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我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不可有。之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爹更常念着要他学习商场斡斗,这时候他要么躲去外面,要么躲在娘馨香的怀里。小小的世界里众星拱月,再没有谁会费心避开他,遥遥见得他身影,便不露痕迹地拣另外一条路走。实在避不开了,便立在路边稍微垂首等他经过。顾西樵以为他没察觉,但其实他都看出来了。可是看出来了又怎样呢,不过是平添闷气罢了。颜少爷渐渐淡忘了他年少时,曾经六味交加地讨厌过一个人。只有一次午夜梦醒时,他望向窗外遍布苍穹的繁星,回忆着梦里见到的眼眸。那对眸子锐利冷冽,瞳孔漆黑,光斑跑进去时叫他想起星眸若梦。因为是梦,只得一人品尝。谁也不知道地独自一人细细品味。
很寂寞的一双眼啊,仿佛再怎么绚丽热烈的烟花到它跟前,都是冷冷的灰烬。颜介摸摸被窝外被夜浸得生寒的手臂,怎么会这么寂寞呢。
再次相逢时,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顾西樵待他竟比少时温柔许多,很周到地照顾他,甚至救了他的性命,温和得好似以前那些芥蒂都不曾发生过。有次终是忍不住疑惑,开口问他:我以前对你不好,你都不记恨吗?顾西樵却只是挑挑眉,说有这回事么?我不记得了。看清自己情感后的颜介很庆幸对方忘了,却忽略了有时不记恨不代表宽容,仅仅是一种无视。因为不在乎,所以无视,所以不会怨恨,不会记得。
颜介只是很坚决很乐观地想,西樵,这次再也不会让你走掉。
第十五章:暮春修褉
杜掌柜告假,不半月是回不来了,顾西樵想着让颜介跟他过来学习,虑及对方可能不愿意,准备了几句“苦口婆心”,没想到才一开口,颜介就很欣喜地答应了。
有更多时间黏在他身边,颜介怎么可能拒绝。
闻得隔壁传来一阵阵莺歌燕语,是平常不曾有的,顾西樵走出去察看,颜介被一堆环肥燕瘦围在中间。
“这匹绫绡触感细腻平滑,颜色浓丽,姑娘的肌肤雪白,若用它裁剪衣裳,一定更衬得姑娘雪肤花容。”
“欸,这位大姐眼光真好,您手中的素锦是以长丝作经,棉作纬交错织成的,质地紧密,穿上十年都不会磨破呢。”
他舌灿莲花,人又俊俏,把客人哄得喜上眉梢,多买了好几匹布。
士别三日,颜介一次次令他刮目相看。犹带着少年稚气的跋扈任狂,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学会了收敛。顾西樵微微弯了弯紧抿的嘴,感慨地叫了声“颜弟。”
低沉的声音被埋没在嘈嘈切切的女音里,颜介被热情的客人缠着问东问西,却愣是一心二用地抓住了那道最让他心醉的声音。
“怎么了,西樵?”他转头,看见了那人眼里赞赏的意味,立刻飘飘然地想贴上去,将他抵在门上,按低他的头,吻住他的眼,然后是唇,勾住他的舌头玩弄,吻得他喘息连连眼角带泪,在自己怀里软成一滩春水。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事,却在颜介的异想天开里活色生香地上演着,他的凤眸变得妖娆邪气,敏感的女孩们很快察觉到了,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
“你担待得很好。”
颜介的目光粘滞在那开合的淡色唇瓣上,没有接话。
“梧渊约我今日去城外寒山亭修褉,我本以为脱不开身去,不过现在看来,你一个人也可以。”
“啊,你要去哪?”颜介出神地看着顾西樵愈走愈近,终于到了跟前却擦身而过,连忙抓住他的手问道。
