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云闭了一下眼睛,不知是否因为日光太烈,他闭上眼睛后一片灿白的光斑,让他有点晕。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如果可以,我当初真的不想回来。”他这样说,也搞不清楚是跟李明麒说的还是跟自己说的。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被我撞见才想起后悔么?”李明麒讥诮地看着他,“你回宫好几年了,如今才想到后悔什么的不觉得太假了吗?”
“一直这样想,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唯一一次不小心说出来就惹祸上身……”触碰到了不好的回忆,李仲云声音变得有些晦涩,“今天被你撞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也是,乱伦这种事儿,的确大大折辱了大周皇室的脸面。”李明麒阴阳怪气地附和一句。
李仲云心里最后一丝挣扎随之消失,他淡漠地点点头:“随你吧,随你。八殿下,随你怎么想。”然后再不去看他,擦着他的肩膀离开。
李明麒在他走出很远之后,慢慢扯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表情。
几天后李仲云听到消息说,李明麒不知道因为什么挨了皇帝的训诫,被罚跪在挂着大周历代皇帝画像的祠堂中思过三天。
“喂,喂。你的幺弟被皇帝叔叔赶到祠堂里罚跪,连口水都不给喝,你不去看看?”
李仲云正为这事儿心烦,他自然能猜到皇帝为什么罚他。就李明麒那张嘴,指不定说了什么话惹到皇帝。他一边想一边走,突然一个人就从前面的树上倒挂着出现,吓了他一跳。定眼看去正是混世小魔头竜鹿公主,看她如蝙蝠一般轻松倒挂在树枝上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皮惯了的。
“父皇的决定,我没办法违背。”李仲云嘴上一向说场面话,心里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你骗谁呢,那个八殿下可是因为你挨的罚。”竜鹿公主嘟起小嘴,她的发辫倒着垂下来,那只雪貂滑出来堪堪抓着她一缕头发,摇来摇去。
李仲云心里一跳,面不改色:“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到的呀,”竜鹿公主狡黠地眨眨眼,“你幺弟在皇帝叔叔面前大吼大叫,嚷嚷得估计整个皇宫都能听见啦。”
“他嚷什么?”李仲云不理会她的夸大其词,继续问。
“就说让皇帝叔叔放过你什么的,好生奇怪,难不成皇帝叔叔还绑着你不成?他还搬出了你们的祖宗家法来,道理一大堆,我也听不懂。”竜鹿公主眼珠一转,勾着树枝的脚一松便如鹄雀一般轻巧落地,“不过皇帝叔叔脸都气白了,我却真真看到了,他还打了八殿下一耳光,把他嘴角都打流血了……皇帝叔叔真狠,要是我阿爸,就舍不得打我。”
李仲云看着她这副狡狯的模样,也摸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一想到向来嚣张跋扈的李明麒竟会被打,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你是不是在想要怎么去看八殿下?”竜鹿公主忽然问道。
“怎么会?”李仲云怕她打什么坏主意,当即否认。
竜鹿公主很失望地一声叹息:“好吧,我还想着可以帮帮你也说不定。不过既然你不去看他,我也用不着费心啦。我去找别人玩儿啦,你自己想心事吧。”说完作势要走。
“等等!”李仲云下意识叫住她,看她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自己,忍不住道,“你帮什么忙,不妨说来听听。”
“我可以帮你引开那些守卫嘛,要不你怎么进祠堂?”竜鹿志在必得道,“不过你要如何谢我?”
果然。李仲云心里一声冷哼,表面还是一团和气:“公主想要什么?”
竜鹿转着一双大眼睛想了半天:“嗯——其实也不难。我从南疆带来的小虫一直养在身边,它长到现在就得喝点血养气。我听说龙子龙孙的血驱邪补真,所以想让你给我的小虫一些血喝。”
“你那是什么虫子,还要喝人血,该不会是吸血蝙蝠吧?”李仲云皱起眉,觉得这丫头在给自己下套。
“都说是小虫子了,你一个大男人害怕虫子?还心疼那点血吗?”竜鹿用眼角斜视李仲云,不屑道,“你的幺弟为了你,都被皇帝叔叔打耳光了。”
“只要不是毒物就行,”李仲云觉得,最多也就是牺牲一点血,料这丫头不敢用什么剧毒的东西害他,便道,“你现在就要吗?”
“对,我把小虫带在身上了。”竜鹿见他答应眼睛一亮,忙从腰带中抽出一个小锦袋,又从锦袋里掏出一个描着金漆彩线的小瓶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飞快地伸到李仲云面前,“喏,把手指头伸进去吧。”
李仲云往瓶子一看,这一看不要紧,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脱口叫道:“这是小虫子?!”
只见瓶子中盘着一条又细又长,色彩斑斓的奇异虫子,也不知它究竟盘了几圈有多长。它似乎长了无数细密的脚藏在身体底下,悄悄挪动着身体,因为瓶盖被打开它得以昂起小脑袋,李仲云几乎能看到它嘴里密集的尖牙。
想竜鹿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娇媚小姑娘,如何有胆量随身带着这种恐怖的虫子?
