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拜见燕王,梁泊雨也赶紧学着他的动作拜了。等他直起身体,燕王、和尚和坐在两边其他的人都愣住了。
「未平这是……想要出家,入我佛门吗?」和尚先开了口。
燕王只是张大了眼睛看着梁泊雨,显然是在等他的解释。
梁泊雨一咬牙,按事先想好的「噗通」一声跪下了,「殿下,微臣昨日突患奇疾,喝了汤药之后不见好转。后来一个疯癫之人在都司外喧哗,说专治疑难杂症。臣想见殿下心切,就让他入内一试。结果那那人说臣中了谶蛊,天将易主,旧发(法)当除。又说只要臣肯剃掉头发,自当大病痊愈。于是臣按言行之,没想到真的就好了。看来,那疯子说得没错,真的『天将易主』了。」
一口气说完咀嚼了半宿的话,梁泊雨跪在地上忐忑不已,不敢抬头。这是他搜肠刮肚,能想出得最有文言气息的用词了。他认真考虑过:既然燕王不久就会造反,那企图起兵的想法肯定是酝酿已久,这样顺着他的想法编出来的瞎话,就是他不信,至多也会是以为自己是在变相怂恿他早日动手,不会深究。
果然,燕王掩饰不住的笑意在脸上漾了几漾,最后只化作眉间微颦,嗔怪了一句:「未平大病初愈,就在此胡言乱语!行了,你快起来坐吧,本王有事要说。」
梁泊雨暗自庆幸,赶紧谢了燕王,起身坐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座椅上。然后他开始环顾四周,细看屋内各色人物。眼前除了燕王、和尚和张诚还有昨天跟燕王一起去都指挥使司的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和另外两个梁泊雨不认识的人。昨天梁泊雨已经问过余信,这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其实是下级武官的官职,但张玉却是燕王身边最亲信的武将之一。此刻梁泊雨就坐在他的身边。
燕王说完了自己要说的事,便不再多言,等着看大家的反应。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又是和尚先开了腔:「这个事我是这么看的……」
接着张诚、张玉和梁泊雨不认识的那两个人也加入了讨论。梁泊雨不吭气,只是听着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除了当前的形势,他也逐渐把这几个人情况看了个大概。
燕王找他们来是因为朝廷很长时间都没有原都指挥使和同知的消息,建文帝起了疑心,所以就新派了个人过来,接任北平都指挥使一职,此人名叫谢贵。这次建文帝让他来不仅是要寻找原都指挥使江贤的下落,还让他带来了大批驻军,意欲驻守北平顺天府附近,以便对燕王和城内守军加以控制。
那个和尚燕王叫他道衍,他是力主燕王起兵的,看得出来燕王不是一般地信任和倚重他。张玉话不多,但句句都在节骨眼儿上,也是个主战的。梁泊雨不认识的其中一个人叫朱能,大家都叫他士弘,好像是负责守卫燕王府的,他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他只听燕王的指挥就是。张诚也是都指挥佥事,他跟朱能的意思差不多,只是担心不知道谢贵会带来多少人马。另一个梁泊雨不认识的人叫金忠,他跟梁泊雨一样,一直坐在那一言不发,所以梁泊雨到最后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干啥的。
见大伙都说得差不多了,燕王突然转向梁泊雨说:「未平,你有什么想法?」
梁泊雨一怔,想到燕王既然后来当了皇帝,那这个谢贵一定是没能成事。于是说:「谢贵庸才,不足为惧。」
燕王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还比较满意。可能是因为江贤已死、两位都指挥同知被押的事只有燕王和梁峥知道,所以燕王一直在等梁泊雨的意见,见他说得胸有成竹,燕王也就放下心来。最后决定说等谢贵到了,试探一下,他们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后来又说了点闲事,燕王留下梁泊雨,就让其他的人都各自回去了。人多的时候梁泊雨可以装内敛,不说话。可到了这种一对一的情况他就止不住地慌神,得不停地调整脸上的肌肉,好摆出恰当的表情。
看人走得差不多了,燕王拍拍屁股底下的罗汉床,让梁泊雨坐到他身边去。其实燕王长得长眉细目,还算和善。只是老子牛X,成了皇帝,所以一生下来也就注定位高权重,身上便带了几分天生的贵气,不免难以平易近人。梁泊雨当老大当惯了,在燕王面前不得不逼着自己低眉顺眼,很不自在。可再不自在,他现在也得忍着,规规矩矩坐到燕王跟前,等着他的指示。
「看来江贤的事藏不了几天了。在谢贵来之前还是把刘锦和卫福祥解决了吧。」
「刘锦和卫福祥?」梁泊雨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难道这就得开始杀人了吗?这两个人是谁啊?
