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驽钝的人,也听得出他吞并西岐之心,毫无圜转余地。
原慈君脸色发白,边上卫臻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朗声道:“烈陛下,我西岐男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若陛下执
意再战,我西岐将士纵然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言降──”
“夫君!”那年轻妇人急着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原慈君也回过神来,斥道:“卫太傅,你只知道宁死不降,可曾为无数阵亡将士留下的孤儿寡母想过?要死有何难?
能保住我西岐万民性命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
她人瘦声轻,这番话却大有见地。卫臻竟被她说得脸上青红交接,又听自家夫人软语相求,他长叹,重重坐回案后,
再不吭声。
原慈君吐了口气,转头对冷玄道:“慈君一介小女子,不懂天下大道理,只求西岐子民莫再受战乱之苦。烈陛下,倘
若我西岐从此归附天靖,烈陛下将置我西岐子民于何地?”
雷海城越听越觉得这女孩小小年纪胆识不凡,笑道:“公主无须多虑。西岐若真心投诚,我天靖皇帝当然一视同仁,
不会厚天靖而薄西岐。”
原慈君早看到雷海城坐在冷玄身边,适才私底下问过卫臻,知道这俊美青年是天靖炙手可热的定国王,此刻见雷海城
谈笑间神采飞扬,她不禁面颊微红,随即听到冷玄低沈的嗓音回荡皇帐──
“西岐如降,从此自与天靖同属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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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大地,星光万点,照着天靖军营。巡夜兵士的长矛火把,折出杀气万千。
“你觉得西岐是否真的会降?”雷海城躺在榻上,手里捏着身边人一把长发。
刚洗过,湿漉漉地散着皂角味道……
冷玄屈着条长腿,半躺半坐,饮下手里半杯美酒,才笑了笑。“卫臻也许仍心有不甘,但即使他与西岐将士尽数战死
沙场,西岐依旧免不了亡国。卫臻是个聪明人,既然迟迟等不到原千雪回来,他应该懂得自己权衡得失,不然,也不
会随那小公主来求和了。”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因为胜利的喜悦而冲淡半分警觉。白天原慈君等人告辞后,他立即命人彻查军营,以防对方留下
任何可疑之物,随后更传令大军加强戒备巡视。
雷海城想到那小公主,不觉微笑道:“那慈君公主不错,留在西岐给那班瞧不起女子的粗人当老婆实在可惜了,不如
把她带回天靖去──唔……”
男人薄唇压了上来,芬芳酒香顷刻萦绕口鼻。
熏熏欲醉间,他听到冷玄揶揄道:“我看那小女孩对你也有些意思,你要带她回去,她正求之不得。”
“咳!”雷海城险些岔气,翻身压住冷玄,笑道:“我只对你有意思。那小丫头嘛,就留给你的周儿吧!”
“你想让周儿娶她?”冷玄一怔,素来各国间互不通婚的观念根深蒂固,皇族更讲究血脉正统,他摇头道:“可惜她
