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把眉毛一竖:“还说这话?真还当我是少爷就别提那‘随我来’这混账话,少爷要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听见没有?”
章七应一声退出门去,还是愀然不乐。
过了几日,黄梅季到了。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少不得下上一个月的雨,河水自然也涨了不少,桥洞矮了船通不过,船家也就歇了假。李期明是船歇下了人歇不下,就算心底也晓得这样不好,还是天天往那老宅子里去。
阴雨连连不见日头,是个人都觉得不舒服,但那书生倒是神清气爽,帘子也撩了起来,偶尔还会出门走走。雨天行人少,就算有三个两个也是匆匆赶路,没人见着这个年轻俊秀的书生撑着一把素净的油纸伞在雨中缓缓地前行,在暗淡的天光下迷蒙的笑。
章七平日里在米行管账,下了工就回到老宅子里陪那书生。章七像是故意的,三天倒有两回忘了带伞,每每被淋得一身精湿,免不了又是伤风感冒,鼻子擤得通红。
那书生找来衣服叫他换上,又拿干布来为他擦头发。一边擦一边骂道:“你是成心想疼死我么?伤风才好又跑去淋雨,万一邪气转到肺子上要怎么好?明晓得我爹就是这么去的,你真是……”
章七反手将那人的手抓进掌心,轻轻叫道:“少爷……”大约是喉咙不舒服,有些嘶哑,含着几分祈求几分歉意。
书生瞪他一眼,将手挣脱开:“还知道叫我少爷?十年前你是怎么答应的,不随我来不随我来,现在就都忘了。你在这般,我可再不理你了。我管他阳寿尽没尽,自己找黑白无常去。”话刚说完,章七就一下子跳起来用力抓住书生的肩,咬牙道:“不许!”
书生大概是被他抓疼了,眉头一皱,声音也高了起来:“我是少爷,凭什么要听你的?你都不听我的了。”
章七愣愣的,手渐渐松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倒是红了,落下泪来。
书生看他垂着头垂着手,这下又垂起泪来,心里不忍,主动将手塞进那人掌心,软下声音道:“我不是怪你,也就是这么说说罢了。你还在这里,我能去哪儿?就是你,可不许说话不算话,怎么也不好叫我白死。”
章七把那人的手用两手包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
李期明记得,十年前章小少爷去世之前不久,原本还正在准备成亲的。自幼定下的妻子,是毛夹里的毛晴绣毛三小姐。那时候大家都替这个姑娘可惜,好好一个小姐要嫁给一个病秧子不说,就是那时的章家也早就没落,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屋架子了。亲事未成小少爷就先去了,对那小姐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章老爷自此心灰,差人送去一纸书信退了婚,就再没迈出过大门。不出两年,心病身病一起来,也随儿子去了。
父子俩的灵柩都是李期明运的,他依稀记得那时候的章七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扑在小少爷的棺材上哭得都出不了声,还是被硬生生的拖走,他才能取了灵柩上船。那时候李期明虽然没有往那儿想,却也有隐隐的预感。只是小少爷已经去了,就剩下章七一个,还能怎样呢?也是苦命孩子。
李期明叹了口气,不晓得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一副热肝肠,一向关心幼年失祜的章七,也答应过他早逝的爹要照顾他,眼下的情况……可怎么是好呢。
抬头看看从云后探出半边脸的太阳,脱下蓑衣抖了抖,水珠溅到河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互相撞来撞去,都七零八落的散了。
出梅了。
06.老宅 下
天气转晴,那书生又垂下了帘子,不出门了。米行里的工作又忙起来,存粮要晒账本要拍,章七每天忙得老晚才能回去。家里没人做饭,就在面摊上吃一碗阳春面再回去。米行老板怜他没人照顾,好心为他说媒,章七红着脸婉拒了。老板看看这个能干而寡言的男人,叹了口气。二十七了,别人孩子都好几个了,这个小七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成家的念头呢。
