着眼泪哭道,“我喜欢你,不想和你分开。”
李仲云愧疚难当:“对不起。”
竜鹿静默一会儿,忽然推开李仲云站起来。
李仲云一开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在黑暗中隐隐看到她的轮廓,然后响起了簌簌的衣料摩擦声。他蓦地明白过来,一下子把女孩抱住了。
“傻子,你做什么呢!”
竜鹿湿漉漉的声音里充满决绝和希冀:“我把自己给你,我们能在一起这一次,我也不后悔了。”
李仲云心痛得无以附加,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
“你别傻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我要碰了你就是畜生都不如。”
“我听过一些宫里流传的传说,女人只有把身体给心爱的男人才会觉得很幸福。我不想一辈子都不幸福,所以至少让我幸福一次。”竜鹿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才不会幸福,那样只会害了你。”李仲云冰凉的嘴唇贴着女孩同样冰凉的额头,坚定地说道,“别担心,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找父皇,让他收回成命。”
竜鹿没说话,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李仲云这样抱着她坐了一夜,疲惫的迎来清晨第一缕光。很凉很薄的光,照在怀里女孩熟睡的脸上,只让他看见了对方干涸掉的泪痕。
李曜下了朝,得知李仲云来找自己。
“今天怎么想起来进宫?”李曜因为政事有些心烦,见到李仲云后也没表现得多高兴。
李仲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着大昭宫里一干宫人很认真地开口道:“你想不想跟我上床?”
67.远嫁
这句话落下来,大昭宫内的宫人将头更深地埋下来——他们要掩住自己惊愕的表情。
皇帝身边的福东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无法接受李仲云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但李曜要比所有人都冷静,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说什么?”
李仲云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你没听见?”
李曜挥手,福东海无声地招呼着宫内的人迅速退了出去。
“朕不认为,你是因为突然想开了说的这句话。”李曜说道。被关上门的宫殿内形成了巨大的空荡,说出口的话都带上了回声。
“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但请放过竜鹿,咱们的事情没必要牵连到不相干的人。”李仲云道。
李曜闻言本就糟糕的心情顿时跌落到谷底。
“朕如何不放过竜鹿了?你到这里来打算主动献身还是质问朕?”
“别让竜鹿去和亲,我不和她在一起也行。”李仲云继续说道,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找李曜的,只要能留住竜鹿,让他做什么都行。
“看来你很爱她,”李曜的嘴唇划出冷硬的弧度,吐出绝情的话,“但已经晚了。”
尽管已经料到事情多半没办法挽回,李仲云在听到男人亲口否认之后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绝望的神色一点点渗透出来。
“你也不要怪朕,团圆节时东培王子亲自进宫朝贺,然后很不巧的看上了竜鹿。”李曜看出李仲云的绝望,竟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他不介意让李仲云继续绝望下去,“东培国家虽小,但生产的火器很有名,在战场上威力很大。朕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引发两国之间的不和。”
“团圆节?”李仲云艰难的回忆,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去参加宫宴,而竜鹿也不是一开始就出现在他府上的。
“那个时候,朕还不知道你和竜鹿的事情,所以就答应下来。君无戏言,这个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李曜做最后的总结,“所以你用身体也没办法交换。”
李仲云咬牙,脸上涌出羞耻懊恼痛苦的复杂神色。
“如果后悔了,趁朕还不怎么想要之前赶紧走吧。”李曜从李仲云身边擦身而过,用告诫的语气说道,“你不要因为这种事而自甘下贱。”
李仲云的瞳孔随着这句话字字穿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几乎忍不住马上落荒而逃。
李曜背对着李仲云深吸好几口气,沉声道:“还不走,你真的等朕把你让到床上?”
“……我求求你,竜鹿……”李仲云闭了闭眼睛,豁然转过来跪下来,“别让竜鹿去和亲!你是皇帝,可以和他们说竜鹿病死了,然后换一个人过去!我们把竜鹿送回南疆,东培也没法找茬!”
