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下——醒初

作者:醒初  录入:11-15

青子最不愿意听见公子说,你还是个孩子。说着这句话的公子,眼睛黑黑的望不见底,叫他没来由的心底发酸。

一顿饭食不知味,躺到床上也睡不着。十四岁的男娃儿正是懵懂的年纪,说明白也明白说糊涂也糊涂,青子想了一夜,想得脑袋都疼了,还是不明白公子为何总是那样瞧着自己,仿佛忧愁的笑呢。

第二天起身,一夜未睡的脑袋嗡嗡的疼,寻来冷水泼了脸才算清醒些。晃晃悠悠的出门,却被娘叫住,可是半天也不见她说一句话。青子胡乱挥挥手,走出巷子往那小河一瞧,不过半天不见,可想回到李家院子的心情忽的就急切起来。

一脚刚踏进院门,忽然一只手伸出来,不由分说的就揪住了青子的衣领,一把将他拖进门里去,伴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呼喊声。青子侧耳听了,那人是在叫青子自己回来了,不用专程去抓,赶快送去偏堂里。

青子一头雾水,被扯进偏堂里时还不明所以。这偏堂挂着个大大的佛像,向来只有大夫人进出,除了她,进来的就是犯了错的下人,对着大佛像一跪就是一天。

青子一进门,就瞧见三公子叫一个下人压着肩膀跪在地上,大公子正气凛然的端坐在太师椅上,横眉竖目的。青子已经去,大公子就哼哼冷笑,一拍桌子就骂道:“好个恶仆!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还敢回来?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青子瞧瞧三公子又瞧瞧大公子,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都不晓得大公子做什么这般生气,就是想辩解两句也说不出。

三公子回头看见他,眉头皱得死紧,哑着嗓子道:“你怎么回来了?我给你的……啊!”那按着他肩膀的下人瞧见主子眼色,手里一紧,将三公子肩上的伤硬生生给抠破了,三公子脸一白,生生把那一声叫吞进去,可还是留了一半。

青子急了,无论怎样,也不能这样折辱他的三公子,那是怎样一个玲珑的神仙,如何受得了?青子挣开揪着他的下人,挣扎着扑到三公子身边,红着眼大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大公子冷笑一声,怒道:“小贼!我李家带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将我爹毒死,这样毒蝎心肠,还敢问我做什么?”

青子一愣,没明白那人在说什么,却听见三公子叫道:“大哥,你休要血口喷人,青子他什么也没做,是被冤枉的!”

大公子瞧他一眼,仿佛不愿意看他似的扭了头道:“你也是同谋,如何能听你的?如今人赃俱获,你有什么可说?一会儿扭去官府,你跟老爷说罢!”

青子何时见过这本场景,只是浑浑噩噩的,一句话没说就被拖过来推过去,等再回神,人就在柴房里了。青子睁大眼睛四下一瞧,黑乎乎的柴房屋顶有些漏,落下几线黯淡的阳光,仿佛栅栏一般的光柱后面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像是趴在地上。青子喉咙发抖,吞了口口水,才轻轻叫出声:“三,三公子?”

那人影动了动,低低的回应传来:“嗯,是我。”

青子一下子红了眼,也不管身上还紧紧捆着麻绳,挣扎着向三公子挪去,嘴里一叠声的叫着,心扑通扑通的跳,这样虚弱的声音,三公子他,他,被伤得如何?要不要紧?

三公子幽幽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叫你别回来,去北边的元袁湾,你怎么不听?”

青子不明白了,问道:“公子何时说过?青子不记得。”

公子咦一声:“我差人送信去你家,你没见到?”