是西岐人,断不可能与天靖联姻。”
雷海城也大摇其头,一脸的不以为然。“你白天不是才说过,从此西岐和天靖同属一家?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为什么
还硬要去分哪些是西岐人,哪些是天靖人?这不等于时刻提醒西岐人起兵反抗么?照我说,不但要让明周娶个西岐公
主,还得鼓励两国人相互通婚,这样后代的遗传基因也好,而且下代人长大了,也不会想着去犯自己父母任何一方的
故国。最好再迁他几万户天靖百姓来西岐定居,顺便收养西岐战后孤儿……”
这收养孤儿的想法却是前世从报纸上看来的──澳大利亚被殖民初期,殖民政府从当地土著居民手中抢走婴儿,交给
白人家庭抚养,称之为“偷来的一代”。这代人长大后,自然全盘接受了殖民文化。
他越说越起劲,还时不时冒出几个希奇古怪的词语。
冷玄与他相处久了,倒也见怪不怪,等雷海城说累了换气的当口,他沈吟着,缓缓道:“我也考虑过西岐长治之事。
西岐疆域辽阔,不比密华那些小国容易压制。天靖固然可以派重兵镇守西岐,但总不能几十年上百年地镇守下去。你
说的联姻,或许可行……”
“那当然。”雷海城手指插进冷玄发间,梳着男人满头长发,“你也不想明周将来疲于奔命征战疆场吧?他如果娶了
西岐公主,日后由他俩的子孙来统治西岐,可比随便派个天靖官员强上百倍。西岐百姓对这有西岐皇室血脉的统治者
应该也不会太反感,可以免除天靖许多后患。”
唯有天靖无后顾之忧,冷玄才能真正安心地放手,跟他逍遥天下罢……
两人秉烛夜谈,商议着各项细节。到得后半夜,雷海城睡梦中醒来,一摸身边没人,却听到冷玄在帐内来回轻声踱步
。
他释然。涉外婚姻在他那时代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但要冷玄一下子打破多年陈规,接受天靖人与外族联姻,总需要
时间思考。
他没有出声扰乱冷玄心绪,只静静地听着那熟悉的脚步,直至帐外传来将士晨操的号角。
冷玄在原慈君离去时,给了她两天期限,过时不降,天靖大军将踏平梵夏皇都,挥戈西进,屠尽沿途每一个西岐人,
不分老幼妇孺。
他看到当时原慈君面色大变,秀目掠过丝惧意,却仍竭力保持镇静,不禁在心底微哂。
毕竟是个小女孩,再如何有胆气,也不适合血雨腥风的战场。
疆场之上,本就只论胜负,不谈仁义。
若能成就天靖千秋霸业,他不介意担那一身骂名。
约定的那个午后,骄阳烈烈,梵夏城门大开,自卫臻以下,文武百官皆服缟素,行向天靖军营。
队伍中间的驾辇同样披上了素白。原慈君高挽云髻,身着花纹繁芜的公主朝服,正襟危坐。
她脸上,没有表情起伏。一手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另一只纤纤素手里,是西岐国玺。
西岐八十三年,兵败于天靖,臣服归附,始称郡。
黑色描金的华丽旌盖遮住了头顶烈日,护着原慈君缓步走向横置两军之间的案几。
沉重的乌石国玺,由慈君公主纤细的手紧抓着,在降表丹书上落下朱砂印,终结了西岐国史。
围观这一幕的西岐官吏尽皆缄默无声,悲愤和苍凉,无言弥漫人群之间。
冷玄目光犀利冷峻,将各人表情一一收入眼底,方才拔剑出鞘,振臂力劈,劲风破空。
“叮”一声,火星四迸。案头那方象征着西岐无上权威的乌石国玺,从中碎成两半。
览尽西岐群臣震动之后的茫然若失,冷玄转望同样失魂落魄的原慈君,“本皇想请慈君郡主和小郡王做客天靖,盘桓
数日,郡主意下如何?”
