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遥见他半天未动,只当他真生气了,也忍不住心里发寒,只是脸上一点都不露怯,只是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将供桌上的烛台握在手里。
篆停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十分明朗的音色,胡乱抹着脸道:“真是只小野猫!”站起来拉住卿遥的手,轻松的将烛台拿走,横抱起他就往外面走。
洞外果然已经是早上,阳光照得卿遥忍不住眯眼,一时也忘了反抗。篆将他放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自己宽了衣裳下水,掬起水来洗头脸。他赤身裸体却自在得很,卿遥反而不知所措,盯着自己的双手一眼都不敢看他。忽然脸上一凉,原来是篆往他脸上泼水,卿遥怒瞪他,那人倒开心的笑,道:“要不要下来?”
卿遥想起梦境里那一泓溪水,不禁心动,可是才一伸脚,身下就疼得厉害,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篆啊一声,过来让他坐到岸边,两条腿垂下来浸到水里,凉丝丝的十分舒服。
篆洗干净了头脸,在卿遥身边坐下来,漫不经心的往他下身的膝盖上撩水,一边道:“我原来是修炼得道的妖,住在北方的一座大山里,听说江南美景,过来看看的,不想遇见个老道士,非说我是做神仙的命,要我留下来做山神。我不情愿,就弄了个阵法困住了我。我在此地等有缘人,等了有一百年了。”
卿遥不说话,静静听着,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般听话,篆嘴皮子掰一掰,他居然就信了。
篆接着道:“这个幻境,是叫人看见自己的欲望与恐惧。我活这么多年,人类是早看清了,从己所欲落入己所惧,这样落差没几个人受得了,大半是要疯的。你看,从洞里出去的,有几个人好好的?他们才是真正的祭品,留下的心魂成就了这座山的灵气。说来那老牛鼻子还真是狠心,一样是人,一点不留情,尚不如我这个妖怪多些慈悲。”
卿遥看他眼角淡淡的讽笑,心里一阵不舒服,道:“你慈悲?别说笑话了,你慈悲能对我做出这样的事?何况谁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
篆停下撩水的手,抓了抓头发,笑道:“我是真动了心,才做这样的事的,不光是为了脱困,你要信我。”
卿遥脸一僵,赶紧撇开,不去看篆好看的眸子,心道,怎么他说一个信他,自己就真的想信呢?这可是个妖怪,他自己都承认了的。
篆无奈的叹气。他早年专心修道,后来又被困山洞百年之久,人间情爱其实不太明了,只是心动是错不了的。他是精怪,凡是都凭自己喜欢,可卿遥却是个人,条条框框那样多。他原本已经能升如仙界了,只是厌烦那些规矩,这才留在人间做个闲散妖仙的。篆想了想,道:“我晓得你不信我。我证明给你看。”话音才落就化为一头巨狼,立在小溪中,一身银白的毛沾着溪水闪闪发亮。巨狼张开嘴,一会儿口中飘出一枚水蓝色的珠子,漂亮得惊人。
卿遥被这变故吓白了脸,却听那巨狼道:“这是我的本命珠。你听说过的罢?妖怪的本命珠承载着所有修为,若失了他就失了所有道行。”
卿遥拍拍胸口安下了心,点点头。原来这家伙是只狼妖。
篆让本命珠落到卿遥手边,道:“你咬一口,多少随你。”
卿遥一愣:“怎么?”