青子摇头。忽然想起娘欲言又止的神色,啊了一身,不晓得怎么回话。大约是被娘扣下来了罢。娘一向怀疑他跟公子的关系,见到这样的信,难免想左了。

公子见他摇头,长叹一口气,道:“青子,是我害了你。”

91.端午 下

这日清晨,下人照常去叫李老爷起床,可是半天也不见有人应,进屋一瞧,那老爷僵卧在床上,已经死去多时了。李家管事的懂些医理,过来一瞧,说他面色青黑口唇发绀,必不是善终,倒是个中毒的样子。大公子没请大夫更不曾报官,叫了下人一个个的问老爷前一日吃过什么,算来算去只有三公子送去的粽子是除了他之外别人不曾吃过的。大公子当下就将三公子捉来,不等他说一句话就是一顿好打,就是要从他口中逼出一个是字。三公子咬牙一声不吭,那晴儿和红儿就上前说,粽子是青子送的,怕也脱不了干系。大公子叫人捉青子过来,不想派去的人还没出门,青子自己就来了。

三公子被抓时就晓得不好,偷偷叫个信得过的下人给青子送信去,却被青子娘拦住,终究还是没逃过。

青子愣愣的瞧着那黑沉沉的人影,心都凉了。李家关系错综复杂,他一向知道,三公子的每一份菜肴他都用银针仔细验过才送去,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就怕被人抓着把柄。已经这般小心,还是叫人陷害了去,百口莫辩。

青子心里有数,大约是在晴儿叫他喊红儿那一小会儿工夫,粽子就给人调了包。

说来,还是他不够仔细,害了公子。

青子正要说话,忽然一怔,急急问道:“公子,那粽子,你吃过没有?”

三公子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哪怕是在那样晦暗的柴房里也看得分明。“我这还不是好好的?青子,你担心我?”

“青子不担心公子,还能担心谁?你是青子的公子呀。”青子理所当然的道。听公子这样说,大约是没吃那毒粽子,心里也松了口气。

三公子听他这一句话,忽然沉默,低了头看夯土的地面,黑暗中唇角淡淡的勾起一个苦涩的弯。

青子六神无主,忽而想到家里的娘跟妹妹,忽而想到院子里刚刚栽下还未开花的桃树,忽而想到隐约中公子曾说,我等你长大。这句话是何时听到的呢,这般模糊,怕不是半梦半醒之间罢。

公子说,你还是个孩子。公子说,我等你长大。

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联,青子此时已经无暇理清。是了,连命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青子永远只能是个孩子,公子也等不到他长大,就算懂得,又能怎样?

公子沉默半晌,忽然轻轻的说:“青子,你听我说,那毒,是我下的,跟你无关。一会儿大公子派人来,你就这么说,听见没有?”

青子闻言就急了,叫道:“公子!你这是什么话?公子断不会投毒的,青子还不晓得?公子,别说傻话了,可是要死人的呀!”

三公子轻轻笑一声,柔柔的说:“青子,这毒是不是我投的,其实不打紧,这样一闹,我必是留不下的。青子乖,听公子的话,啊?”

青子拼命想拿手掩住耳朵,不听不听。这道理青子也懂,那大公子眼看三公子坐大,哪里还容得下他。可是要他指认,他如何能够。三公子轻轻叹气,忽的咳嗽两声,见劝不下青子,也只好摇摇头。

青子在黑暗中掉泪,一遍一遍啜泣,公子公子,是我害了你。

“不是青子的错,怪就怪爹爹识人不清,娘又命太薄。青子,你以后要好好的,别再去什么大户人家做事了,回乡下买块地,娶妻生子,一辈子好好的,好不好?”

青子听见三公子话中仿佛诀别,顿时慌了神,胡乱安慰他,一定吉人天相,一定能过这一劫,瞧,公子还要等青子长大,青子还小呢,公子怎么就能死?

三公子闻言,静静的趴着,许久才轻轻的说,青子,说来是我不好,青子长大了,要娶个好媳妇,晓不晓得?

青子此时还听得进什么,见他公子说话,只会诺诺说好。十四岁的青子从没想过死,当那个遥远的大字忽然就写在眼前,也是迷糊。唯独想到从此见不到公子心就慌了。公子公子,你若不在,青子长大给谁看?

