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了今天傍晚,按察司的李有直和布政司的奈亨,这两个跟吴秦情况很相似的另外两司中阶官吏也接到了擒拿燕王的密诏。而他们最后的选择也跟吴秦一样:趁人不备,秘密来到燕王府,把密诏直接交给了燕王。这时燕王终于意识到不能再拖了。就先派了朱能到城外侦察。结果这一察不要紧。发现谢贵不仅已经暗中调动了北平的七卫人马包围燕王府,还把城外的屯田军也调到了城内协防。并让手下的士兵在端礼门等重要的出入口架起了木栅。
刚刚王府内又收到一封箭书,说燕王受奸人迷惑,企图谋反篡位,谢贵和张昺要带兵入府逮治王府内的诸位官署。燕王知道,他害怕而又期待的一刻终于来了,建文帝已经正式向他宣战,于是赶紧派了手下四下去找自己的人。
冲进来的人一口气把话说完,最后又上前一步,单膝跪到梁泊雨面前,「请梁大人速速带领现在都司之内所有能调动的兵马入卫王府。」
梁泊雨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捏住眉心: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焉诚那边殿下派人去了吗?」
「派了。」
「嗯……」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梁泊雨把捏住眉心的手掩到嘴上,眼睛盯住地面开始认真思索应该怎么应对。
突然,「喂!站住!站住!!」门外传来了几声中气十足的吼叫声,接着是「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几下子就蹿到了屋顶上。
屋里的人一起随着声响朝棚顶仰起头来,随后他们又听到了瓦片「稀里哗啦」落到地上的声音,再然后是「咕咚咕咚」有重物摔在门口的巨大响动,最后外厅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四个人的脑袋一起转了一圈,又一起回到原点。八只眼睛齐齐望向门口。
乌力吉拎着一只鸡一样,把一个黑衣人拎了进来。
「大人。」乌力吉把人往地上一丢,「我刚才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影,觉得形迹可疑,就尾随他一路跟进来,结果发现他在房顶上偷听。」
说着乌力吉扯下了黑衣人脸上的黑布,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梁泊雨走到他的面前,「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瞪了梁泊雨一眼,用力把头别到一边。
「是谢大人吧?」
黑衣人把眼睛闭上了,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姿态。梁泊雨摸摸下巴:真是烦啊,非得逼我做坏人吗?
「我现在没功夫跟你在这儿磨,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
黑衣人又睁开了眼睛,「你杀了我吧。」
「哼!」梁泊雨冷笑一声,蹲下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行,壮士,我会满足你的。但是在那之前……乌力吉,我想你有办法让他说我想知道的事情。」
梁泊雨站起来朝夏天旁边的椅子走过去,坐下之后对燕王派来的人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带人进府。」
燕王的人走了,乌力吉也开始拖着黑衣人往外走。
「等等!」夏天喊了一声,「把他交给我吧,我来问他。」
乌力吉停住脚步,回头去看梁泊雨。梁泊雨转头看着夏天,「你?」
「嗯。我想不管是皇上、谢大人还是张大人派他来的,应该都是来找我的。」
梁泊雨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吗?」
梁泊雨看看眼里闪现出一丝希望的黑衣人,又看看似乎胸有成竹的夏天,「好吧。乌力吉,夏大人的脚还不方便,你留下帮着看住这家伙。」
说完梁泊雨站起来往门口走过去,「小石头,回去给我更衣。三木!」
林木从门外闪身进来,「大人。」
「你去让都司内所有有武阶的人都把自己的人带到后面的院子里去。」
很快,梁泊雨换好了一身戎装:五梁冠,金革带,云鹤花锦绶。短发完全看不见了,整个人愈发地显得英武挺拔。
