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自己完全不同——喜欢也好,讨厌也罢,用父亲的话说:永远都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恼火。真不知差了这么多的两个人是怎么搅到一起去的?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因为这些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夏文敬站在那儿看着梁峥发愣,梁峥伸出手指在他脑门儿上戳了一下,「傻子,又想什么呢?」
夏文敬没回答,一转身往书房走了。梁峥挠挠头:我说错什么了吗?
再回到院子里,夏文敬发现梁峥已经上树了,是凉亭旁一棵近百年的白玉兰,花开得正盛,枝枝杈杈之间几乎没了空隙。
「你快下来!我爹从不让我爬这棵树的!」
「为什么?」
「这树快一百年了,里面住着玉兰仙子……」
「哈哈哈哈……」梁峥止不住哈哈大笑,一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还顺手掐了朵肉嘟嘟的玉兰花,「你多大了?还信这个?」
「要死了你?干嘛还摘下一朵啊?!」
「它开了那么多,摘一朵有什么要紧?」
「你……懒得理你。过来背书!」
夏文敬坐到凉亭边的长凳上,梁峥跑过去身子一仰,脑袋躺到夏文敬腿上,自己把脚一抬踩到长凳上,舒舒服服地跷起了二郎腿。
「你又干嘛?」夏文敬低头看着腿上的脑袋。
「背书啊。」梁峥毫不在意地举着玉兰花让阳光把它照得晶莹剔透。
「哪有这样背书的?」
「怎么没有?我常常躺着看书。」
「你躺着看的是春宫吧?」
「咦?你怎么知道?难道跟我一样?」
夏文敬拿书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哪个像你那么龌龊!」
哗啦啦翻开书,夏文敬由着梁峥躺在那儿了。其实他是看离晚饭还有些时候,想下人不会随便跑到园子里来打扰他们,而且他从心底里还是喜欢跟梁峥这样亲密地腻在一起的。
「问你。」夏文敬随便翻了一页,「伊训第四:『居上克明,为下克忠』的后半部分是什么?」
「『与人不求备……』唉?子矜?」梁峥翻着眼睛看夏文敬。
「干嘛?」
「谁告诉你树里有仙子的?」
「你不是不信吗?」
「我信,你给我讲讲嘛。」
「其实……」夏文敬皱皱眉头,「是因为我小的时候爬上那棵树摔下去很多次,我爹为了不让我再爬,编出来骗我的。不过以前信以为真很久,现在也就希望真的有了。」
「哦,原来是这样。」
「哦什么哦,快点儿继续背!」
「嗯……『检身若不……』唉?」
「又怎么了?」夏文敬强忍着没有发作。
「那你有没有见到过那位仙子呢?」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都说了是骗小孩子的说辞……」
「嘿嘿……你一定没见过。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歪理,夏文敬有些好奇了,「为什么?」
梁峥笑嘻嘻地把手里的玉兰花举到夏文敬的脸边,「因为仙子见了子矜也会自叹不如……」
啪!夏文敬狠狠地把书又敲到梁峥的脑门上,「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在那儿胡说八道!」
梁峥吃痛地捂住脑门儿,「再打就打傻了!」
「你本来就……」
「啊!」
「父……父亲!」夏文敬忽然站了起来,梁峥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夏纪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园子,正背着手看他们。
「完了,这回真摔傻了……」梁峥嘟嘟囔囔地揉着后脑勺从地上爬起来,「夏大人,您回来了?」
夏纪看看红着脸的夏文敬又看看泰然自若的梁峥,放开背着的手走到他们跟前,「未平,有个叫乌力吉的夷人来找你,说是你家的下人。」
「啊?乌力吉,他来了?」
「嗯,在前厅呢,说给你带了梁大人的信。你去看看吧。」
「是。」
梁峥应了一声就走了,剩下夏文敬神色慌张地看着夏纪,「爹,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夏纪瞥了一眼夏文敬手里的《尚书》,「看书呢?」
「嗯。」
「那你继续看吧。我还有事。」
夏纪转身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你也不小了。哪天有时间我带你去买个贴身的丫鬟随身带着。」
「啊?丫鬟?不用……」
「怎么不用?我现在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你的生活起居总得有个人照顾,那些个小厮粗手粗脚的,还是买个丫头来才能细心些。
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再说弄个女人在身边多别扭啊。夏文敬在心里暗想,但是没敢说出来。正想该怎么说服父亲不要弄什么丫鬟,夏纪又说:「还有,我刚才去你院子里找你,见你那院门上的牌匾又破又旧早该换了。你现在也进了国子监了,抽空自己再写一个找人挂上吧。」
「哦,嗯……」
「有什么话改天再说,我急着走呢。」
不容夏文敬再说什么,夏纪快步离开了。
「乌力吉。」梁峥一到前厅就看见了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地当央的乌力吉,「你怎么来了?」
乌力吉抬起头来两眼一亮,「小少爷!可找到您了!」
