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可嘉已经落地。抱着肩膀笑道:“我可没伤你一品堂一兵一卒。也不知道你为什麽算得上是恩人。”
83.美丽的眼睛缓缓闭上
“没良心的人见得多,却没见过你这麽没良心得理直气壮的。”
声音由远几近,青衣闪现,一条人影已经从树林中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握着一只玉箫,似笑非笑地看着蓝可嘉:“若不是我提供线索,你的那位小蓝大人怎能破案破得那麽迅速。”
蓝可嘉摇手大笑:“他可没破案。允之就是个分粮的,且莫把他说成坏人啊。”
“你来做什麽?”
可嘉扬起眉毛,笑得有点不真诚:“来看你啊。”
那人一愣,转而神色间有些喜悦:“亏你说假话也跟真的一样……啊!”
对方话音刚落,蓝可嘉笑容还挂在脸上,同一时刻却已经出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看清时蓝可嘉已经以刀尖指向对方眉心,和上次对付苍陵的一样出其不意。
快,准,狠。毫不犹豫,毫不迟疑。这就是蓝可嘉出手的准则。
“我要见你哥。”他说。
没错,来者正是一品堂护法廖隐。
蓝允之送走谢桓时,已经天黑。
不知不觉竟然谈了这麽久。两人从彼此初见,再到儿时回忆。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像个官场上虚与委蛇,倒真的像一位大哥和另一个年轻人之间的聊天。
期间谢桓多次流露出让蓝允之投靠谢家的意思,却并不是借着权利的拉拢,反而是发自肺腑的忠告一般。
蓝允之或多或少也明白他的暗示。却也只是笑看风云地婉拒。
临聊到再遇廖逸的事情,谢桓面露恨色。满脸的欲杀之而後快。
或许,人类的情感都是共同的?蓝允之靠在榻边,抬头就看见了摆在床头的泥娃娃。
或许人快要死的时候就会变得罗嗦又伤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蓝允之握着娃娃自嘲地笑了。
其实这已经是七十年之後的事情了。自己只是个记不清楚事情的老头,恍惚间幻想自己中了毒,被人害。希望那个他可以赴汤蹈火脚踏七色祥云来救自己。
一切都是场梦——如果事实是这样,那该多好?
可事实却是,每一刻都感得到生命从体内一点点流逝。
美丽的眼睛缓缓闭上,手里却仍旧紧紧握着儿时的定情信物。
南岭以南,湖连着海。南海以北,是一片广袤的湖泊。
一望无际碧波茫茫。一艘小舟随波逐流。
蓝可嘉靠着船舷,手搭凉棚举目四望,出了身後出发的方向,其余三侧都看不见岸。
忽而就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船远行。蓝允之吐得天昏地暗,自己就在身边嬉皮笑脸地逗他。
是逗他,也是逗自己。看见他就莫名地开心,看见他笑自己也想跟着笑。
看见他哭,看见他受伤,自己比被人用一柄锉一点点锉着心尖还要难受。
看见蓝允之在自己面前吐着黑血晕倒。心已不在胸膛之中——因为感觉不到它在跳动。
“你再用力一点就掉下去了。”廖隐端着一盘水果赤脚走上甲板。
蓝可嘉正扒着船舷出神,再用力果然是要翻下船去了。抬头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一个紫色物体。“这是什麽?”望着紫色的一坨,脸上已经写满了“毒药”二字。
廖隐嗔怪:“怎麽还怕我毒你不成?这是莲雾,不是毒药!”
“被令兄毒害一次还不够?”可嘉摇摇头,“这就是传说中的莲雾?现在寒冬腊月,还说不是毒药。”
廖隐哈哈大笑:“南海四季如春,瓜果不衰,吃个莲雾算什麽?你想吃什麽尽管跟我说。”
蓝可嘉摇摇头:“我只要解药。”
廖隐有些气恼地问:“你且说这里好玩不好玩?”