此刻都指挥使司之内临时可以调动的七百人已经集结完毕,其中骑兵四百,步兵三百。梁泊雨骑着马走到他们面前,「你们都是哪里人?」
「北平!」「大宁!」「海津!」……
「你们跟我多久了?」
「三年!」「五年!」「四年!」……
梁泊雨大概听了一下,北方人居多,而且跟着梁峥的年头儿都不短了。既然他能把他们留在身边,应该都是忠心可靠的人。谢贵调了七卫的人马,想来是志在必得。而我这个「梁大人」能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也全看今天了。此战必定艰难,但也必须保证万无一失,现在需要的是再给他们一个天经地义的理由和一些值得义无反顾的动力。
「圣上削藩以来,藩地百姓人人自危。但皇恩浩荡,念及叔侄之情和燕王守边有功,一直未将燕王殿下削爵收地,所以万岁的本意是保留燕王的封号。可如今谢贵假冒皇上的旨意,带兵包围了燕王府,想要擒拿燕王。吾等受燕王恩惠已久,这正是我们以身相报、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另外,今天所有能进入王府并坚持到谢贵撤兵的人赏黄金百两,没有武阶的升小旗,小旗升总旗,总旗升百户。明白了吗?!」
「明白!」下面齐刷刷喊成一片。
梁泊雨拔剑一挥,「出发!」
「未平!」
梁泊雨勒住马,一回头,「子矜?」
「那人已经招了。」
第三十九章
梁泊雨随着夏天回到秋庭,乌力吉不知道在哪找了根绳子,已经把黑衣人绑了。
「先把他关起来吧。」夏天说。
梁泊雨点点头,让乌力吉照夏天的话做,并告诉他留守地牢。
乌力吉带着黑衣人走了。梁泊雨问是怎么回事。
梁泊雨猜得没错,黑衣人是谢贵派来的。因为事发突然,谢贵在跟张昺赶到燕王府前,没来得及找夏天。而他需要夏文敬的原因是虽然他调来了数量上远胜于燕王护卫的人马,可其中属于原北平守军的人毕竟占了多数,那些人里很多都是跟随燕王和他的亲信出生入死打过仗的,因此表面上看起来气势逼人的谢贵,实际上心里并没有把握。他现在能让这些守军听自己的命令,是因为自己是皇上派来的的,是正统,而且他是看准时间,抢占了先机。但是他实在是无法保证,要是他们真跟燕王府的人动起手来,被他调来的北平七卫,除了他新近刚从金陵带来的兵马,又有多少能真的站在自己这边,剑指燕王?所以在去燕王府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要尽最大的努力增加自己这方人数上的优势。
张昺提到夏文敬,说是他被梁峥关起来之前曾奉圣命代理按察使司事宜。而按察使司尚有守卫和捕吏千余人,夏文敬跟他们相处虽不足月,但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深得司中各级官署和城中百姓的爱戴,所以如果让夏文敬带领按察使司的人前来相助,必可顺应民心,以一敌十。
这样谢贵就派了自己的一个护卫——那个黑衣人,带着写有让谢贵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擒拿燕王的御令到了都指挥使司。可是他知道梁峥派了很多人看守夏文敬,而且都司之内耳目众多,他自己和张昺围守燕王府的消息梁峥越晚听到越好。摸不准梁峥是不是还在城外按自己的指令清点军粮,他就加派了一小队人马在都司外接应,让身手比较好的护卫先自己进入司内,确定夏文敬是一个人的时候再去跟他说明情况,然后再想办法把他带到司外,或者发出信号,让守在外面的人冲进去,尽量不让梁峥的人发现什么异状,以免打草惊蛇。
夏天说完,梁泊雨看着他,「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能留在都司里了。」
「我也这么想。我觉得你应该跟等在外面的人去按察使司。」
「你想让我假意带人去支援谢贵,然后……里应外合?」
梁泊雨点头。
「不行。」夏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为什么?」
「你忘了吗?夏文敬家人和族人的性命还捏在皇上手里。我如果跟着燕王反了,消息不可能不传回金陵。」
「难道你要帮谢贵?」
「也许……只能这样。」
「你疯了吗?燕王既然以后会登上皇位,那谢贵一定是败了,你这不是找死吗?」梁泊雨有些生气,「再说你也听见了,燕王在等着我去呢。你这样不等于要和我兵戎向吗?」