“这就将我的修为寄存到你体内,一则护你不受其他精怪伤害,一则也叫你安心,比命还重要的本命珠都能给你,你还不相信我的心?你们人间,爱老婆的相公,不都将钱财分给娘子管着么,一样的道理。”
青衣莫名的就红了脸,将那珠子握在手里,只觉得暖暖的浑身都舒服。一会儿还是将珠子推了回去,道:“我要你的修为做什么?又不是精怪。”
篆看他脸上绯红,心里一乐,故作悲恸道:“你还是不信我!也是,我不过是一只狼妖,如何能得你信任?罢,罢,这本命珠你不要,我也不要了,散了元神算了。”说着就假意要将珠子扔了。
卿遥手动得比心还快,一把抓住珠子就是一口,暖暖的柔滑的东西顺着喉咙滑下,整个身子都有了力气,原本不好受的地方也舒坦了。一抬头,看见篆好整以暇的脸,知道那家伙做戏哄他,心里一怒,立起来就要走,却不防被巨狼扑到,脸上蹭来蹭去。
卿遥被他弄了一身水,赶紧推他,篆却一点不退让,笑道:“我就晓得你心疼我。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卿遥推他不动,只好随他去,心里叹气,算了,承认就承认罢。
对这只混蛋狼妖,他也心动了。
又嬉闹了一会儿,卿遥推开又要抱上来的篆,正色道:“我还有事要问你。”
篆见他问得认真,也坐正了,道:“你问,我知无不言。”
卿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爹到你这里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他倒是未疯,只是变得有些奇怪,我想晓得。”
篆也皱眉,道:“你一定要晓得?你爹倒是英雄了得,换做平常人有那样心思,大约是要不好的。不过也变了就是。”
卿遥点头,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嗯。爹原本就不是一个和善的人,进过洞之后就更不愿见人了,原先的那些侍妾也都散了,连我们兄弟要见他一面都难。而且……阴阳怪气的,还不知为什么把好好的一把胡子给剃了,穿得花红柳绿。”
篆闻言大笑,道:“他还真信了?我跟他说,他天生是阴命,做男子活不长的。”
卿遥瞪大了眼:“你这样说?你这恶妖,害死我爹了!”
篆掩着嘴仍旧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敛容,认真道:“这话倒有一半是真的。你爹野心太重,若能乖乖学女子守在家里,倒少些乱子。”
卿遥脸色难看,咬牙切齿道:“那你也不好这么说!我要下山去劝劝我爹,别再作女儿娇态了,太吓人。”
篆想起那人虎背熊腰的穿大红纱衣,拿手巾捂嘴娇笑的模样,又忍不住直笑。卿遥气得脸都青了,起身就要走,被他拦住,低声道:“你现在回家,一定会有麻烦。”
卿遥不信,手一甩:“再跟你才有麻烦,你这样害我爹,亏得我还……算了,我要回家了,你别跟着。”
篆懒懒的一笑,看着他慢慢的走两步退一步,有心逗他,却也不敢把他逼急了,紧赶两步追上,握住卿遥的手,笑嘻嘻道:“怎么能不跟?娘子要回娘家,相公总要送一送的。”
卿遥嘴上说着不要你送,可是交握的手是一点也没松。
45.山神祭 五
说实话,卿遥并不很生气。父亲之于他,是个严厉的师傅,也是强大的城主,至于父亲这一角色,他扮演的并不好。城主性子变了之后不再压着他习武,卿遥反而轻松许多。本来就没有多少孺慕之情,倒是从那时起哥哥也变的奇怪,倒叫他伤心了许久。
好好的一个男子,做什么自称青衣,还非要做弱柳扶风的姿态。原本那样温厚的哥哥,慢慢变得奸佞乖张,叫他怎么不难过。
卿遥想着又难受起来,不住的叹气,直到站在自己家门口心里还是不舒服。篆将他的手一握,轻轻笑一笑,卿遥才觉得好一些。
回到家里就被青衣骂了一顿,他辩解几句,又是一顿好骂。卿遥却开心,哥哥无论变得怎样,都是心疼自己的。倒是见了父亲,一句寒暄都没有,甚至不怎么看他,直直的盯着卿遥身后的篆,沉声道:“你是山神。”
篆不在意的点点头,城主缓缓的笑起来,道:“难得山神下山,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篆最烦人间这一套,胡乱挥挥手就要了间屋子睡觉去。他刚刚将小半修为给了卿遥,正累着呢。城主从善如流,叫一个小厮带他休息去。卿遥跟城主说了几句,也退了下去,也顾不得回房,直接就去了篆的房间,关了门沉声道:“我爹是什么意思?”