李曜听见青年的膝盖跪下来的声音,眼皮一跳,半是恼怒半是心疼道:“你跪什么,难道为这么一个丫头,你连最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
“如果能用自尊换回竜鹿,我愿意丢弃它。毕竟它不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李仲云用冷静的语气和疯狂的言语回答道,“不就是上个床吗,又不是没上过。我是男人,也用不着觉得受了屈辱寻死觅活。留在你身边锦衣玉食,也没什么不好。”
李曜侧过脸:“你早怎么不这样想,怎么现在想这么明白了?是竜鹿让你变得如此深明大义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事情没必要连累无辜的人。你说得对,我本来也没多爱她,又何必害她。”李仲云道。
李曜面对着李仲云一个膝盖着地的在他面前矮下身来,用事不关己的冷漠语气感慨道:“再说下去,朕就要被你对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了。”
“那就请皇上成全。”李仲云能感觉到男人根本没把他的请求放在眼里,于是愈发用谦卑的表情说话并低下头想给对方磕头。
李曜拦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觉得朕若是把竜鹿留下来,她会乖乖回南疆吗?以她的脾气,不能嫁给你的话她绝不肯回去,那朕岂不是做了给你们两个牵红线的月老?”
“我会跟她说清楚。”李仲云知道李曜说的是实话,竜鹿的性子刚烈,这从昨晚上她的所言所为就能看出来了。
“朕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情,”李曜拖长声音,“不如你将她叫进宫来,当着朕的面儿说可好?”
李仲云脸上所剩不多的可以称为骄傲的姿态随之全部剥落,痛苦地弯着腰说不出话来。
李曜的眼里只有冷漠,他生硬地用拇指摩挲李仲云的唇:“如此简单的要求都没办法答应,你要朕怎么答应你?”
李仲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李曜——”
“终于装不下去了,舍得跟朕撕破脸皮了?”李曜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站起来道,“朕不想多说了,你好自为之。”
李仲云死死盯着男人的脸,许久之后站起来离开了。
没办法,他没办法答应——那么残忍的事情。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竜鹿绝望的脸,绝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没有去跟竜鹿说自己没能把她留下来,而竜鹿也似乎知道结果怎样,并没来问李仲云。两个人心有灵犀似的断了来往,直到竜鹿出嫁的那天。
公主府并不像它的名号那么高高在上,且因为居住者只是个做人质的公主,可谓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使是在这位公主马上要作为出嫁,也没有人来观望,停驻门前的华美喜轿显得单薄落寞。
李仲云第一次来这里,可却是为了告别。
竜鹿的房间里弥漫着馥郁的脂粉香,似乎连空气都被熏成了桃红色。他本不能进去,但这里除了几个临时请来的喜娘并无他人,李仲云也就进去了。
红得刺目的喜服,凤冠霞披,浓妆艳抹。李仲云差点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是那个精灵似的小女孩。
不光是妆扮,还有眼神。那么哀愁幽怨,掩住了曾有的清澈透亮,一下子为她笼上了至少五年的光阴般让她失去了少女该有的纯真。
“这本来应该是为你穿的。”尽管涂了雪白的粉和殷红的胭脂,但仍能看出这几日女孩消瘦憔悴得十分厉害,脸颊都陷了下去。她从铜镜中看到李仲云来到自己身后,转过身抬头对他说。
李仲云不知所云的点点头:“你真美……但我还是喜欢平时的你。”
“臭流氓,你喜欢也看不着啦。我从今往后嫁到东培当王后,就算有朝一日你能看见我,也只有在下面给我行礼的份儿。”竜鹿的声音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不复往日的清越。她调笑的语言此时却透着浓重的哀伤,听了之后陡然让人想落泪。
“你这脾气可得收敛一下,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李仲云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到竜鹿手中,“原本早就想还给你了,但怕你本性不改再乱拿东西,这才拖到今天。不过这下好了,以后你做了王后,也没办法随便出去,还给你也无妨了。”
两个人的手指相碰,都是一样的冰凉。竜鹿低头去看,光华柔软的料子泛着奇异的淡蓝色流光,是当年她潜入乌兹人帐篷时被李仲云强行拿走的袋子。因为里面没有东西,它很小,还不如人的手掌大。
竜鹿垂着眼睛,毫无预兆地掉了一大颗眼泪。
“嗯,虽说哭嫁也是种风俗,但要小心别把脸哭花了。”李仲云强笑道。
“仲云,你会忘了我吗?”竜鹿低低地问。
“只怕到了下辈子会忘掉。”李仲云道。
“那我去找你啊。”竜鹿将袋子收起来,抬起脸甜甜笑道。
“最好在我忘了你之前,要不然可麻烦了。”李仲云不忍再看,双手捧起盖头,“来,让我给你把盖头盖好吧。”——当他将盖头展开那一瞬间,他的眼眶立时红了。
竜鹿在盖头接触到自己头上的凤冠时,突然拽住李仲云的一只手,张口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腕!