回到家里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时辰了。书生就在门口守着他,看见那熟悉的身影走来,快走几步一下子抱住他,抬起脸来在章七面颊上亲了一口。章七一怔,缓缓伸手回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道:“少爷……”停顿了好久,才说:“这一阵忙完了,我跟老板告了假,就在家里陪少爷。”
书生靠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
一时间在没人说话了。
过了几日,章七果然不上工了,甚至都不大出门。李期明就遇见他一次,他正匆匆赶路,一脸的担忧。李期明招呼他,他也只是勉强应一声,托托包袱又一路小跑。那个包袱李期明认得,那书生也曾拿着它,露出过一截笔尾,露出过一个书角,这会儿,露出了鼓囊囊的一摞烧饼。
李期明知道他心里有事,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章七再没出现过,李期明一直想去看看他,偏偏水退了,他这个老船家又忙了起来。辛苦一日终于能舒舒服服睡个觉,忽然之间觉得心里跳得厉害,像是有什么要不好了。李期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披了衣裳就往外跑,妻子迷迷糊糊的问他也没顾上回答。一路跑到那老宅子前,压住喘气声趴上了窗子。忽的一阵冷风吹过,李期明就一动不能动了。
屋里头除了章七和那个书生之外,还有一黑一白两个人。说他们是人,就是李期明自己也不信,哪有人会这般面目模糊的呢?也说不上好看不好看,根本就看不清。
才觉出有几分惧意,就见那黑的拿出一条索子往书生颈子上一套,书生惨白了脸,双手抠着索子想把它扯开,却是不行,惨白的脸一会儿就憋红了。那黑衣的一扯就把他拉过揪住了头发。章七叫一声扑上去,却被那白衣的用一副钩子勾住了肩。章七挣扎的厉害,更兼法器犀利,很快那衣服上就洇上了半身的鲜红。
那黑衣的没等书生叫出来,就朝他脸上张口一吸,书生一下子就瘫软下去,一松手,就落到了地上。章七一手抓着深深刺进肩膀的钩子,挣扎着想要去拉书生,眼里不住的落下泪来。
李期明动弹不得,一双眼睛瞪得目眦欲裂,忽然肩上被人一拍,就能动了。一回头看见一个和尚就站在身旁,双手合十,长长的佛珠垂下来无风也动。李期明定睛一看,那和尚眉目清俊一身正气,正是西禅寺有名的回灯大师。
回灯大师长于降妖,见他来了,李期明松了口气。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回灯就已经推开门进了屋,呼一声佛号,将那委顿在地的书生扶起来放到椅子里,看见章七半身血一脸泪,眉头皱了皱。
那黑衣白衣看见是他,赶紧收了家伙立到一边,陪笑道:“小人当差到此,不想惊动了尊者,还请见谅。”
回灯没跟他们虚与委蛇,指指书生道:“这个本是不该死的。”又指指章七:“这个本该十年前就死的。”
白衣一脸的为难,笑道:“尊者有所不知。十年前我哥俩本来确是要来收这个章七的,他家少爷,就是这个书生不知从哪里弄了个邪术,硬是代章七丧了命。小人自知不好,正头疼呢,尊师叔出面,说这二人命中就该如此,小人也就任他留在阳世。如今这章小少爷阳寿净尽,我哥俩自然要来收他回去交差的。您看这……”
回灯还不及回答,章七就站出来将书生挡在身后,道:“这都不关少爷的事,是我当年太蠢,以为少爷要成亲去了,精神恍惚才会落入水里,才会害的少爷去寻术士用法子救我回阳的。不想,代价居然是少爷自己……”
回灯不想还有这一段由头,略一掐算,道:“是了,原来是他。确如小僧师叔所说,他们命中该有此一劫。只是这个书生也是有几分佛缘的,可惜尘根未净。罢了,我佛慈悲,小僧就助你一次。”说着将佛珠一抖,簌簌的响,凭空一捞一把九环锡杖就握在手中,往地下一杵,哗啦一声。那黑衣忽然张口作呕,一缕白雾从他口中逸出,钻入书生体内。书生嘤一声睁开了眼,四下一瞧,手忙脚乱的跑去抱住章七,拉过衣角按住他身上的伤口,戒备的看着那和尚。半晌,忽然道:“小师傅……可是西禅寺的回灯?许多年不见了。”
回灯点了点头,道:“正是小僧。”
书生向他拜一拜:“当年多亏有令师叔庇护,小生才得这十年安泰。”
回灯叹口气道:“那是小僧师叔怜施主有佛缘,有不忍见一对爱侣就此阴阳相隔。是变数,亦是定数。”
书生大约是不太明白他的话,默然不语,只扶着章七紧紧抱着。回灯看他们相互依靠的样子,向那黑衣白衣道:“两位不妨卖我一小僧面子,有道是宁拆一座塔不毁一门亲。小僧弊寺虽则残旧,每日里倒还有几文香火钱,改日小僧置办些粗茶淡饭,聊表敬意。”
那二人面面相觑,忽然一起跪下来,齐声道:“小人岂敢!尊者开了口,就是一句话的事,小人安敢阻拦!今日小人就将那二人名字勾了,小事而已。”