落进柴房的阳光渐渐转向,大约到了正午时分,三公子忽然好一阵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略一喘息,三公子扬声叫人,就有人开了门进来,三公子勉力坐起,直直的盯着那下人,道:“叫大公子来见我。”

青子见他青白的脸渐渐发灰,头发乱糟糟的粘在脸上,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就是坐着也不易,可是那股气势犹在,那下人一缩脖子,真把大公子请来了。

大公子居高临下的瞧着三公子,拿鞋尖踢他的肚子,手却是背着,怪笑道:“如何,认不认罪?”

“我认罪。”三公子淡淡的笑。

青子刚要叫,却被他一个眼色拦住,只得停下来。三公子微微抬头,定定的看着大公子,浅浅的笑道:“是我投的毒,跟青子无关。”

大公子咧嘴一笑:“你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护着这娈童?”

三公子冷冷哼一声,道:“你可看过米行的账本?里头那些漏洞,大公子总不会瞧不出罢。”

大公子像是被踩了一脚的猫,浑身毛一炸,厉声道:“果然是你搞的鬼?说,真正的账本在哪里?银钱我看了,数目显然不对,短了的那两千两在哪里?”

三公子回头看看青子,用柔和的眼神安抚他,淡淡的说:“你把青子送去元袁湾,那里会有一个叫元晦之的江湖人接应。他会把真账本和银子保存的地点告诉你。”

大公子将信将疑。他早发现这个小妾生的三弟在生意上玩花样,真从李老板手里骗到米行的时候才发现问题着实不小。要是能简单解决自然最好,可是这男人能不能信,不怪他多心。

在小人眼里,任何人都是小人。

三公子当年有这一招,为的就是防如今状况。只是他对这个大哥的阴狠估计不足,如今,也只能尽量保青子了。青子呀青子,公子怕是等不到你长大了。

大公子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半死人玩不出什么花头劲,唤人来带青子去元袁湾。青子才被人从冰冷的地上揪起来,一回头看见三公子垂着脑袋坐着,不禁悲从中来,哭道:“公子,青子如何要你回护?就是死也要死做一堆儿才好,公子,公子!”

三公子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大公子见不得他这样旁若无人的模样,恨恨的踢他一脚,谁想三公子就这样倒下,软软的趴在地上再无声息。一个伶俐下人上来查看,摇了摇头。这三公子,竟然就这么死了。

青子大骇,睁大了眼睛,不停的落下泪来。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忽然就挣开了下人的手扑到三公子身上,狠狠的摇狠狠的哭,可那狠心的三公子真就不理不睬。

大公子脸色数变,忽然笑出来,挥手道:“赶紧报官呐,还愣着做什么?这个贱人毒死了自己父亲,如今畏罪自杀,哼,倒是让他逃了牢狱之灾。”

青子眼睛睁大了再闭不上,泪珠子流着流着也断了。眼前一片黑暗,那暗沉沉的尽头,公子朝他笑,青子,我等你长大。

青子终究还是被三公子的故人救下,怕大公子变故,带着娘跟妹妹一起去了元袁湾,靠近有无城的地方,就算是官府也是管不着的。青子静静的看一眼住了十几年的水巷,没有任何留恋的回头,跟着元晦之一路北上,把家安在了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

青子娘见他那般冷静,反而担心起来,抱着他哭了一夜,喃喃的说,是她不好,要是不匿下那封信,青子也不会这般难受。青子却笑道,要不是娘匿下,他就见不到公子最后一面,定然比现在还难受。青子想明白了,害死公子的是自己,是他不慎叫人换上了毒粽子,叫公子吃了,又叫公子拿去给老爷。公子究竟年轻,比老爷多挺了半日,倒叫那天杀的大公子编了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就是死也不干净。

公子是那样干干净净的人,却落得个死后蒙尘。青子不甘,可是一个穷小子,又有何法子可想。

青子终于明白公子的心思了,可太迟了。

不久之后,李巷传来消息,米行李家一家子都生恶疾,发作起来胡天胡地的发疯,跳河的撞墙的,如今已经重伤好几个,眼看就活不了。官府派人去查了,说是李家将压在库里的陈米取来自用,不想那陈米放久了生了腐霉,叫李家人吃进肚里,可不就要了命。