「怎么?你发现他们知道江贤接到密诏,不就把他们关起来了吗?」
梁泊雨明白了,他说的是都指挥同知。
「哦!是是,我只是……只是确定一下,殿下真的要杀了他们?」
燕王皱皱眉头,似有不解,「当然,那时一抓住他们,你不就主张斩草除根吗?是我觉得他们两个还算可用之才,杀了有些可惜,才让你晚些动手的。怎么?未平现在倒有别的想法了?」
「呃……」靠!原来杀人不眨眼的是梁峥!梁泊雨在心里惊叹。嘴上却只能说:「不是,只是……只是有些突然。」
燕王笑了,「原来是未平剃了个和尚头,竟也有了慈悲心肠。」
梁泊雨跟着讪笑,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燕王的眼睛盯上梁泊雨的头顶,「嗯……给未平治好了病的那位颠士,现在人在哪里?」
「呃?在……他看我没事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哦,这样……」燕王露出失望的表情,「要是还能再见到他,未平一定要记得把带来给本王见见。」
那是编出来的人啊!我到哪去给你变出个能预言未来的疯子来?梁泊雨有苦难言,只能随声附和,「是。回去我派人出去找找。」
燕王颔首,随后又为以示体恤下属,问了问梁峥的家事。好在早上听余信大概说过了,梁泊雨胡乱应了几句,算是对付过去。
出了燕王府,梁泊雨远远地看见张诚的马车还在,他正跟道衍和尚说着什么。看见梁泊雨,两个人都笑着冲他转过头来。
梁泊雨也赶紧把笑堆到脸上,往他们跟前走过去。
一直对着各种自己不认识的人拿捏着该笑几分,真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梁泊雨觉得脸上几乎就要抽筋,跟陪酒卖笑差不了多少了,直恨自己花天酒地捧场作戏的时候小费给得少了。
道衍抬手搭了一下梁泊雨的肩膀,「前日刚说得想个办法,让殿下早做防范,不能坐以待毙。没想到,今天未平竟想出这样的妙招。此法甚高啊!」
这和尚的言谈举止都不大像和尚,城府极深,一定是个高人。梁泊雨不敢跟他深谈,笑说「哪里」,急急随张诚上了车。
张诚又聒噪了一路,最后把梁泊雨和余信送回都指挥使司,说自己还要去屯田练兵,过一阵子才能回都司。梁泊雨这才想到,他跟梁峥既然都是都指挥佥事,那这两个人其实也是同事。
看张诚的马车走远了,梁泊雨想起早上刚见到他的情形,一转头问余信,「发鼓是什么东西?」
「发鼓?」没想到梁泊雨突然问这个,余信一愣,「就是假髻,用头发编在铁丝上做的假发髻。」
「哦。」梁泊雨点点头。
「大人需要吗?」
「嗯……你还是先带我到都指挥使司大牢去吧。」
第十二章
都指挥使司隶属于都督府,其职责是掌管地方军政,无权关押除驻防守军以外人犯。刑狱相关的事归按察使司管。可一般各地的都司之内却一向都有暗牢,北平城也不例外。
梁泊雨跟着余信到了司内地牢入口后,四处望了望,果然是重兵把守。
「好了,你去弄几个发鼓,然后送到夏大人那去,在那儿等我就行了。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是。」余信哈了下腰,刚要走又停下了,贴到梁泊雨耳边小声问:「大人,里面都关了什么人,您已经不记得了吧?」
「所以我才要去看看。」
「那您小心点儿,牢里有些人可是对您恨之入骨呢。」
「嗯,我知道了。」
余信走了,梁泊雨叹了口气:这梁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梁泊雨迈下一级级的步阶,眼前的光亮逐渐消失,潮湿腐坏的气息一丝丝钻进鼻子,最后灌满整个胸肺,让人的心也不由地慢慢沉进黑暗之中。
眼睛适应了地下灯火微弱的光线之后,梁泊雨渐渐看清了地牢里的情形:目光所及,有士兵把守的长长的通道另一端是一处比较开阔的空间,里面正有人影攒动。没有别的路可走,梁泊雨抬脚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所有的人见了梁泊雨都退到一边,低下头给他让路。
