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说话虽然语调没半分正经,但声音很是年轻好听。李仲云不禁仔细打量他,但见他狼狈模样下自有几分风流不羁的样子。
“没关系,我们也是借此地避一下雨。”李仲云对他礼貌地颔首。
蒙太瞥了这人一眼后重新坐下,不再说话。
但周淮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相安无事,他坐下来将蒙太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阵,直到蒙太略带恼怒地瞪他,他才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
“这位少侠,看你的刀似乎是出自某个我听说过的帮派。”周淮凑过去,嬉皮笑脸道,“少侠怕是做人命买卖的吧?”
蒙太目露凶光,手腕一转,长刀横在了周淮的脖子上:“如此多话,你不想要命了么?”
周淮丝毫不见惊慌之色,他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刀刃往外推:“少侠稍安勿躁嘛,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蒙太眼看着少年轻松将自己用力抵在他脖子上的刀推开,心里一沉,愈发起了杀意。
“不过看少侠竟然把囚犯截出来的样子,又不像是杀手啊。奇怪奇怪,难道你们认识?”周淮好像没察觉自己已经十分危险了似的,自顾自说下去。这次他的眼睛瞟向了李仲云。
“你究竟是何人?”蒙太摸不清他的底细,沉声问。
“刚才不是回答了?”周淮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轻巧地后退,“别担心,我是看见那位公子扔在一边的囚服,联想到的而已。”
李仲云听着,暗暗佩服周淮的观察能力。
“在下多嘴劝一句,要是不想被其他人看出身份,公子赶紧把囚服烧了吧。”周淮懒洋洋地脱着腮帮子,“至于这位异族少侠么,反正除了我没几个人能看出你的身份,你就不必如此紧张了。”
“多谢好意。”李仲云看他不像心怀歹意之人,于是依言将囚服丢进火里。
蒙太却不那么好说话了,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周淮,连刀都不收。
“好说好说,”周淮早已跟没骨头了一样软倒在干草上,翘起一条腿一点一点的晃着,“咱们行走江湖的就要海纳天下友,广结四方朋么!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外出靠朋友。”
“周少侠所言极是。”李仲云听他不伦不类的腔调,倒真有几分豪气在里面。
“而今咱们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相逢一场不如做个朋友。”周淮眼珠一转,面向两人,“在下看你们二人均是愁容满面满腹心事,不知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如果信任在下,不妨说出来,也许在下能帮着想想法子。”
“你是菩萨转世么,怎么会那么好心?”蒙太冷嗤一声。
李仲云正是这样想的,于是跟着点点头,等着对方解释。
“诶,少侠真是太见外了!我怎么可能……”周淮拉长了话音,接着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不收点好处呢!”
“……什么好处?”李仲云被他的大喘气弄得有点懵。
“咱们不说客套的,在下最近遇到了点小麻烦身无分文了,所以正想着四处赚点银子。如果这次在下能有幸帮到二位,在下只求赚点钱度日而已。”周淮摆出一副童叟无欺的嘴脸,“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会便宜点算给你们的。”
少年的话不得不说让人听了感觉有很大水分在里面,但李仲云却莫名的想试一试。
“不知周少侠可会解毒?”李仲云试探着问道。
蒙太猛地抬头看他。
周淮听后得意地笑了一声:“不是在下自夸,这天下的毒在下都熟知个七八分,解个毒简直信手拈来的事情。”
“真的?!”李仲云激动地拉住他,脱口而出,“那周少侠能否进宫给皇上解毒?”
“什么?!”周淮一惊。
“不错,我想请少侠救皇上。实不相瞒,我是……皇上的第七子李明渊,如今被人陷害毒杀皇上谋篡皇位。所以我必须救皇上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就算我现在逃出来了,以后在大周也难有容身之地。”李仲云言语急切,巴不得立刻带周淮进宫。
周淮皱起眉头:“嗯……进宫救皇帝倒是没什么,可是这掺和上了你们皇室的阴谋啥的,我可不能轻易躺着浑水。除非——”
“除非什么?”
周淮嘴角一挑:“加钱!”
李仲云怔了一下,随即道:“没问题。”
“等等,”蒙太忽然出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仲云,“你真要去救皇帝?”
“是,事情因我而起,我也不能一辈子东躲西藏的活着。事情了结之后,我再把命给你也行。”李仲云以为他担心自己出尔反尔,便解释道。
“谁说我一定要你的命了!”蒙太没由来一阵烦躁。
“好,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李仲云救人心切,也想不了那么多。
蒙太脸上浮现出愤恨的神色,一时无言。
“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周淮听着他们俩的对话,挪过来凑热闹,“难不成这中间还有什么曲折?”