坊间有人传说,不久前死去的三公子是无辜的,跟他老爹一起叫这个狼子野心的大公子毒死了,如今是报应来了。

青子听闻,痴笑一会儿又呆愣一会儿,忽然起身跌跌撞撞的往郊外跑,在一片小林子里停下来,站在一座新坟前轻轻的说,公子,你等着,青子长大了就来接你。青子回到李巷,从前那个有口白饭吃就再无所求的少年忽然生出凌厉气度,趁着李家上下一片乱重回米行,从跑腿的做起,认认真真的干活儿,一点一点从小伙计做到管事的,恰巧掌柜告老还乡,他顶了缺,渐渐把米行攥在手里。

李家米行这么一闹损失不小,真亏了青子那一副曾经单薄的肩膀,硬生生扛了起来。终于将招牌换成青子米行,也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青子长大了。

青子带着地契和酒菜孤身来到郊外的孤坟前,将酒杯斟满了,点上几柱清香,隔着飘绕的青烟轻轻的朝他家公子笑,公子,青子来接你了。

幽暗的树林子里缓缓的传来一声笑,那个干干净净的声音隔着多年的时光叹息,轻轻的说,傻瓜,你叫我等得太久。

92.人偶 一

章家点心铺一向是水乡一绝,可这几日所做的点心有些走样了,虽则依旧能算好吃,可就是少了那样叫人停不下口的美味。

问题就出在章家二小子身上。大伙都看出来了,这小子看上了一个戏班的台柱,正为他魂不守舍呢。水乡这种事情也算是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稀奇,只是私下为章鼎文担忧,都说戏子无义,那实心眼的小子要是陷进去了,今后不知要怎么伤心呢。

章鼎文的兄长自然也急,这几天就四处打听,哪家有合适的姑娘,想为弟弟说门亲。媒婆自然最高兴,章家二小子除了看上了一个戏子之外还真的没什么可指摘的,喜欢他的姑娘可不少。

章钟文选了些不错的女孩儿,将生辰八字留下,等拿回去叫弟弟自己挑。可路上却遇见了那冤家,这才晓得,原来这个叫织翠的戏子倒是对自家弟弟无意,真有那个想法的是他家老板。

章钟文略感放心,章鼎文对他无意,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估计也就这么了了。可是细细想章鼎文的言行,还是觉得不对,那小子口口声声都是簇晴,莫非是郎有情妾有意?章钟文把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成,不成,他说什么也要将弟弟从这样违逆人伦的情感里拖出来。

织翠看了恨得牙根直发痒,这个家伙,难道不知道有情人不能相守,才是最叫人难受的么?可是那家伙就是不松口,叫他只好扬着拳头叫,会叫老板来抢亲!

他回到张家班,劝着张簇晴每日都去章家点心铺,就算见不到章鼎文,叫他们做不成生意也是好的,谁叫那个家伙惹恼了他呢。

章钟文也是真拿他没办法。织翠伶牙俐齿的,他一个做点心的怎么说得过?偏偏又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他碰一下都不敢。打不了骂不过,怎么也是他吃亏,只好自己一个人去生闷气。

可是织翠还来惹他,见他兀自坐在墙角不答话,还要挨过来,笑眯眯的道:“怎么,认输了?早这样不就完事了,费我许多口舌。”

章钟文哭笑不得,这个家伙,是专程来找他晦气的么。这时有客人上门,这几日被这两人搅得没了生意,终于见到一个要来买点心的,章钟文高兴得很,将织翠推到一边,笑嘻嘻的迎上去:“客官,看看都要些什么?”

章家的点心铺子总将点心收在木盒子里,外面也看不到,但是熟客总能一下子指出哪里放着什么。这一位显然是生客,在店里看了一圈没见着点心,就看见柜台角落里放着一个盘子,上头有几块炸得金黄的三角糕。这原本是要做成蒸糕的,可是被章鼎文那小子一搅和,面团发了酵,酸酸的怎么做糕点,只能裹进了肉馅下油锅炸,做成三角糕了。这是章钟文的午饭,他可不会把草草做就的东西卖给客人,可是会砸了自家招牌的。

推书 20234-12-10 :软肋——占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