畅通无阻地走到稍微开阔的地方,梁泊雨才看清,原来再往后延伸,还有很多的暗道。这时一个木桌旁几个坐着的人都赶紧站起身来叫「梁大人」,梁泊雨边答应着边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遍。正后悔刚才忘了问余信这里管事的人叫什么,一个黑衣黑裤长得也黑的彪形大汉从一条暗道里跑了出来,「大人,您来了。」连声音都是憨憨的。
梁泊雨点点头,看着他似乎不像汉人,又见他的衣冠形制跟其他人也不太一样,想着应该就是他,「这里……没什么事吧?」
那人看看梁泊雨的头发,心里纳闷儿,嘴上却没敢问,「没事,犯人们都还老实。」
「哦,那……把这里关押的犯人名册拿来给我看看。」
那人犹豫了一下,「大人手里不是有更详细的吗?下官这儿只有粗略的记载,重要的都没有录入。」
「那个……忘记带了,先把你手里的给我看看。」梁泊雨回答得很镇定,心里却在嘀咕:梁峥把名册放哪儿了?屋里怎么没有呢?嗯,一定是书房或者「办公室」之类的地方。
「那大人稍候。」黑衣人勾着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把一个本子交到了梁泊雨手里。已经有人给梁泊雨拉开椅子,倒了茶。他坐下之后把油灯挪近了翻看起那个本子。
果然是粗略的记载,每个犯人的相关记录除了名字、年龄和监牢的字号,再无其它。而且梁泊雨没能在上面找到刘锦和卫福祥的名字。
「我要去看看刘大人和卫大人,你给我带路吧。」梁泊雨把本子一合,站了起来。
走过一条曲折幽长的暗道,梁泊雨跟着黑衣人停到了一个戊字号监牢前。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扑面而来,梁泊雨猜应该是到了。
都指挥使司的官员都是武官,梁泊雨本来想安全第一,只站在门外看一眼就好。可是现在他发现,站在门外看到的根本就只有黑漆漆的一片。接着牢门里传出了金属相互碰撞的细微声响。
「把钥匙给我,你去外面等着吧。不叫你不要进来。」
黑衣人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交给梁泊雨之后,倒退了几步就转身离开了。梁泊雨试了几把钥匙,打开了牢门。
「同知大人?」不知道这里面关的是刘锦还是卫福祥,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哗啦」,又是金属锁链的声音。梁泊雨放下心来,只要有手链脚铐锁着,功夫再高,梁泊雨相信凭自己以前专门找教练学来的一些东西还是能够应付的。又摸索着走了几步,难闻的气味儿更重了。梁泊雨终于看清了声音的来源:一个披头散发、胡子老长,穿着斑斑血迹的白衣、被牢牢锁在墙上的老人。
梁泊雨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三个字——任我行。
「大人?」
老人猛地抬起头,眼里两道寒光箭一般地射到了梁泊雨的脸上。
梁泊雨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同知大人?您认得出我吗?」
「啊——呃——」老人大张着嘴发出了一连串嘶哑的怪叫,并拖着锁链向前蹿了一步。
梁泊雨吓得本能地向后一跳,险些跌倒。
「啊——啊——」老人还在叫,身后的锁链已经绷得笔直。
梁泊雨是想来弄清楚梁峥为什么要杀掉江贤又关押刘锦和卫福祥的,可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有些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一张嘴说出一句:「您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人愣住了,但只有几秒钟,接着他便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三九天里冷风裹着破报纸穿过地下通道,尖锐刺耳中带着呼啦啦的杂音,凄惨无比,让人不寒而栗。
梁泊雨咬牙忍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老人终于说话了,可是没有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只有随着口型变化而忽高忽低的嘶嘶声。但梁泊雨还是听懂了,或者应该说是看懂了。他说的是:竖子梁峥,死无全尸。