“与你无关,”蒙太冷冰冰地扫他一眼,警告道,“不要多嘴。”
周淮立即噤若寒蝉,又退回原处。
蒙太转而继续对李仲云道:“你现在言之凿凿,恐怕到时候就身不由己了。”
“不会,我了无牵挂,定会回来找你。”李仲云莫名觉得眼前高大的青年如同一个认死理的小孩子,任你怎么说都倔强的只相信自己的想法。
“我不信你。”蒙太盯着少年清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滚吧。”
李仲云一震:“为什么?蒙太,我没有骗你。上次我来找你,你没有在荒园里……”
“你去晚了。”蒙太起身,背对着他。
“对不起,”李仲云垂下头,“这次不会晚了。”
蒙太似乎笑了一声,然后就没说什么了。
“我说两位,有什么恩怨稍后再说也不迟啊。我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周淮受不了让人窒息的气氛,也跟着站起来顺势将李仲云拉起来。
“蒙太,你一定得等着我。”李仲云随周淮往外走,跨出门槛时回头对青年说。
蒙太没有看他。
两人出了破庙,周淮却拉住李仲云找了个人家。
“你做什么?”李仲云看着他跟人家说了一大番话,然后急急往屋里跑。
“进宫总得像模像样是吧,要不准得让人撵出来。”周淮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公子进来坐吧。”
也不知周淮说了什么轻易收买了这户人家,男主人乐呵呵地作出邀请。
“多谢,我在外面等就好。”
秋雨冰冷,李仲云躲到屋檐下等周淮。
“行了,走吧。”
声音响起,李仲云回头去看,当即愣在那儿。
——他几乎认不出来眼前出现的人是方才泥猴儿一样的周淮。此时的周淮洗了脸,换了件普通的干净衣服。他那张俊美漂亮的脸完全展露出来,一双带着狡黠眼神的黑亮眼睛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李仲云看。
“我知道我貌比潘安,公子的反应真是给足了在下面子啊!”周淮拍拍李仲云的肩,挪揄道。
李仲云回过神,歉意一笑:“我们走吧。”
“是我走,不是你走。”周淮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现在是个通缉犯,我不方便带着你进宫。你放心,等救醒了皇帝我就来向你要钱。”
“可是你要如何进宫?”李仲云担忧道。
周淮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下,然后蓦地凑到他面前:“你信不信我?”
“信什么?”李仲云疑惑。
“自然是我的本事。”周淮话音未落,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跃上了屋顶。待李仲云抬头去看,他远去的身影只是在轻如鸿雁的飞奔中对他摆摆手,“备好银子!”
“公子,周少侠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您还是进屋等吧。”男主人又来请。
李仲云想想也是,心下稍安,道谢后便进了屋。
42.守约
李仲云忐忑不安地等到翌日傍晚,就在他即将放弃希望的时候,门外人影一晃,正是周淮回来了。
“怎么样?”李仲云忙冲上去问道。
周淮仰头灌了一大碗凉茶:“自然办妥了,我办事你放心!”
一颗心终于安稳地落了地,李仲云长舒一口气:“多谢周少侠。”
“你老子这会儿醒过来,估计正忙着拨乱反正呢。你也别急,马上就能洗脱罪名了。”周淮大咧咧一挥手,“方才回来时遇到点麻烦,我此时不得不先走一步。至于酬金么,不日便会有人来要的。”
“……周少侠不用派人找我要,直接到孝亲王府上,看什么值钱就都拿去吧。”不知想到什么,李仲云低声回道。
周淮真的很急,也没空和李仲云细说:“我还是比较喜欢折成现银,找不到你再说吧。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啦!”说完匆匆离去。
李仲云瞧他这来去匆匆的模样,感激之余又有些好笑。当下辞别所在的人家,一路往来时的破庙寻去。
这次他没有直接喊人,而是先走进去。
迈进门槛,李仲云一眼看见佛像底座边上,盘膝而坐的蒙太。他大喜过望,几步奔过去。
“蒙太!你没走!”李仲云干脆双膝着地跪下来,平视着对方的眼睛。
蒙太似乎有些困倦,待李仲云的话语声完全落下后才稍稍勾了下唇:“我没走你岂不是命不久矣,你就那么急着去死?”
“我只是高兴你等着我呢。”李仲云也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那个叫周淮的小子帮你把皇帝救活了?”蒙太转而问道。
“嗯,不过他有急事先走了,我还没付他钱。”李仲云据实回道。
“如此你的罪名也算洗清了,”蒙太说话很慢,而且声音有点轻,“你赶快回府去吧。”
“我不回去,我说过要来找你便必定会来。”
“你傻啊,我唬你呢,”蒙太吐出一口浊重的气息,笑容勉强,“我们……是好兄弟,我怎么能杀自己的兄弟?之前的话是跟你赌气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李仲云闻言不禁眼眶一红,几乎滚落下泪来。然而他同时发现蒙太的不对劲,见蒙太说这几句话已然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他忙伸手探到对方额头上。并没有预想中的滚烫,却也摸了一手的冷汗。
“你怎么了?”