「我爹终于舍得让你来找我了?你找我很久了吗?」梁峥走到他的面前。
「嗯,我先去了北平赵公子家,又去了保定少爷的外祖父家。都找不见您,所以想您一定是来了金陵。要是再找不到您,小人就没法回去跟老爷复命了。」乌力吉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复什么命?我爹不是巴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才好吗?」梁峥赌气地说。
「少爷,您别这么说。您不知道您走了之后老爷和夫人急成什么样了,他们差点儿没把大宁翻过来。这下……您更出名儿了。」
「你还敢取笑我?」
「小人不敢。是真的。」
「哼!」梁峥一扭头儿,晃荡着坐到靠墙的高椅上,「我看我爹也没怎么着急,这又北平又保定又金陵的,还不都是派了你一个人在找我?千里走单骑啊!就这么舍不得多派几个人?」
「不……不是的……」乌力吉走到梁峥身边,说不清楚有些急了,「老爷是派了很多人的,但是在北平和保定都没能找到您,到金陵我嫌人多路远赶得慢,就让他们都回去了。」
「真的?」
「真的。」乌力吉把手伸进怀里拿了封信出来,「这是老爷让我给您的信。」
梁峥把信打开看了一会儿,「就一封信?」
「还有衣服。我放在咱们租的宅子里了。」
「就这些?」梁峥眼睛盯着乌力吉的手,果然就看见他又往怀里伸了进去。
「这是老爷让我带给您的钱。」乌力吉掏出一沓宝钞,然后又掏了掏,拎出个绣花布袋,「这是夫人偷偷给我的。」
梁峥看都没看那些大明宝钞一眼,一把将布袋抓了过去打开来看——全是金锭。
梁峥的嘴丫子咧到了耳根,「行了,你先回去吧,那些纸钱给你了。」
「哦,那我还是先帮少爷收着。」
「什么帮我收着?你该花就花,该玩儿就玩儿,不用给我留着。最讨厌纸钞,不值钱,还动不动就揉烂了。」
乌力吉没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把大明宝钞对折了放回怀里。
梁峥见他还杵在原地,没有走的意思,「还愣着干什么?你先回咱们租的院子吧,我在这儿住到开学再回去。」
「嗯……您不给老爷写封回信?」
「写,等我想想怎么写。完了我会找驿吏送回去的,不用你管了。」
「哦。」乌力吉闷闷答一声,转身走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夏纪确实有事,没在家里久留,晚饭时只有梁峥和夏文敬两个人。但两人都有心事,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后来梁峥先吃完了,他把筷子一撂,「我先去书房了。」
夏文敬佯装往窗外看看,「咦?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啊?」
「啊什么啊?你在这住了这么多天,我也没见你主动进过书房一次,今天这是抽什么风?」
梁峥没有心思跟夏文敬开玩笑,「我去给父亲写封回信。」
「跟令尊和好了?」
「什……什么和好了?又不是小孩儿打架。」梁峥少见地红了红脸,走到门口一开门出去了。
切!不是小孩儿?不是小孩儿还天天盼着梁大人派人来找你?当我看不出来?!夏文敬懒得去跟他争辩,低了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梁峥正咬了笔杆儿对着信纸发呆,门一响夏文敬进来了。他看梁峥一眼,直接走了到格架前去找书。
「子矜。」梁峥把笔从嘴里拿出来。
「嗯?」夏文敬低着头翻书,没回头。
「你说……」梁峥往椅背上一靠,抬起一条腿来跨在扶手上,「怎么写才能很有面子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都承认错误了你还要什么面子?」夏文敬回头看看梁峥,「把腿拿下来!老大不小了还坐没坐相。」
「你唠叨的时候真的很像我娘诶。」
啪!夏文敬拿着书回身照着梁峥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打我的时候又像我爹。」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天打八遍都嫌不够!」
「你现在也没少打啊……」梁峥委屈地揉着脑袋,「你还是快告诉我这信该怎么写吧。」
「你平时不是挺会溜须拍马的嘛。」夏文敬放下书走到桌旁,「你父亲信里都跟你说什么了?」
「嗯……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讲了我离开家里的经过嘛。我爹说他打我不为别的,是我那样做只会让下人在背地里说得更多,我那么问二娘,倒好像我不相信自己是爹亲生的,他跟娘很伤心。还说盈儿寻死上吊了一次,幸好被四哥发现及时救了。」
「那你是真心觉得自己错了吗?」
「是啊!」梁峥一拍大腿,满脸的追悔莫及,「我太蠢了,不该那么大张旗鼓地去问,应该偷偷摸摸地,或者给下人些钱,有了证据再私下里去逼问二娘,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然后威胁她:要是再敢乱说,早晚把她赶出梁家!」
夏文敬扶住额头,「你这……也叫觉得自己错了?」
「那还要怎样?」
夏文敬叹了口气,「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先让你父亲原谅你再说。梁大人他平时有什么爱好没有?」
「他喜欢研究兵书,家里有好多,还老是逼着我看。也喜欢搜集兵器,一听说哪儿挖出了什么上古神兵,他一准儿第一个赶过去,花大把的金银买下来。」
夏文敬点点头,「这就好办了。这样,明天咱们出去找一找,买个什么仿制的著名古董兵器……」