他笑容淡淡,十分和颜悦色,然而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原慈君姐弟一旦做了人质,怕是终生也再无机会返回故土
。
谁都不会怀疑,原慈君若拒绝这邀请,梵夏城上空将被西岐群臣的鲜血再度染红。
原慈君俏脸雪白,勉力一笑。“烈陛下盛情,慈君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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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声纷沓,旌盖旗帜遮挡起盛夏晴空,绵延里许招展山腰。
十万天靖将士,被冷玄留下大半,由邰化龙领兵继续镇守西岐,余者随皇辇浩浩荡荡踏上归途。
冷玄挑的,是条山路。大军途中需翻越几段山脉,却可将回程缩短一半。
雷海城知道,冷玄在担心天靖自身安危。
“公子雪和符青凤既然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我看,他们大概也看出西岐败局已定,即使出来捣乱,也回天乏术。”
他说这番话倒不是纯粹为了安慰冷玄。想风陵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荒,饿死无数百姓,又有属国叛乱,流匪猖獗,再
加上之前与盟军作战,伤亡惨重。兵连祸结,国力可说一落千丈。就算符青凤和御焰燎想进犯天靖,数年之内也心有
余而力不足。
冷玄透过半卷明黄帘帐,遥望辇外青山迢迢如卧龙,缓缓道:“以风陵目前局势,即便化解了内忧外患,也得经过十
几年休养生息,人丁繁衍,才能恢复国力军容。应当不至于明目张胆对天靖大动干戈。我只担心御焰燎和符青凤在暗
中做手脚。”
想到那两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海城也不由得苦笑点头。符青凤一杯笑脸待客的雪梅酒,令他梦蛰缠身。
唯一值得他额手称庆的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片段已经很久不曾入梦来。梦里,只有双目紧闭全无生息的冷玄。
几次夜半惊醒,摸到身边温热的躯体,知道冷玄还活着,那种深深的恐惧才从脑海里消退。
他不清楚,梦蛰究竟有没有在其中作祟,但这毒解或是未解,对他都已经毫无区别──
此生,最怕的,就是失去身边的人……
“海城?”他听到耳旁冷玄低唤,立即回神,笑道:“我没事。”
冷玄见他额头被暑气蒸出薄薄汗光,自己也觉今天的天气热了点,看日头已近正午,当下命大军歇脚造饭。
原慈君姐弟的驾辇跟着冷玄停在山腰一处绿荫下。帘帐一掀,原慈君跳下车辕,拿了银壶自去大军水车边添水。
她此去天靖,心知前途未卜,是以连个侍女也没带,免得误了他人性命。惟独幼弟出生时,生母因难产逝世,不得已
找了名乳母,去天靖便只带了这乳母随行照顾孩子。
灌了满满一壶清水,她往回走,忍不住偷偷瞥向皇辇内谈笑风生的两人。
几天同行下来,她也发现了原来那个俊美王爷竟是盲人,不觉替他惋惜。
在西岐时,托了公主身份,也多少听说过天靖定国王的丰功伟绩,像一人潇洒出入风陵大军、刺杀西岐狼营主帅、辅
佐新君并吞属国、传授西岐精良武器……种种神乎其神,怎不叫闺中少女神往?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那乳母在驾辇里连声惊慌大叫。周围人都吃了一惊,就见原慈君那车头的马匹宛如发了疯一样
,拖着驾辇狂奔起来。
车里婴儿被颠醒,顿时哇哇啼哭。
那骏马是西岐良种,高头长蹄,奔行迅猛,接连踢开好几个上前拦截的兵士,朝着无人处驰去。
前面是条山沟。原慈君直吓得魂不附体,丢下银壶边叫边追。
眼看马匹就要冲到沟边,一条人影倏地自她身边疾奔而过。衣袍掠风,长枪寒光映日,“噗”地刺穿马肚,竟生生用
长枪将骏马钉在地上。任那马痛极狂嗷,四蹄乱踢,都无法再移动半分。
枪柄,牢牢握在冷玄左手中。
大军轰然叫好,才到半途,那车轮惯性使然还在往前滚动,里面人稳不住身形,竟从驾辇里跌了出来。
那乳母一跤摔得狼狈,怀里婴儿也脱手飞往山沟上空。
原慈君大叫一声,呆然僵立。
混乱初起时,雷海城便和冷玄一起跃出皇辇。模糊间见冷玄定住了马车,刚放下心,就听众人又纷纷惊呼。朦朦胧胧
地看到一个小黑影抛过空中,还伴着婴儿啼哭。
他大步冲上前,用力一跃,抓住那婴儿,却听四周惊呼更甚,脚底一空,居然没踩到预料中的实地,身体直往下坠─
─
不妙!危急关头他反而加倍镇定,用足那点微弱的视力快速扫视,依稀看到有株树形物体横过面前,凭着直觉甩出腕
底钩索,缠住了那棵树木。
凌空的身体随之荡了过去,他看不准距离,用力猛了些,脑袋磕在山石上。
眼前一阵晕眩发黑,金星乱舞过后,周遍景象竟逐渐清晰起来。
山沟其实不深,离上边地面不过五六米。他此刻,就吊在株树干上,距沟底很近。
再眨了眨眼,确认所见并非幻觉,雷海城低头看手里哭得正欢的婴儿,略觉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撞一下,倒把压迫视觉神经的脑间淤血震散了,也算因祸得福罢……
“雷海城!”