“叫什么!小心惊扰了它!你害什么怕?都说了没毒的。”担心时间久了虫子跑出来,竜鹿不耐烦地催道,“你到底伸不伸?”
李仲云飞快的再次看了一眼那只虫子,心一横就把自己的指头奉献了出去。而竜鹿公主面露得逞的微笑,生怕他会反悔般一把捉住他的手指塞进了瓶中。
瞬间李仲云觉得指肚上一点刺痛,好像被蜜蜂蛰了似的。他条件反射地往回抽手,到了眼前疼痛已经消失,只剩一粒悬而未落的血红珠子停在指腹上。
竜鹿心满意足地收起了小瓶子:“好啦,这就行了。怎么样,你没什么事儿吧?”
李仲云甩了下手:“咱们什么时候去?”
“到了晚上我就带你去,现在人多眼杂不好办事。”竜鹿伸手够着树枝,一下子就蹿了上去,“你就留在宫里别回去了,等晚上我就来找你。”话音尚未消散,人已经跳到了别的树上。
晚上起了风,乌云遮月。李仲云借口如厕避开宫侍之类现在人等,正想着自己要到哪儿等那个小丫头,就被一只手搭上了肩膀。他猛地回头,只见竜鹿公主的笑脸正从暧昧不明的夜色中显露出来。
“我们走吧。”她对李仲云一扬下巴,低声说道。
李仲云跟着她绕开巡卫一路畅通无阻,心底暗暗惊讶这丫头竟然已经把皇宫赚的如此熟悉。
到了祠堂,李仲云远远就见本应是守卫森严的大门外什么都没有。他刚要发问,就又看见大门口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影。走近一看,正是几个佩剑的侍卫。
竜鹿公主轻巧地跳过去,一脚踹在其中一个侍卫身上,那侍卫殊无反应。李仲云疑惑不已地看向她,却见对方勾唇一笑,露出一口碎玉般的小白牙。
“没事,都是被我迷昏的。药效两个时辰,你进去吧。”
“……那你呢?”不知为何,李仲云总隐隐觉得不妥。
“我在外头给你把风啊。”竜鹿说着就把他往里推,“别磨磨蹭蹭的了,快进去吧。”
李仲云只得先进去,祠堂很大,四壁都是烛火轻摇的长明灯。墙壁上雕刻着繁复的梵文,大抵是保佑祝福之类的话语。李仲云无暇多看,径直往最深处走。
大概是只供奉祖先平日无人来的缘故,祠堂内的空气冰冷黏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李仲云拂开两边的纱帐,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跪在内堂的青玉石板上。
“明麒?”李仲云一边走过去一边轻声叫道,他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中微微回荡。
李明麒人没有动,眼睛斜了他一下,冷冷道:“你来做什么?这是祠堂,不准随意出入。”
“我来这儿的事情,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李仲云从怀里拿出油纸包,放到李明麒面前,“可能有点凉了,你凑合着吃点吧。”
李明麒脸上的表情好像冻住了一般,带着种冰冷的严肃。他微抬起头:“你大概从没来过这儿吧,所以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意义。你可以抬头看看这些画像,都是我们大周的列祖列宗。”
李仲云奇怪这小鬼怎么忽然说话老气横秋的了,但还是依言抬头去看。桌案之后的巨大墙壁上,挂着十几幅帝王像。虽然他们的容貌不尽相同,但他们的表情都差不多。深沉的,肃穆的,悠远的,好像在默默诉说着无尽的辉煌往事。他不是大周的人,只是一个身份平凡的从另一个闻名世界来的灵魂,所以他无从体会这种骄傲。
“你对着这些列祖列宗,有什么想法?”李仲云不喜欢这样冷冰冰的沉默,问道。
“我想,大周的历史一定要延续下去才行……”
“每个统治阶级都这么想,觉得自己的江山要绵延万年亿年什么的。”
“而且,这个皇族要永远受世人崇敬。”李明麒转过头,用从来没见过李仲云似的目光打量着他,“所以,它不能有污点。”
李仲云被他的目光看得一阵不适,心也受刺激似的缩了一下。他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李明麒:“你的意思,是我玷污了你们清清白白的大周吗?”
李明麒没理他。
“好心没好报,到该就是如此。”李仲云轻轻一吸气,吸进一肚子的凉气。他掸掸身上看不见的微尘站起来,“八殿下,告辞。”
“我母妃说的没错,”等李忠云背过身走出好几步,身后蓦地响起李明麒的声音。他忍不住扭头看,对上一张在灯光下稍显稚涩的脸孔,“你真的是狐狸精。”
“莫名其妙。”李仲云拧起眉,身体中涌上来奇异的感觉让他变得有些不耐,回头便离开了。
打开门时,迎面而来一股夜风,吹得祠堂内所有烛火都狠命一摇。李仲云定了定神,关上门离开。夜里很冷,但他却觉得越来越热。被衣服包裹这的身体似乎起了一层疹子,渐渐痒得他忍不住上下挠着。
一路窸窸窣窣挠着走过来,李仲云心乱如麻。他只想赶紧回府洗个澡,否则奇痒难耐中一股燥热也要人命的翻涌不停。
“明渊,你在这边做什么?”