李仲云闷哼一声咬牙忍住,伴随着痛感感觉到的,是灼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腕上蜿蜒滑下。那温度很烫,几乎灼穿了他的皮肤。接着,有另一种液体混合着眼泪流出来。那是他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竜鹿放开了李仲云的手,她微微抬起下巴,血染头了她的唇,红得有些鬼魅。她眨了下眼睛,将眼泪眨回去,抬手放下了盖头。
然后喜娘走进来把竜鹿扶了出去。李仲云跟在后面,觉得心里某样东西正慢慢分崩离析、化成齑粉。
上轿之前,竜鹿顿住脚步扭头对着李仲云。
“李仲云,我恨死你。我恨你越深,就越忘不了你了。”
李仲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竜鹿坐上了轿,华丽的喜较被人抬着走远。
李仲云望着轿子,手腕上被女孩留下的伤口像是燃着火一样,无法忽视的疼痛。
那一刻,他想起李曜说的话,他觉得李曜说的不对。他是爱竜鹿的,否则眼睁睁看她远嫁,怎么会心痛得无法呼吸、几乎要死掉呢?
68.冬至
竜鹿远嫁,李仲云又成了凛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他本正是该风流快活潇洒不羁的年纪,却偏偏愈发从骨子里透出萧索苍凉的气息,如同这渐渐转冷的天气,万物颓靡落叶萧萧。他能坐在藤椅上一坐半天,什么也不想,好像人还在这里,心脏还跳动着,只是灵魂在这段时间中死掉似的沉寂了。
他右手的手腕内侧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当日流过血后结了紫红色的痂,脱落之后剩下来褐色的痕迹,永远都抹不去。李仲云每每摸上去,还能感受到伤疤中渗透着的女孩的悲伤。
孝亲王府和它的主人一般,尽管下人还是那么多,但它相较以前只有三两个下人的时候更加萧条。没有访客、没有应酬,拥有的只是大把大把千篇一律的无聊的时光。
只是这天,孝亲王府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来跟七哥赔罪。”
这个向来倨傲的人,此时竟然肯屈膝下跪,舍弃一切颜面尊严,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诚恳的道歉。
李仲云挥退府门口不知所措的门人,对此人淡漠地垂目而视。
“睿亲王切莫行此大礼,折煞仲云了。”
“若是七哥不肯原谅明麒那日的无礼,明麒只能一直跪下去了。”李明麒脱胎换骨般,语气温和得如同三月春风拂面,神情更是十分柔顺。
“不必,我并没记恨于你,睿亲王请起。”李仲云对此并没表示出太多惊讶,依旧和他生疏的客套着。
“明麒自知无颜面乞求七哥原谅,但今日明麒确是真心实意来给七哥赔罪。”李明麒拍拍身边雕花的酒坛子,微笑道,“明麒听闻七哥酷爱佳酿,特意派人寻来这坛五十年陈酿——醉红尘,还请七哥给明麒这个面子。”
醉红尘。
醉的不是红尘,而是陷入红尘中的人心。
李仲云眼角一跳:“我戒酒已有些时日了。”
李明麒抬起头,嘴唇倔强地抿着,眼睛里溢出受伤的神色。
“……不过,既然是睿亲王亲自送来的,我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知好歹了。”李仲云侧开身体,摆出邀请的姿态,“多谢睿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