可嘉莫名其妙:“白茫茫一片有什麽好玩的?”
廖隐被噎了一记,半晌才能接话:“这里只是小小一湖泊,无风无浪自然无趣。南海胜此千倍,赤膊漂流海上,饥饿便抓鱼吃,与鲨鱼同游,和海龟同乐。那才有意思。”
蓝可嘉点点头:“果真很有趣。”
廖隐眼睛发亮:“你我漂流南海三月,定然能碰到许多有趣的事情。”
“可我还是只要解药。”
廖隐瞪他一眼,端着水果走开了。回头一看,却见蓝可嘉如小狗般巴巴地追了上来。不由噗哧一笑:“你这是干嘛?不怕我给你下毒?”
“我不怕下毒,但是我不会水。害怕被你扔下去。”
“那就乖乖吃个莲雾。”
“你家是卖莲雾的麽?”蓝可嘉一脸悲壮,最後还是咬了一口。嚼了几嚼,忽而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满地打滚。
廖隐脸色煞白,扔了水果就去楼可嘉:“怎麽了?哪里不舒服?”
“你好歹毒……居然给我下毒……我死不瞑目……”
84.泛舟三月
廖隐慌乱地摸着可嘉身上:“我怎会给你下毒?莫不是刚才在南岭吸了什麽?快给我看看!”
说罢又是翻眼皮又是摸脉门,直到蓝可嘉噗哧一笑,跃开三尺之外。
“莲雾很好吃。”可嘉又咬了一口,露出洁白的牙齿。
廖隐几乎被他气死,捂着胸口,脸上一阵五颜六色。
蓝可嘉却已经又坐回船边,望着远方道:“我刚才说自己中毒了,你如此担心,可见是真朋友;请以同样的心情来揣测我此时的心境,允之生死未卜,蓝可嘉怎能抛弃他陪你泛舟三月?答应在此陪你一日,我定尽量逗你开心。可心中已经十分焦虑,相比经过刚才你能感同身受。”
廖隐一愣:“原来你明白。”
他明白,自己待他的心思和他待那个蓝允之一般。
可他却利用自己这样的心情来换那人的生命。
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酸。廖隐席地而坐,掏出萧吹奏一曲。凄恻婉转,哀怨悠扬。
一曲终了,蓝可嘉拍手称赞。
“可嘉,蓝允之和我哥哥的敌人在一起,误伤也好,非误伤也罢。与我而言都是敌人。”
可嘉点点头。
“此时家兄不在南海,廖隐也无救他的义务。”
蓝可嘉点点头。
“我既答应你替兄长拿出解药,那麽有意多耽误个三五天功夫,就说解药不在身边,一定要去南海岛屿去拿,蓝允之也是死路一条。”
蓝可嘉仍旧点点头。
“而我立刻拿出解药,你连南海岛屿都不用再去。此刻只要求你陪我在此泛舟一日。你都不肯装个好脸色?”
可嘉正色:“错。正因为感动至极,可嘉才陪你泛舟湖上。今天一旦结束,我连饭都不会吃,就算累死也会让鬼魂撑着这具屍体跑回京城。与我而言,此时没有任何事比得上蓝允之的性命。允之是我心口一道伤,别人碰一下我就痛得要死。”
廖隐脸色十分难看。
可嘉接着解释:“你是挚友,如今我的感激并非因你救了允之,而是因为你肯把解药给我——我知道,你廖隐是冲着蓝可嘉,而并非因其他原因才拿出解药。本次可嘉答应陪你一天,是真心感激;而今刻紧急,我无法做出兴高采烈的模样,也是真心。但若允之得救,莫说泛舟南海三月。就是泛舟三年又能怎样?朋友有求,蓝可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廖逸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嗔怨变成冷静,又恢复一派潇洒清冷的表情:“蓝允之得救後,你真的愿意陪我泛舟南海三月?”
蓝允之点点头。
“而今你真的十分不开心?”