说完他又笑。梁泊雨明白了,这人十有八九是已经被毒哑了。
「你别笑了!」梁泊雨觉得自己的耳膜快穿了。
可梁泊雨不喊还好,他这一喊,那人笑的更欢了。还边笑边一下下拼尽全力地扽着铁链想要朝梁泊雨伸过手去。随着他一次次地挥动手臂,梁泊雨闻到的是一阵阵让人作呕的臭气。然后梁泊雨就看见了他两只血肉模糊的手腕处,已经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梁泊雨捂住嘴后退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皮一阵发麻。被捅得肠子流到满地的人他见过,被打折了膝盖拖着腿痛苦爬行的人他见过,吸毒过量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人他见过……可眼前的惨象还是令他毛骨悚然。
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梁泊雨夺门逃了。
身后还在「噢噢啊啊」地叫,其它监牢里的犯人似乎也都受到了鼓舞,纷纷冲到门前向外伸出扭曲枯瘦的手来。哭喊声一时响彻地牢。梁泊雨加快脚步往外走,蜿蜒的暗道似乎没了尽头……
「梁峥!你这王八蛋到底把我家大人怎么了?!」
马上就要走到地牢的开阔处了,梁泊雨突然听见了这么一句。他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在一个牢门后看见了一张年轻素净的脸。
「你说什么?」梁泊雨朝咒骂梁峥的人靠过去。
「你把我家大人怎么了?!」那人面无惧色。
「你家大人?」梁泊雨想起早上余信说夏文敬的贴身下人被梁峥关起来的事,「你是说夏大人?」
「你装什么蒜?!」
「他挺好的。」
「你骗鬼呢?!」
「他挺好。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不会怎么样?哼哼!」那人冷笑一声,「你这狗官不是对我家大人垂涎已久了吗?」
梁泊雨眉头一皱:怎么又是这话?
「不信你又何必问我?!」
扔下这句,梁泊雨调头急步走出暗道,把钥匙塞给等在入口处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外面正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梁泊雨顾不上瞳孔骤缩的疼痛,急急逃离了这个人间地狱。一口气跑到一个熟悉的院子,梁泊雨才发现他是回到了暮沉秋庭。余信正垂手站在夏文敬的房外。
梁泊雨调整了一下气息,走到他跟前,「夏大人呢?」
「在房里。」
梁泊雨推门进去,来到内室,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夏天。他斜倚在雕花床架上睡着了,一只手垂在地上,地上扣着一本书。
梁泊雨轻轻走过去,捡起书。《山居新语》——看了看书名,他把书放到桌上。又看见椅子,突然觉得好像全身都失了力气,一屁股坐下,眼前又浮现出地牢里的情形,耳边的鬼哭狼嚎还在萦绕……
也许对于刘锦和卫福祥来说,死就是解脱,就是解脱……
在心里念经般地重复了十几遍,梁泊雨渐渐冷静下来。目光的焦点聚集到夏天的睡脸上,身边的世界在一瞬间归于宁静。
屋内因为关着窗户光线柔和,睡着的人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浓密的睫毛偶尔微微颤动,投下的阴影似乎也在变幻着形状,暖光下的鼻尖儿上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下露出的牙齿闪着健康的光泽。
梁泊雨发现夏天已经把发鼓戴好,并把它跟网巾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完全是个古代的翩翩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