「为什么要买仿制的?」
「梁大人给你那么多钱买真的了吗?知道令堂偷着给了你钱,可不能让你父亲知道吧?然后你在信里写上:你一直住在金陵的同学家,一切安好,让他放心。再写你现在不够钱买真品,所以就买了假的先送他。等将来你入朝为了官,一定再给他买真的神兵。这样一来,你不用多说什么,你父亲他再大的气也消了。」
梁峥皱着眉头慢慢摇头,「没看出来啊。」
「怎么?这办法不好?」夏文敬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以为只有我这样的对歪门邪道有研究,没想到你一向一身正气、刚直不阿的夏文敬竟也会曲意逢迎这一套?你这不是挺懂人情世故的吗?干嘛平时老对谁都不理不睬地得罪人?」
「帮你个忙也勾出你那么多废话来,以后有事不要再问我!」夏文敬抓起找出来的书一扭身走了。
梁峥眯着眼睛把胳膊架在椅子的扶手上,抬手用两根手指压住嘴唇笑了笑:味甘说你偷钱贿赂给我执刑的人时我就知道了,你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会做,只看能把你逼到什么程度了。
两天之后,梁峥和夏文敬在街上买到一把不错的仿古短剑,梁峥说好拿也好送,当即掏钱买下来,然后跟着夏文敬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一进门见个老仆正往后院牵夏纪的马,夏文敬知道是父亲回来了,瞬间冷了脸往前厅走过去,梁峥也赶紧收敛了兴奋张扬的情绪跟着往屋里走。
「爹,您……」夏文敬是来例行打招呼请安的,可话还没等出口,却看见地上站了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捧着一盆粥在猛灌。
夏纪站在不远的地方,不停地说:「你慢点,慢点……别一下子撑坏喽。」
「这是……」夏文敬不解的目光投向夏纪。
「哦,你们回来得正好。敬儿,前两天我不是说要带你去买个丫鬟嘛,今天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这小姑娘和她的舅舅。见她头上插根草跪在路边我就问了问,她舅舅说她爹娘都过世了,家里养不起多余女的孩儿,还不如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总比饿死好。我见她可怜,就买了回来。小是小了点儿,不过很快就会长成大姑娘的,府里的规矩还是从小学起好些。」
「爹,我不是说不用给我找丫鬟吗?」
这时小姑娘的粥喝完了,正抱着空盆狂舔。
梁峥走过去说:「行了,差不多了,让人再给你盛些。」说完他去拉碗,可小姑娘却死死抓着盆不肯撒手。
夏纪一眼就看见了他拿在手里的短剑,「唉?这不是百辟龙鳞?」
「哦。」梁峥急忙把剑呈上,「仿品,仿品。」
夏纪接过来,「你买个仿品做什么?」
梁峥只说要送给父亲,穷监生没钱买真的,没提在家里大闹的事。
夏纪点点头看着短剑,「梁大人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完还看了夏文敬一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看人家!
夏文敬哭笑不得,看看梁峥又看看父亲,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在这说着话,那边的小姑娘突然眉头一皱,捂着肚子弯了下腰,接着脸色也变白了。
「你怎么了?」梁峥先发现了她的变化。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你到底怎么了?」夏纪弯下腰来问她,「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姑娘还是不说话,手按在小腹上缩了头。
不会是个哑巴吧?夏纪想,可看她表情那么痛苦,就摸摸她的头问:「是想去茅厕吗?」
小姑娘拼命点头。
夏纪叫个小厮进来,「去,带她去找赵妈,领她去茅厕。」
过了一会儿,夏文敬想还是不要丫鬟的好,刚要张口再跟夏纪说明,赵妈跑了过来。
「老……老爷……」
「怎么了?」
「那……那孩子……是个男孩。」
「啊?!」夏纪、梁峥、夏文敬一起张大了嘴巴。
「小姑娘」被带回来了,夏纪揪住他就要扒裤子,他扑通一下跪了,「大老爷,大老爷,您饶了小人吧!我是被逼的。」
声音不是很粗,但也能听出是男孩儿了。
「说!怎么回事?!」夏纪很生气。
「那人不是我舅舅,是人贩子。因为我太瘦了,一直卖不出去,所以他就把我打扮成女孩,单独带着我到路边去骗人。他说我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弄死我……」
夏纪一把拎起快要哭了的「小姑娘」,「跟我走!找那人算账去!骗人骗到我的头上来了,嫌命长让他直接告诉我!」
「老爷——」「小姑娘」磕着头号啕大哭起来,「老爷,您别把我送回去,他一定会打死我的……您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干,您留下我,小人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的……」
「爹。」夏文敬拉住夏纪,「您现在过去那人也早跑了,我看算了吧,就把他留下好了,反正我也不想要什么丫鬟,就让他做我的贴身下人吧。」
夏纪停下,转身看看哭得满脸是汗的「小姑娘」,又看看他放在旁边桌子上、被舔得铮亮的粥盆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