“梧渊约我在城外的寒山亭修褉。我现在要过去。”颜介近来常常在他面前走神,顾西樵见怪不怪,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明天才是修褉节啊。”
“梧渊说明天人多,吵吵闹闹的去也没意思。所以约的是今日。”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啊西樵!”颜介囔道。修褉啊!去水边净身以拔除不祥,要脱衣服的!就算只是种习俗,也绝不能让赤裸裸的西樵跟那个眼神不寻常的家伙单独相处,他明显是有意提前一天的。
“你留在这边,好好帮我看着。”
“让我跟去好不好?我也很久没去踏青了啊西樵?”颜介晃着顾西樵的手央求道,那副嗲样硬是把身旁几个姑娘骇出一身鸡皮,并深深地惋惜着,怎么刚刚还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一眨眼就变了个样。
他又搬出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蹙眉凝眸地注视着你,真是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顾西樵差点要答应他,想到这是锻炼他的好机会,还是抽回手拍拍他的肩,说:“留在这里。”
看出他的眼神不容拒绝,颜介只好不甘不愿地让他离开了。
碧水绕着林立拔起的青山流淌,蹁跹映出树影云光。位于山阴的水渚之上建有寒山亭供游人休憩,正是一个曲水流觞的好去处。柳梧渊搁下竹篓,退了身上衣衫仅剩一条亵裤,开始徒步涉水,徒手捉鱼……
顾西樵到时,岸上已横躺了好几条张大嘴呼吸的肥鱼,柳梧渊正弯下上身,右手虚握,屏声静气地盯着平静的水面。怕惊跑鱼儿,顾西樵也没出声,动作极轻地脱了衣服,放入装着旁边的竹篓里。
“哗啦”,被扎破的水面旋转着愈来愈小的漩涡,柳梧渊握着鱼站在溅起而后回落的水珠阵中,头也不回,随手把鱼抛往岸上。
“你还要抓多少?这些已经够吃好几顿了。”
柳梧渊一喜,飞快转过身,狐狸眼竟比他上身那些水珠还要亮。“我知你这大忙人必要迟到,抓些鱼打发时间呗。等待的一顷一刻都是最难熬的啊。”不过他很快就顾不得贫嘴了,顾西樵赤裸着强健上身,慢慢向他走来,那简直是一种无声的诱惑,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与顾西樵熟识后的每年,他都会提前邀请对方,过一个只有二人的修褉节,借着修褉事偷窥他的裸体。可是每一次像这样,不过一手臂的近距离目睹,都是对他意志力痛苦又愉悦的考验。
“樵樵,我都没问过你,你这边这么长的一道,是怎么来的。”柳梧渊以指尖勾勒着他后背斜过脊椎尾梢的伤疤,眸色不定地问。
轻柔的触碰弄得顾西樵有点痒,他侧了下身子避开柳梧渊的手,“小时候的事了,我只要更低的工钱,顶了一个孩子的差事。我们在东家的后巷里就打起架,”顾西樵掬起一捧水细看,“我把他压在地上,狠狠揍了下他的眼窝,他就哭了,我看着他鼻涕眼泪糊满脸,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摸了块石头。我比较倒霉,那块石头刚好很尖。”
他说得轻描淡写,柳梧渊却觉得心痛不已,“很疼吧,很疼吧樵樵?”
“不会疼,伤疤都是那样,看起来很疼而已。”顾西樵没有说的是,他因为伤口感染发了低烧,干不了活被赶出来,在桥洞里神志不清地躺了两天,听着近在咫尺的风雨声,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没想到日光照富人,也照穷人,照高处,也照地处,自己还能再次醒过来,看见桥洞里铺满了日出的光,宫殿般金碧辉煌。
太久没想起这些事,顾西樵有点恍惚,柳梧渊定定地看着毫不设防的他,蓦地让自己踩到水底滑溜溜的藻荇,滑倒的电光一瞬又顺手环住他的腰,成功地让两人紧密相贴地倒向水面。