「嗯……怎么办呢?」夏天开始自言自语,「可你要是不去燕王府的话,将来燕王当了皇帝,梁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梁泊雨很惊讶,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救燕王的理由一个是已经预知了谁会笑到最后,所以他想只要跟着燕王就应该是安全的,真要打起仗来即便不会一直取胜,死的风险也总要小些。另一个是他舍不得梁峥的权势和他手里的那些金银。可是他从来都没想过远在大宁那些没见过面「亲人」。而夏天却是考虑完了夏文敬的家人,又要顾忌梁峥的。虽说这也算不上什么舍己为人的惊人之举,但似乎也不是人人都能想得到的。是职业的缘故吗?还是这人真的天生就是这么「傻」?看着夏天眉头紧锁,认真思考对策的样子,梁泊雨真心地对夏天为人处事的原则和人生观有了点儿好奇和敬佩的感觉。
梁泊雨拉起夏天的胳膊,用手指捻开他眉间可爱的折皱,「我有办法。」
谢贵派来埋伏在都司外、准备接应夏文敬的人里两个领头的正小声商量:这么久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干脆直接冲进去?
「你们都出来吧!」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躲在墙边树丛里的人探出头来,看见了骑在马上的「梁峥」和被他用剑挟持在身前怀中的「夏文敬」。
「你们都出来吧,我已经把你们要找的夏大人带出来了!」梁泊雨又喊了一句。
所有埋伏着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事已至此,梁泊雨想不需要再当个立着牌坊的婊子,遮遮掩掩地继续维持跟谢贵本就名不副实的上下级关系了,「你们回去告诉谢大人,他的阴谋已经败露。夏大人我押进燕王府交给燕王处置了,按察使司那边就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梁……梁大人……」
这些人早就听说过梁峥能征善战却也为人专横跋扈、做事不择手段的名声,前些天跟谢贵入城时也远远地目睹过他对谢贵和张昺虽不失礼,但却在不卑不亢中流露出略带鄙夷的态度。而梁泊雨之所以会给人这样的感觉,除了天生的性格使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所以在他眼里,所有跟燕王作对的人,脸上似乎都写着个「衰」字,不用多说什么,梁泊雨就觉得他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见自己被梁泊雨发现,先是一惊,接着便想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儿了。事情变化得太过突然,领头的人站出来却没想好要说什么,来软的不符合自己现在的身份,来硬的一时又没有那么大胆量。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梁泊雨朝身后挥了下手,自己带头夹了下马肚子旁若无人地从拦在眼前的人群里穿过去,「我现在急着进燕王府,没工夫跟你们纠缠。回去跟谢大人如实禀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走出身后的视线,夏天换上另了一匹马。
「这样皇上那边应该就没问题了。现在你到江浸月去等我,等燕王那边的围困解除了,我立刻就去找你。」梁泊雨回头看看也骑在马上的余信,「你陪夏大人一起过去。」
「燕王要是问起我你怎么说?」夏天觉得这种时候两人分开实在是有点冒险。
「我会想办法跟他解释的,放心吧。」梁泊雨看起来倒是很冷静。
「要是城里打起来怎么办?到时候一乱,江浸月也不见不会受到累及。」
梁泊雨低头想了想,又对余信说:「如果有什么动静,你就立刻去永锭庄把看银库的人带过去一部分。」
余信说「是」,策马站到夏天身后。
夏天还是一脸的担忧,「我倒好说。那你呢?」
「放心吧,我没事的。」身边都是梁峥的骑兵,梁泊雨和夏天不能说得更多,知道夏天在担心什么,梁泊雨拍拍胸脯继续说,「凭我,没什么应付不来的。行了,我得赶紧走了,要不真贻误了军机,罪名可就大了。你也赶紧走吧,我一定会过去找你的。」
说完梁泊雨不敢再耽搁时间,踩住马蹬,「驾」了一声,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梁泊雨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夏天愣愣地立在马上,寂寥空旷的感觉突然铺天盖地地压上心头,可纵有千百个不放心,夏天也别无它法。
「大人,咱们走吧。」是余信。
「嗯。」夏天应一声,掉转了马头。
第四十章