李仲云跟个猴子似的抓耳挠腮中,却很不巧地撞见了皇帝。他身边只跟着福东海,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李仲云看见皇帝,正难受得要命,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49.情思
夜色中只有福东海手里提着的宫灯有点光亮,但这已经足以让李曜看清少年烧红的脸。
“你怎么了?”李曜隐隐觉得不对,问道。
李仲云此时所有感官都被痒和热代替了,心跳越来越快,鼓动得他的耳膜跟着要爆开般的疼。他没听见李曜说什么,一边抓自己的胳膊和手一边道。
“很痒。”
“别抓了。”李曜攥住他的手,眼看李仲云已经把自己的手背抓破了皮,低声喝止,同时对福东海道,“回寝宫,传太医。”
大昭宫内,李仲云被绑了手脚固定在床上,一帮太医围着他正检查症状。
“除了全身泛红,并无异状。”一位太医道,“莫非是患了癔症?”
“太医治病救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福东海压低嗓子道,偷偷指一下外间正心急火燎的皇帝,“皇上可等着信儿呐。”
“确有犯癔症的可能,夜晚皇宫中灯火明昧,说不好王爷就受了什么不好的影响。”另一位太医吞吞吐吐,他显然也不知道李仲云是什么情况。
其他太医纷纷附和。
福东海脸色越来越差,听了半天后退出来。
“怎么样?”李曜本想跟着李仲云一起在里面,可被众人拦下来,怕是什么会传染的病。他一见福东海出来,上前便问。
福东海赶紧道:“太医们说,王爷像是得了癔症。”
李曜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癔症?”
“依老奴看,王爷怕是中了邪……”福东海边说边胆战心惊地偷瞄皇帝的反应。
李曜背着手,面沉似水:“胡说!明渊在祠堂附近,自有大周列祖列宗保佑,何来中邪?”
“皇上息怒,老奴的意思是前些日子宫里流了不少血,可能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王爷身体不好,春寒料峭的受个风寒就容易被脏东西沾了身。”福东海低声解释。
李曜的眉头锁成一个川字,隔着珠帘他看过去,隐隐看见被绑着的李仲云难受地挣扎。
“依你看该如何?”
福东海沉吟道:“老奴想着,要不找些德高望重的道人做场法事……”
他话未说完,里间蓦地响起一阵惊呼。李曜神色一凛,再不管身边的福东海劝阻,掀开珠帘抢了进去。
“怎么回事?!”
“回、回皇上,王爷不知为何突然口吐鲜血!”太医们面如土色地跪倒在地,其中一个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李曜看到床上的李仲云吐的血从嘴边床褥一直蔓延到床边的地摊上,不由怒火陡升,直想立时将这些人拖出去斩了。
“明渊……”李曜生怕李仲云有个三长两短,喊着就想走过去,却被宫侍们拦下来。
“皇上当心,这血里有东西!”一个太医眼尖,一把挡在李曜跟前,死死盯着地摊上那滩血迹。
李曜被拦得就要发怒,听到太医这一喊,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尚未完全渗入地毯中的血液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移动着。
这一看非同小可,内间里所有的人都惊呼出来,若不是有皇帝在这儿只怕早乱了套。福东海一边喊着“护驾”一边吩咐其他宫侍叫侍卫进来。
“都别动啊,这是蛊虫!”
正人心惶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众人头顶落下来。众人抬头看去,又是一声惊呼——房顶的梁柱之上,分明坐着个身形娇小的人。
饶是福东海在宫里大风大浪这么多年过来,这个时候儿也吓出一身的冷汗,嘶声叫道:“来人呐,快护驾!”一边喊一边半推着皇帝往外挪动。
“别嚷嚷,你活得不耐烦啦?!”那声音又清灵灵地落下来,随之那人影也如猫一般跃了下来,站起来时还鼓动起一阵好闻的花香气。此人正是竜鹿公主,也不知道她在这儿藏了多久。
“竜鹿,这是什么时候,不许胡闹。”李曜看清是她后强压怒火,低声训斥。
竜鹿公主却不理他,反手掏出了什么撒在那滩血上。接着那摊血伴着“哧哧”声冒出了深绿色的烟雾,竜鹿随手扇了扇。
“竜鹿,你做了什么?”李曜盯着她,眼中已经露出了杀意。
“皇帝叔叔,我可没想到,你们中原的皇宫里还养了我们南疆的蛊毒嘛。要不是我刚才把它给烧死了,你们没准都要遭殃。”竜鹿说着伸手一指,“看看,都长这么大个儿了。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些日子就能吃人心肝了。”
李曜拂开福东海上前一步,凝神细看才发现半干涸的血滩里有一个拇指甲盖大小的灰色东西,似乎就是竜鹿公主说的蛊虫。
“这蛊虫是哪里来的?”李曜问道。
“那您就要问他喽。”竜鹿手指移动,指向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