篆听得好笑,半躺在床上伸着胳膊腿,道:“你爹的意思该问他去,问我做什么?”
卿遥咬牙:“我说正经的!为什么我爹像是在刺探我,什么洞中洞,我怎么晓得?你有什么瞒着我?”
篆轻轻叹气:“我不想你回家,就是这个意思。你爹野心太大,我早跟你说过,可是要实现野心,也要代价的。我早年还是妖怪的时在这里发现了个大宝贝,他大约是瞄上这个了。”
卿遥松一口气,若只是这个,倒还不是大事。他爹的心大,他从来就知道。卿遥走到篆身边坐下,一只手扶上篆的肩膀道:“是我不好,不该怀疑你的。其实我也不是真想回家,只是不放心哥哥,叫他晓得我没事就好,过几日,就回山里去。”
篆见他明显的示好,心里一乐,坐起来抱紧他,在他耳朵后头连啃好几口。
过了几日,卿遥真的跟篆回山上去了,只跟家里人说是外出游历去。青衣来送行,轻轻的在他掌心写了几个字,卿遥一愣,看看还在跟篆寒暄的父亲,点点头,无声道:哥哥放心。
篆为了讨好卿遥,在山腰寻了块好地方,凭空建起一个漂亮的院子,又招来山间有些道行的兔子山猫做仆从,倒真像是人间仙境了。卿遥想起志怪小说里山间总有这样的房子骗人,不禁一笑。
他原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只要见他在那阵中的梦就晓得,他最想要的就是这半山美景而已,如今还多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伴侣,如何不满意。只是偶尔想起哥哥在他掌心写的那几个字,还是有些忧心。
这一日篆去水乡换些日常吃食,他是不必,可卿遥终究还是人。卿遥一人在家里呆的无聊,就到原先那个山洞走走,不想发现那里到处都是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连地上的泥土都重新翻过。
卿遥心底疑惑,正打算出去,忽然叫一把剑抵在了脖子上。斜过眼一看,居然是城主。卿遥心想那外出游历的谎话穿了可怎么好,却听城主道:“洞中洞在哪里?”
卿遥心惊,强笑道:“爹,我说过不晓得的。”
城主冷笑:“你不都已经是那妖怪的老婆了,他会不告诉你?乖,告诉爹。”
卿遥吓一跳,爹是怎么晓得的?一会儿心底又泛苦,只是为了财宝,爹就能对他这个儿子刀剑相向么。篆倒是跟他提过,只是他对宝藏没多少兴趣,根本没有认真听。卿遥小心的往后让一让,道:“爹,我是真不晓得,要不,篆回来了我问问?”
那剑却半寸不离的紧贴上来,城主眼中暗光浮动,道:“说!”
卿遥心里一冷,爹这是真心不顾他的命了。
当初青衣在他手心写的是六个字:小心爹,别回来。
卿遥闭上眼,心中叹气,篆,你什么时候走不好,非今日走?我爹不要我了,我就只有你了,你还不快来。
城主的剑尖逼近半寸,血溢出来顺着颈子滑落。忽的颈上一松,原来是青衣冲进来,将城主的剑挑了开去。城主怒道:“卿逸,你也要背叛我么?”
青衣苦笑着挡在卿遥身前,轻轻叹道:“爹,孩儿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是爹您,背叛了孩儿。”
城主剑一抖,一个剑花闪得卿遥眼睛生疼,只好紧紧抓住青衣的衣袖。青衣道:“爹,自从你从这个山洞里出来之后心性大变,可还是我们的爹。您要孩儿代您试吃那丹药,吃得孩儿生出女相,孩儿也不怪你,你您要找那子虚乌有的宝藏,孩儿帮你,可是如今您为了这东西将剑架在卿遥脖子上,孩儿不能再依了。”
城主桀桀的笑,剑仍不放下,尖声道:“小孩子懂什么?这里住的虽然是精怪,却是有些道行的,他的宝贝,岂会等闲?少不得长生的仙药绝世的功夫,为父拿来一用,总比放在这妖怪手里好。”
卿遥心冷,悠悠的笑了笑,推开青衣道:“爹,原来在您眼里我跟哥哥还不比那还不晓得有没有的宝贝。我以前只当您是被这山洞里的阵法乱了脑子,原来是您自己私心作怪,怪不得别人。”
城主还颇为得意,笑道:“那阵法有何稀奇?前半段君临天下,后半段名裂身死,不过如此。江湖中人,还怕这个?废话少说,今日我先放你回去,将洞中洞问清楚了,过几日我再来。”
卿遥正要说不,洞口忽然传来一阵笑声,篆拎着几个布袋大步走进来,道:“城主何必托我娘子,直接问小婿就是。”
城主一惊,很快也笑起来:“正有此意。我问你,宝藏在哪里?”