回灯点点头:“那就劳烦二位了。”也不管那二人还是伏在地上不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临了还向书生二人道:“红尘俗世,还是及早看破的好。究竟人鬼殊途,小僧只能帮到此处,好自为之。”
书生与章七虽是点头称是,但是紧握的双手是一点也不曾松开。
李期明默默退出来,回到家里还是一夜无眠。
翌日起,那书生与章七就没了踪影。李期明猜测他们既然有佛缘,大约是随了回灯出家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又想会不会是云游去了,或是还在那老宅子里,只是外人再看不见了。不过无论是到哪里,总是二人相携着在一起罢。
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既然这里没有他们的去处,离开了也好。
那老宅子的鬼屋名声也渐渐淡了,偶尔还会有好奇的小娃娃问起来,那里的鬼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青面獠牙,是不是要吃小孩的?李期明总会摸摸那娃娃的脑袋,笑道:“哪里的有什么鬼,只有一个长的极好看的痴情种罢了。”
那人满月酒上就有相面先生说过的,耳垂旁边那一颗红痣,摆明了这孩子一辈子就要落在这个“情”字里的。
07.玉哥儿 一
章家岸紧挨着李巷,李巷边上是个小湖。湖边有三五株垂柳,水里有半塘菱花半塘鱼,也算得上一个景致。水乡就是水色最多,这本来也是见惯了的,对乡人来说倒也没什么。
小湖无名,但是湖边上那个西禅寺却是大大的有名。这里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佛寺,景色秀丽不说,还出了好几个有名的大师。这一代方丈慧无大师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寺里最有名是不是他,而是他的师侄,法号回灯。回灯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师,最擅长的就是降妖伏魔,但凡哪家出了怪事都少不得请他去看一看的。
按说这样一个人该是满身戾气,但回灯就不是,温雅的眉眼里有慈悲与包容,一身淡青的僧衣也掩不住风华。
若不是出家做了和尚,不知要掠去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
可偏偏就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人就住在水乡另外一个有名的地方,这个地方叫做黄金屋。
不是书里的黄金屋,而是金屋藏娇的那座金屋。风化之地取这样一个名字,不晓得是真心赞美还是暗含讥讽。
那个看回灯不顺眼的人就是这里的头牌,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名字,叫做小玉泉。有小玉泉自然就有大玉泉,大玉泉是这间黄金屋的主子,原来也是本地有名的小哥儿,年纪大了再不能挂牌之后就拿半辈子的积蓄开了这间黄金屋,算不上日进斗金,倒也生意不错。屋里人怕冲撞了妈妈,就把小玉泉叫做玉哥儿。
玉哥儿是在秦楼楚馆讨生活的男子,如今已经好几个年头了。当年他倒在黄金屋门前,被大玉泉救起来。大玉泉看他生得不俗,稍微打扮打扮就是倾国倾城的貌,好在没有多愁多病的身,就留他下来在黄金屋里挂牌。果然是玲珑孩子,不多时就成了屋里的头牌。
大玉泉是真喜欢这个孩子,听他说同叫玉泉也不介意,更不曾为他改名,就是前头添个大小,叫起来方便。不过很快小玉泉就成了玉哥儿,大玉泉有些为他可惜,但是这个世道就是这般,玉哥儿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只是粗粗识得几个字,总不能白养着他。
玉哥儿倒是不曾表示过不满,说着要报答他,就换下短衫穿了纱衣,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大玉泉也就释怀了。
玉哥儿讨厌回灯,是有缘由的。来黄金屋的什么人都有,偶尔来几个不是人的也不意外。来找姑娘哥儿寻乐子当然无不可,但是赖在黄金屋里捣乱就不好了。大玉泉请了回灯过来,回灯好身手,轻轻松松就降服了作怪的耗子精,临走的时候还留下几张符,贴在大门上,精怪就难进来了。
屋里人都对他感激不尽,只有玉哥儿冷眼看他涨红的脸,哼一声,装什么正经。
男人那张仁义礼智的皮相下面是什么样子,他早就晓得了。那回灯算是出家人,不也盯着他瞧了好久么?