“可我愿意遵守诺言,陪你一天。”
廖隐捏起一个水果,紧紧握在手中。:“你走吧。”说罢张开手,却只有满手齑粉。手再一挥,抛出一个晶莹的亮点。
蓝可嘉一手接过,到手的是一只银色小瓶。镂刻着金丝。
刚要打开,就听廖隐说:“解药只能以银瓶装,见光三刻後药效消失。你若不信就打开看。”
“我信你。”蓝可嘉没有打开瓶子,直接装进怀里转身欲走。
“可瓶里实际没解药。”廖隐冷笑着看他背影。
可嘉背影毫不凝滞:“无论有没有解药,此遭已经尽力。若无解药,我回去陪他死;若有,下月来陪你泛舟南海。”
说罢头也不回地跃入水上。在水面几下轻点,已经飘至岸上。
允之,你一定要等我。
廖隐急忙扒上船舷,目不转睛地望着。
可那个决绝的背影无一丝停顿。转眼就消失在山石之中,不留一刻迟疑。唯余湖水茫茫,一片寂寥。
望着那个背影,他渐渐眯起眼睛。
蓝可嘉消失八天後,蓝允之彻底陷入昏迷。
方悦斋上下一片悲痛。
蓝尚从羽卫队各部得来的情报中却丝毫没有蓝可嘉的消息。
85.没有星星
谢枚替蓝允之盖好被子。而後紧紧握着他露出的手,看得深情又目不转睛。
额头上的伤疤已经结痂。暗褐色的印记和美艳的容貌没有丝毫冲突,反而增加了英武气息。
“二少,天色不早,先请去前厅用餐。”——他的频频到来很是令蓝尚头痛。
谢枚小时候喜欢来方悦斋,只是为了叛逆和吃喝。开店的不能拒绝顾客,故而对他以贵宾之礼相待。而随着他和允之感情不再深入,来方悦斋也不仅仅是吃饭。蓝尚的接待任务除了陪吃陪喝之外还要陪说陪笑。後期则发展到需要让蓝允之一起来陪说陪笑。
前阵日子谢桓甚至登门造访。搞得羽卫队内部都对蓝尚行为颇有微词。
而今谢枚又是一副大拉拉的样子,把这里当成了侯爷府。废寝忘食之外还要拉着别人一起废寝忘食。摆摆手对蓝尚说:“我不饿。”
不饿就请出去啊!蓝尚沈着脸,但是以背部相迎的谢枚看不见他愤怒的脸色。
“我派去的几个人有消息了。说已经行到南海,今日必夺解药。”谢枚握着蓝允之的手,虽然说话对象是蓝尚,可表情神态却明明像对蓝允之说的,“不要担心。他们一定能夺解药回来。”
蓝尚闭起眼睛,已经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还有两天蓝允之便要毒发身亡。今天夺回解药还有什麽意义?
“夺不回来,他们就得死。”谢枚语气淡淡的,仿佛说着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允之有事,我要天下为他陪葬,江山为他做陵。”
临到天黑才起身回谢府——如果不是父亲也病倒了一次,真是不想动身。
回首千秋家国,这边却是满心的记挂都在他一个人心上。
虽然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却还是幻想某天能够让他回心转意。如果不肯,就算跟他到黄泉……
谢枚盘算着如果自己死掉,那麽父亲到底会不会流一滴眼泪呢?
忽而发现身後有些异样,回头看看楼妙然,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楼妙然没怎麽动作,身体已经飘向几丈外。向黑暗的角落里就是一剑,换回一声哀嚎後是就是阵阵告饶:“饶命啊大侠!在下,在下没有钱?”
“在下没钱这话应该我说吧?你是想打劫还是想杀人?”谢枚背着手走过去,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肉球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啊,二少爷?谢二少爷!二少饶命啊,小的不敢侵害二少,请二少饶命啊!”