蒙太摇摇头:“没事,几天没睡觉累了。你走吧……我要睡一会儿。”
“睡也是找个客栈睡觉,走,我们去找客栈。”
李仲云知他是想支开自己,并不理会,自顾伸手去拉他。这一拉不要紧,蒙太竟是昏了过去,重重倒在了他身上。李仲云连忙去扶他后背,但触手一片不祥的温热粘腻。他心惊胆战地收回手来看,果然沾了满手的鲜血——蒙太的血。
在蒙太的后背身下,鲜血早已聚集成滩。
“发生什么了?”李仲云托着他的脸,疾声问。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蒙太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竟把他伤得如此重。
蒙太支撑多时,早已经精疲力竭。此时靠着少年的身体心下清楚无需再隐瞒,但他又没有力气解释,只得微弱地摇摇头。
李仲云瞧他伤势甚重,也不敢再拖。扶起蒙太便去寻医馆。等到了大街上,李仲云看见宫中的禁卫军持佩刀在大街上疾走,想来是皇宫里正发生着一场剧烈的政治风波。他无暇多想,又不愿被认出来惹麻烦上身,于是退回暗巷专拣偏僻小道而行。
一开始蒙太半昏迷中还能勉励跟着李仲云的脚步走,可是时间一长便坚持不住,到最后完全由李仲云半拖半抱着走的。
走了半天,李仲云终于找到一家门面窄小的医馆。他上去敲门,半天才有个瘦长的脸探出来。
“何事?”此人尚未睡醒的样子,含糊不清地问道。
“大夫,赶紧救救我的兄弟!”李仲云低声呼喊,一脸焦急之色,“他受了很重的伤。”
这人方才清醒了些,又见李仲云衣衫粗糙面目污浊,登时将脸拉得更长,老实不客气道:“可有钱看病?”
李仲云身上自是身无分文,他伸手在蒙太身上寻摸一阵也只找到几两碎银。他看对方神色越来越不耐烦,连连将银子都递过去,好言相求:“大夫行行好,这是先给您的,等治好了我兄弟的伤后,我再给您另付。”
“……先进来吧。”这人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极不情愿地说。
李仲云长舒一口气,忙在那人引领下带着蒙太走进去。
这家医馆在李仲云看来只是个位置偏僻设施简陋的私人小诊所,卫生标准根本不达标。狭窄的甬道上地砖都潮湿污秽,里面稍宽敞的主厅中,几张供病人躺着的竹床上铺的毯子,均已看不出本色来。若非不得已的缘故,李仲云定不会带蒙太到这儿就医。
“就放这儿吧,”那人随意指了一张床,吩咐,“他的伤在背上,小心翻过来。”
李仲云依言照办。
那人转身去了里间,不一会儿带着个破旧的医箱走出来:“你是要看着呢,还是回避一下?”
“我看着吧,还能帮下手。”李仲云虚行一礼,“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免贵姓李。”那人头也不抬,打开医箱取出一把银剪刀在旁边的火盆里翻烤两回。
“李先生,”李仲云没想到还碰上个本姓大夫,言辞更加恳切,“我兄弟的伤怎么样?”
“死不了。”李姓大夫“哧啦”一声扯开蒙太背后的染血衣服,查看后言简意赅道。
“他这伤是什么造成的?”
“伤口扁平整齐,自然是剑。”男子拿起剪刀直接伸进蒙太的伤口中探了一下,然后提出来将伤口四周翻出的皮肉剪干净。
这两下着实狠厉,把李仲云看得直觉得自己肉都跟着疼。而蒙太因为体力透支昏迷过去,反倒没什么反应。
“小子够命大,剑再深三寸余些,就必死无疑了。”将一瓶中药末倒在蒙太伤口上,又用绷带裹好后,男子说,“看他身上旧伤无数,想是经常与人拼命。年纪轻轻不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偏要整日打打杀杀,很有意思么!”
李仲云帮着扶住蒙太缠绷带,此时累出一身汗。听到对方语气讥讽地说教,苦笑一声:“待他醒来,我定说与他听。”
“哦,那他脾气好倒罢了,倘若脾气火爆,还不就势将我这把老骨头拆了?”谁知男子却并不承情,话语反而愈发犀利。
“我兄弟性格豪爽不羁,不会误会先生好意,更不会出手相伤。”
“既然性格豪爽,就未免沾了匹夫的鲁莽之气,何以见得就不会伤我?”
李仲云说他不过,干脆闭嘴。
男子收拾了医箱,淡淡吩咐:“你就在这儿守着他,过三个时辰他可能会发烧。到时候你给他敷冷毛巾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