冷玄的大吼从头顶飘落,完全失却了沈静。
雷海城跃落沟底草地,抬头就见冷玄半个身体已经悬在上空,边上七八只手牢牢拽着他,显然将士们怕这太上皇一个
冲动,也跟着跳下来。
这些人也未免紧张过了头!雷海城只觉好笑,可与冷玄目光交接的刹那,那双清黑眼瞳里明明白白的惊恐、慌乱、失
措……让他心跳骤停。
如果,如果他摔死在这里,冷玄是真的会跳下来!
喉咙里热流涌起,他深长地吸了口气,朝冷玄扬手笑道:“我抱着这小家伙,爬起来不方便,找段长绳拉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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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踏上地面,雷海城刚把婴儿递给早守侯在旁喜极而泣的原慈君,手腕一痛,被冷玄狠狠抓住,像上了个铁箍。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尽全力地,抓着他不放。
“玄……”雷海城听着冷玄胸腔里的心跳声,只能用微笑来抚平男人满心不安后怕,随后将目光转向原慈君的驾辇。
骏马已经倒毙,血流了一地。马的右臀,肿起老大一片紫黑色。
这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马尸旁的草丛里悉索轻响,赫然有只蝎子在爬动。
这应该就是害骏马发癫的元凶了。雷海城上前一脚踩烂蝎子,挑高了眉毛。
山中有蛇虫不奇怪,但几万人马在这里,这蝎子好咬不咬,偏挑上原慈君姐弟的马,未免太巧了……
他心中暗哼,乜斜起眼──
那乳母三十来岁光景,生得尚称端正,一张脸煞白,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气,正畏手畏脚地站在原慈君身边,茫然不知
所措。雷海城两道冷厉目光倏忽射到,她浑身都震了震。
“锺婶,你怎么了?”原慈君以为乳母是因为先前不小心将婴儿摔了出去兀自心有余悸,边拍哄着婴儿边安慰她道:
“翼儿他没事了,锺婶你别怕。”
正要把婴儿递给锺婶,眼前微暗,一人伸臂拦住她。
“王爷?”她愕然。
“不能把孩子给她。”雷海城对原慈君微微一笑,转头逼视锺婶。
冷玄这时已发现雷海城双眼光彩流溢,视物清晰,惊喜自毋庸多言。平定了心头激动,看到那只被踩得稀烂的蝎子,
他心中也多少有了底,向锺婶寒声道:“你好大胆子,竟敢谋害小郡王!”
被雷海城和冷玄两人冷冷盯着,锺婶何曾经过这等阵仗,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拼命摇头道:“奴婢不敢,都是卫大
人他们逼奴婢的……”
“锺婶,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慈君听出端倪,妙目圆睁。
双亲亡故后,她几乎将这幼弟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听到有人意图加害幼弟,不由气红了脸,追问起来。
那锺婶又惊又怕,竟嚎啕大哭,引来不少兵士注目。
雷海城斥退附近将士,耐心等锺婶哭个停当,才开始盘问。这本是他从前做惯的本行工作,锺婶又早六神无主,不多
时便将事情合盘托出。
原来西岐虽在原慈君和一群主和朝臣坚持下降了天靖,以卫臻为首的好些个武将始终忿忿不平,咽不下这口气。明着
不敌天靖大军,便以暗箭制胜,将毒蝎交给小郡王的乳母锺婶,胁迫她在途中伺机对冷玄下毒手。
原慈君在旁边听着,直叫胡闹。当日就因为知道卫臻好战,她才拖了卫夫人一起前往求和,好不容易才保全西岐万民
,卫臻却来横生枝节,万一激怒了冷玄,血洗西岐,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
她越想越怕,暗中打量冷玄神色,见冷玄声色不动,她更是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