经过廖逸事件之後,谢家两位少爷被里三层外三层保护得像铁桶。没想今日遇到个跟踪的,却是个怂包。
楼妙然认真看了看肉球,忽而想起什麽,朝谢枚眨眨眼睛。
谢枚便回他几下眨眼,围着肉球转了一圈:“我怎麽觉得你眼熟?”
肉球一把鼻涕一把泪:“回二少,小的王昌普是後街皮革点老板。上次您在小店歇过脚的。”
楼妙然又朝谢枚使个眼色。
谢枚恍然大悟:“哦,我喝醉那次啊——你是来找我赔钱的吗?要多少,说吧。”
“小的不要,小的不敢!小的有天大冤情,请二少做主!”
谢枚噗哧一笑,看个笑话一样用脚尖踢踢肉球:“你脑袋坏了可以向北走找郎中,喝多了可以向东走回你的店铺。我谢枚什麽都听过,就是没听过找我申冤告状的。”
“请二少明察!小人沈冤数载,唯有您才能解救小的於水火之中!”
“好啊,你倒说说是被人家骗了钱还是吃太胖被人嘲笑?谁笑你我帮你揍他好不好?”
“别的不敢提,小的丧子之痛请二少明鉴!”
蓝可嘉离开第九天,全天阴。夜晚,没有星星。
蓝尚点亮一盏灯,却将灯花拨暗了。
想吹灭,怕黑;可亮着却照着床上那孩子瘦零零一把身体,更显得孤单。
蓝宁一进屋就撞见捏着签子出神的蓝尚。几日下来,老板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并不比床上躺着的那人正常多少。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有些异样。蓝宁却将头压得更低:“老爷。城南罗老板家已经……联系好了。”
蓝尚身体一震。声音却是淡定的:“有什麽要注意的?”
“没有,都谈好了。到时候他们送……送货来。”
城南安老堂是家棺材店。
罗老板曾亲自为蓝尚的公子送来一副红木棺材。全套的寿衣和美容的手艺。
蓝宁还记得那一年老板脸色一如平常。可时常对着滚烫滚烫的茶水就吞了下去,或者拨灯花却剥到了手上。已经失魂落魄到让人心疼的地步。
哪知事隔近四年,仍旧是城南棺材店,仍旧是老板当亲生儿子一样爱的人。却依旧是这个下场。
棺材店的老板见惯了悲欢离合。面无表情地问到:“对方什麽年纪,何等人事,拟做何样修饰?”
可蓝宁报上要修饰的人时,老板仍然止不住脸上露出惊异神色。
如今蓝尚的脸上不再有当年的淡定。却多出了许多心如死灰的表情:“哦,我知道。就和上次一样。”
允之要死了……
蓝允之要死了。
这个孩子寒冬腊月的那一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哗啦啦闯进他的生活里。如今却这麽无情无义地说走就走了,连声告别都没有。
正这样想着,却听屋外一片嘈杂。
谢枚破门而入。
86.感人场面
他来做什麽,还嫌这里不够乱?
蓝尚站了起来,可是这有点困难。他发现怎麽用力脚下的地面也不听使唤,软绵绵的,怎麽踩也还是无法落到地面上。
周围的人一批又一批涌来,他看得见他们慌张的眼神和紧张的神色。
“二少有何贵干?”他这样问着,人已经控制不住脚下的棉花,终向後仰去。
“老板晕倒了!”
“老板!”
谢枚有些头痛。
昨夜回家太晚,又和大哥深谈良久。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却还是没有起床的勇气。
一转眼又是一天。
“你说我还醒来干嘛?不如一觉睡到死,或者干脆别睡,多陪他一会儿。”
扶着额头,楼妙然帮他搭上一条毛巾。
楼妙然动作轻轻的,像一片羽毛。刚要起身,却被紧紧捉住了手。这细腻的触感就这样从手心蔓延到心里。
凉的。
他抬起头看着谢枚,眼睛里是清明的亮色。
“第几天了?”谢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