柳梧渊如痴如醉地看着在潋滟水色中紧闭双眼的顾西樵,看着他长长的墨发被水波梳开,看着他被水洗礼得挺立起来的两颗茱萸,再也按捺不住,灵活地翻过身,虚压着对方,却又狠狠地收紧手臂,让他与他凑得更近、更近,近到他的硬起抵住他的大腿。柳梧渊心醉神迷地感受着游动时的磨蹭带来的快感,又去寻找对方的唇。
顾西樵不会泅水。头一沉入水面,就听到那种水下特有的时而轰隆隆,时而咕噜噜的怪声,陆地的声音被拒绝般进不来,所以他没听到有人迭声“西樵西樵”地着急叫唤。他憋住气想站起来,却被人轻易压在身下。施加于身上的力道让他更加喘不过气,很快空气被消耗殆尽,逼得他张开嘴,吐出一串泡泡,大量流水压入嘴里。
“柳梧渊!你对西樵做了什么?!”颜介在亭子上空喊了好久都没人回应,回头一见柳梧渊抱着昏迷的顾西樵上岸,当即又气又慌,爆出一句质问,便使出蜻蜓点水的轻功提纵过去。估计是太愤怒了,水被才踩得飞花四射,沾湿了裤脚。
“我还来不及做什么呢,樵樵就昏了。”柳梧渊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顾西樵,很想骂一句笨蛋,到底是没舍得。湿裤子黏在身上,写实地勾画出胯下勃起的状态。柳梧渊也没想遮掩,大大咧咧地任它一柱擎天,颜介见状面色已经阴沉到乌黑了,柳梧渊却呵呵一笑。
“滚开,我要给西樵做人工呼吸。”
“啊,那个已经不需要了,我在水里度了好多氧气给他呢。”柳梧渊倒没有不悦,摸摸湿润的唇,“他喝了不少水,你帮他压出来罢。我去林子里泻泻火,让樵樵看见了这幅丑态可不得了呀。”
柳梧渊边说着边走远。颜介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在地上捶了一拳。可恨!可恨!结果还是被人趁虚而入了,本应只属于自己的唇……
第十六章:有人欢喜有人愁
线条坚毅的唇瓣湿润饱满,下嘴唇甚至还有一圈浅浅的牙印,虽然很诱人,但一想到这是柳梧渊的杰作,颜介就嫉恨不已,顾西樵的身上怎么能有他人的痕迹。低下头攫住冰冷的唇狠狠碾磨咬噬,直到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飘出,手指捏住他的下颌,强迫紧闭的牙关为他打开,舌头趁机递进去一通急切的扫荡,津液也顺势流进对方嘴里。被吻得透不过气的顾西樵歪过头一阵咳嗽,颜介连忙放开他,用巧力按压他的胸膛。
自己又变得不冷静了。一旦事涉西樵,他就蠢笨如驴。这样不行,会叫西樵看笑话的。颜介对自己的笨拙有点失望。
咳出几口水,顾西樵悠悠转醒,视线还有些朦胧,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上面写满了焦急。
“西樵,你觉得怎么样?”颜介扶起他。
“还好……”嘴唇有点刺痛感,在水底被什么划到了罢,顾西樵抬起手背抹了下唇瓣,没注意到颜介立刻变了眼神。“梧渊去哪了?”看了看碧水流波,刚刚对方是和他一起跌进去的。
颜介没有回答,他想让顾西樵离柳梧渊远一点,但又不知怎么开口。说柳梧渊对你有龌龊想法,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而说出来的话,西樵就会知道柳梧渊暗藏的情愫,万一动心了怎么办,自己不是成了牵线搭桥的红娘?颜介不敢冒这个险,想来柳梧渊也是看准了这点,才独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他的情欲。拿起顾西樵的外衫披在他身上,不悦地发现底下还有柳梧渊的衣裳,正要把心上人的衣服都攘入自己怀里,柳梧渊抱着一捆衰草枯枝回来了。
“樵樵,我们烤鱼吃吧?”将东西丢在地上,拍净白皙的手上沾着的木屑,方握住他的双肩,狐狸眼里满是深情:“让我照顾你。”
颜介差点一句脏话就迸出口了,你又是唱的哪出?