玉哥儿没想到的是,那日之后不久,回灯就托人传话,叫他到西禅寺一叙。玉哥儿冷笑,怎么,这么快就耐不住了。
大玉泉有些奇怪,他听闻回灯是难得的正人君子,怎么也会喜欢小哥儿。但毕竟是有恩与他的,就劝玉哥儿去了。玉哥儿不想拂了他的意思,细细梳妆,穿了一身艳红的衣衫就去了。
锦缎的软轿直接就将玉哥儿送到了禅房门口,他提起裙子进门,看见那个人面兽心的秃驴正在念经,只穿了一件直裰,松松的挂在身上,还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想到这个人接下来要做怎样的俗事,又是一声冷哼。
回灯听到声音睁了眼,看见玉哥儿站在面前,恍了一下神。玉哥儿脸上粉白黛绿的装点着,一身艳红的纱衣,露着雪白的颈子。那一次在黄金屋里他并未怎么打扮,此时盛装起来当然非往日可比。玉哥儿是特意细心打扮的,他想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疯狂起来,究竟是怎样可笑的景象。
但是回灯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自小出家,对欲望本就没有心思,若不是数年前后山上的那一眼,到如今他也分辨不清美丑妍媸。
那时他在寺院后山上拾柴,水乡山少水多,柴火多是自家种的水稻杆子。寺院没有水田,每日要用的柴火就只有叫人从后山上拾来。那日正好轮到他与另外两个沙弥,他脚程快,不久就上了半山腰,正好就在泉眼附近。泉眼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水干净得连一棵水草都不活,味道是山泉特有的甘甜。回灯忙了半个上午也乏了,就到泉边喝一口水歇一歇,不想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站在齐腰深的水潭里,正用一片大叶子掬起水来往头发上浇。纤秀的肩背几乎全被漆黑的头发包裹,手一撩,就露出一片雪白。回灯不能自已的盯着看,喉头随着那人的肩胛骨一起在薄薄的肌肤下滑动。
直到那人冷冷的说了声看够了没有,回灯才回过神来,仓皇的逃下山去。因为这一刻不该有的动摇,回灯罚自己面壁一个月,每日只许吃一餐薄粥,出来的时候已经清减了一圈。这才觉得自己的惩罚够了,可以在别人叫他回灯大师的时候不那么惭愧。
不想数年之后,又见到了那个人,竟然是在青楼里。回灯是出家人,心底也是柔软干净的,他只是想,这样一个漂亮精致的人物,如今在青楼里过活必定是有苦衷的,他想为他做点什么。他一个和尚不好去黄金屋,只好请他来,不想对方似乎想岔了,竟然一身艳妆的过来。
08.玉哥儿 二
回灯为难的皱了一下眉,立起来向玉哥儿双手合十,道:“施主,劳烦专门跑一趟,请上座。”
玉哥儿扫一眼禅房,只有几个蒲团,哪里有坐的地方,就走到回灯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也不端端正正的坐,靠着矮桌用手臂撑着下颌。纱衣轻轻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藕臂。玉哥儿好笑的看着回灯垂眼不知所措的样子,将一双长腿交叉着微微曲起来,舒舒服服的脱了鞋动着脚尖。这秃驴,难不成还是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