篆将布袋放下,过来拉着卿遥看他的颈子,手指摸一摸,那伤就没了。篆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着城主道:“我一向好奇,你怎能经历了这迷魂阵而不疯,现在总算是明白了。这个阵法,心底纯善的自然无碍,穷凶极恶的原来也不受影响。人说拼命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像你这种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何况只是一个小小幻境。”
城主冷笑:“何必耍嘴皮子,将宝藏交出来就是。”
篆看看他,道:“你这样泰然,必是有什么宝贝护身罢?拿出来我瞧瞧。”
城主有恃无恐,剑一晃,原来那剑柄上挂着一串儿护身符,像小女儿的香囊似的,配上他一身柔绿的长衫浅黄的里衣,真真有趣。篆扑哧一笑:“倒确有几样真宝贝,若是从前,我还真怕,只是现在不同了。”篆上前一步,轻轻松松的将那剑从他手里抽走,随手丢给青衣,道:“你这个做长子的,也该劝劝你爹,有些事不好做的。”
青衣垂了头,一句话来说不出来。倒是卿遥拉住他,颤声道:“篆,别伤他,他究竟是我爹。”
篆笑了笑:“若他不是,他已经死了。”回头看见青衣脸上莫测的神色,心下了然,道:“有什么要问的,现在就说罢,免得一会儿他回答不出。”
城主脸色发青,竖起眉毛道:“大胆妖孽!不容你作孽!”
话音才落,洞外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有剑士有侠客,还有几个光头的和尚。卿遥冷眼一看,居然长声也在。
46.山神祭 六
卿遥下意识的拉着篆往后退,却被他拦住,小声道:“别怕。”回头对着那些人道:“我原不想这样,卿遥在这里,翻这老家伙的底也非我所愿,不过既然这么多英雄在场,少不得要算一算了。”
篆不再说话,只向着青衣一抬下巴,青衣踌躇半晌,忽然跪下扎扎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道:“父亲!孩儿不孝,却不想不义。您造这许多孽,也该醒醒了。”
城主冷冷看他,咬牙道:“孽子!为父如何作孽?你也被妖怪迷了眼睛,不辨是非了么?”
青衣终究说不出重话,还是篆接上道:“叫你说,还真是为难你了。各位英雄,有无城这些年有许多人在这个洞的阵法里失了魂,确是我无心之过,可究其根本,还是你们面前这位城主!若非他想唤醒我夺我宝藏,叫这些人来送命,也不致如此。”
“你放屁!一个妖孽,信口胡言!”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最明白。我问你,龙光山后那滑了的山坡有炸药的痕迹,是不是你弄的?那山神要用童男童女祭祀的传言,是不是你放的?封城封山不许任何人离开求活路,这令是不是你下的?”
“你血口喷人!”
篆忽然转向青衣:“青衣,你娘当年,是怎么死的?他叫你吃的丹药,是用做什么的?越天府里的法师,又在做什么?”
青衣脸色惨白,一字一顿道:“我娘当年,是为了不愿意交出腹中胎儿给爹炼丹,才被爹找人用乱箭射死的;那丹药,是叫男人变作女人的,因了山神和术士都说爹做男人活不长,他又不敢先吃,就叫我这个跟他有相同骨血的儿子来试药;那些术士,一则为爹炼药,一则向城中不服他的人下咒,咒不死的,就被骗进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