梁泊雨带着人,一路沿小道直奔了燕王府。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已晚还是城中百姓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路上几乎没有人,家家门户紧闭。
快到王府偏门的时候,梁泊雨勒马放慢速度,在一处方便隐蔽的窄巷里停了下来。等到身后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也都渐渐消失,黑漆漆的四周只剩下了士兵们未定的喘息和不知道谁的马偶尔打出的响鼻。梁泊雨想这种地方可能会有埋伏,便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很快,喘息声没有了,躁动不安的战马也都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充满了夏夜里特有的粘腻。刚刚在马上跑得两耳生风没觉出热来,现在一停下,所有的人都立在原地汗如雨下。梁泊雨强忍着想要把帽子和衣服扯掉的冲动,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眼前过电影般地闪了一遍自己从有记忆以来经历过的一些重要转折,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夏天跟祝云锦喝茶聊天时回头看见自己时的笑脸。
梁泊雨睁开眼睛,翻身下马,他身后的人也纷纷跳到地上。随后梁泊雨让人把马放了出去。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动静,看来谢贵还没有开始明目张胆地围攻燕王府,按照之前的情报,他应该只是占据了北平城内一些重要的据点。梁泊雨并没有遭遇到想象中的阻碍,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府中。他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谢贵和张昺?建文帝手下要都是这等货色,也难怪最后会丢了皇位。这俩人简直是绝配,没胆不算,智商也有问题。都这火候了,还不赶紧趁着燕王府兵马不足立刻攻城?是想玩深沉,稳扎稳打控制住局面再动手?可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不知道派人来防守,还不如我这个从没领兵打过仗的冒牌大人。一看就是准备工作没做好,没研究北平城的地形。竟他妈在一起花天酒地了吧?
偏门的守卫把梁泊雨带到燕王房里。
道衍、张玉和朱能也在。看到梁泊雨他们很高兴,赶紧问他带来了多少兵马。
燕王抖开一张纸递给梁泊雨,「未平看看这个。」
梁泊雨接过纸来,见上面有几个破洞,想来这就是谢贵让人用箭射进王府的通牒。他展开破纸看了两遍,「唉?这上面说皇上的诏书是让谢贵到燕王府『削爵及逮官署』,没说要让擒拿殿下啊。」
「所以他们才守在门外,迟迟未敢动手。」燕王扫视了一遍屋里的人,「擒贼擒王,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谢贵和张昺正为没有正当的理由可以冲进燕王府抓人而一筹莫展。面前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一道缝儿。
一个燕王身边的侍卫走出来,「殿下请两位大人入府。」
「啊?」事情的转变太过突然,谢贵和张昺一时没反应过来。
「两位大人不是要逮治燕王府的官员吗?殿下请两位大人入府详谈。」
张昺侧过头小声对谢贵说:「不会有诈吧?」
谢贵点点头,「先不要轻举妄动。」
站在门口的侍卫见谢贵和张昺没有要动作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燕王亲笔写的府内官署名单,二位大人先过目吧。没什么问题请随我入府,殿下在等着呢。」
谢贵和张昺没法再继续推脱。谢贵挥了挥手,身后的一队人马跟了上来。侍卫摇摇头,「大人,燕王府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请您的人先在外面等候吧。」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谢贵想自己是皇上派来的,燕王应该不敢把他怎么样,于是和张昺跟着侍卫进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