“你害我溺水,当然得罚你做事。快去生火。”顾西樵皱皱眉,就算衣衫不整、墨发湿乱,也还是显出七分威严气势。
他明显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柳梧渊动动嘴巴,终是没有再说,笑着背过身,在竹篓里翻出火石匕首,“我哪知道你看起来结实,连泅水都不会呀。”用刀背刮了下火石,柳梧渊看着跳跃的火星,褪下笑意的狐狸眼细长细长的,他有些哀伤地想,樵樵,你到底瞒了我多少的事呀。比如那幅画,其实是准备送给颜唐的罢。要不是有次古玩竞价会上遇到颜唐,他说起自己收藏了很多吴伯滔的画作,有幅“片雨隔村夕照”图一直苦觅不得,自己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真相。再比如,你得知我的心意,已经多久了?可是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顾西樵看着对方莫名寂寥的背影,又于心不忍般垂下眸子。他不笨,有些事,就算再迟钝,久了也还是能感觉得到。然而他始终残忍地装作毫不知情。梧渊很好啊,与自己的沉闷相反,他总是言笑晏晏,风光粲烂,与他在一起很轻松……他是个自私无情的人,不想失去一个好朋友。
“你怎么来了?”顾西樵回头去问突然脸色明媚的颜介。
“西樵走后我的眼皮就一直跳,我不放心,果然一到这儿就见你溺水昏迷,可把我吓死了……你先别皱眉啊,我有交代好伙计再出来的。”
“喔!火大起来了。”柳梧渊欢呼了声,用细枝串了条鱼,搁在火苗尖上。颜介见状甚感新鲜,也有样学样地挑了条鱼烤。
一时寂静的山谷热闹起来,有风吹草动,鸟鸣溪涧,有炙烤鱼肉发出的兹兹声,还有不时暴起的大呼小叫诸如“哎呀,颜少爷,你的鱼尾巴被烧没了哟,”以及“管好你自己罢柳梧渊,你的鱼晒得真黑。”……顾西樵静静地看着那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鄙视奚落,虽然闻到烧焦味越来越浓,却也没出声,嘴角浮起一点笑意。
“西樵(樵樵)!尝尝我烤的鱼!”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举起鱼递到顾西樵面前。很有诚意,可惜那烤鱼实在太惨不忍睹了,让他提不起半点食欲。
“你的手?”顾西樵的视线落在颜介手上微渗出血的擦伤上。
“啊,这个,”颜介看看手背,又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柳梧渊,“没事的,擦伤而已。”
“樵樵,尝一下嘛。”柳梧渊使劲摇着手,晃得那严重变形的鱼掉下一片片黑屑,“呃……里面保证是白如凝脂的……”
“烤那么黑是不能吃的。”不顾两人霜打茄子般的神情,顾西樵径自将柴拨掉几根,串起两条鱼,用匕首在鱼身娴熟地浅划了几个九宫格,等火势小了许多才搁上去,并不时地转一下手腕,免得鱼被烤焦。
不一会儿,一阵阵香味飘了出来。顾西樵将鱼举到看呆了的两个人面前,“没有佐料,将就吃一下罢。”
“啊……”颜介恍如大梦初醒,“西樵你不吃么?”
“不了,我不怎么喜欢吃鱼。”
“烤得很好吃啊,”柳梧渊咬了一大口鲜美的鱼肉,由衷赞叹道,“你手艺真好。”要是能娶回这么贤惠的樵樵就余生无憾了。
顾西樵一愣,又微微笑道:“练出这手艺可费了我好几个月,自然是好的。”想起小时候自己饿肚子了会跑去河边抓鱼,没什么本领,经常老半天了还毫无收获,使人又焦躁又绝望。好不容易抓到一条,要么没烤熟,要么烤过头地被糟蹋了,总归是不好吃的,却必须为了充饥一口口咽下去。到后来懂得掌握火候了,却还是觉得难吃,嘴里的鱼肉总是带着股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腥味和焦味。
“吃完了就回去罢,天色暗了。”摸摸裤子,已经被山风吹干了。脑袋不知怎么的,有点晕沈。
夜里二更光景,颜介揉着一头乱发从床上坐起,眼底殊无睡意。白日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患得患失,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顾西樵。他想跟他在一张床上困觉!抽出壁上的剑,颜介狡黠地笑了笑。
等他兴冲冲地跑出房间连门都不顾阖上,风灌进来,前阵子新挂上的纱帐轻飘飘地被吹到地上,已经破成了好几片。
红拂夜奔般前去叩门的颜介半天也没得到回应,他垂下手失落地想,西樵平时睡得很轻的啊……
那真是恍若隔世的往事了。你那时很小,发烧了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你称作娘亲的女人,一遍遍摸你的额头,许诺着给你买好东西,诱哄你吃药。可你没有等来“好东西”,唯有一双手在眼前一点点化成白骨,又腐朽成尘埃,被风吹得一无所剩。成年后的你怔怔地看着幼年的你抱头大哭,却一点也不恻隐或悲戚,只是觉得心口寥廓而空荡,说话时唯有自己的回声。苦难的日子总像被无限拉长的风吟,或许是几个月,或许是几年,你又遇到一双手,十指削根葱的,比你娘亲的手还要美。这双手也温柔地抚摸你的发顶,可它不是你的私有。你要在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其乐融融”后才渐渐明白,原来那种寥廓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