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排成列的赍牌呈至康熙面前,他的视线却不自觉地往胤礽那头看去,胤礽倒是无所谓地撇撇嘴,康熙抬手掩去上扬的唇角,咳了一声,道:“退下。”
话音刚落,便见胤礽嘟了嘟嘴,阴阳怪气地道:“您怎么不翻绿头牌了?”
康熙撑着头,冷峻不禁道:“吃味了?”
胤礽忍不住脱口而出:“您想岔了。”
康熙唇角扯了扯,起了捉弄之心,笑道:“待会不用回毓庆宫,留下来陪朕。”
胤礽闻言,赶忙拒绝道:“儿臣不便打扰皇阿玛,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康熙由不得他多言,走过去将他打横抱起,丢掷床上。
胤礽看着欲倾身压向自己的人,连忙按住他的肩膀,道:“皇阿玛,不行,儿臣那不舒服。”
康熙闻言,愣住了,半响才笑道:“你想哪去了?朕给你上药。”
胤礽迥然,放下手,翻了个身,往床里头凑了凑,嘟囔道:“儿臣不用药。”
康熙平复了笑意,掏出药瓶搁在床头矮案上,望着被胤礽蹭得凌乱的床单,冲他臀部就是一记狠拍,斥责道:“起来脱衣服!”
胤礽把疼得扭曲了的脸转过来,动了动嘴唇,半响才道:“您真下得了手。”
“日后不准穿着外衣上朕的床。”康熙端来一叠奏折,一边褪下外衣,一边教训道。
“儿臣遵旨。”胤礽爬了上去,转进被窝里,语气充满了不满。
康熙不和他计较,把他往里头推了推,自己坐了上去。良久,康熙都要以为胤礽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一言:“皇阿玛,那本册子的事,您不问儿臣吗?”
康熙翻折子的手一顿,眼帘半掩眸子,低声道:“你希望朕能问你什么?”
“那些大臣……”胤礽似乎觉得烦躁,坐起身,望着康熙,问道,“您信儿臣吗?”。
康熙放下折子,伸手摸摸他的头,良久才缓缓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一山容不下二虎,朝廷亦容不下二主。”
胤礽听这话,唇轻颤动了一下。康熙收回手,头靠在床柱上,叹了口气,拾起那本册子掂量着道:“一个利益团体的凝聚力在于,相同的目的和一个凝聚点,二者缺一不可。如今这些人有了相同的目的,你以为你堪当他们的凝聚点吗?”
康熙一言如醍醐灌顶,胤礽忙跪道:“儿臣不敢。”
康熙轻笑着把他捞进自己怀里,下巴搁在他头上蹭蹭,轻言安慰道:“你安心,朕会权衡好。”
胤礽闭口不言。康熙也只是轻拍着他的背部,神色变得复杂。此事并非他口头上说言得这般简单,世事难料,朝廷上下人心难测,人人踩低捧高,趋之若鹜。胤礽的心若动,结党不过一瞬间的事。再者,日后其他皇子入朝,局面会愈加复杂。
就在康熙苦恼之时,胤礽突然碰出一句:“皇阿玛,儿臣想吃苹果。”
康熙朝窗户那头瞄了眼,道:“那边有,自己下床去吃。”
胤礽抬头,瞥了眼那头的苹果,心里挣扎了一下,躺回去道:“那不吃了。”
康熙闻言,嗤笑道:“懒死你。”
胤礽把脸埋进枕头,模糊的声音传来,“懒死也不吃。”
康熙侧头望着他,嘴角抽搐。
71、多伦盟会
待理藩院准备工作做充分,四月上旬一日,御驾冒着绵绵春雨从东华门出。一出古北口,便是蒙古的大草原。此时的草原正是春芽初冒出、河水渐丰的时候,远处有疑似羊群的白色一片,康熙掀开马车的帘子,穆克登给他牵来一匹马。
康熙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回过头看看几个相顾言笑的小儿子,隐隐约约听到胤俄道:“这还是爷第一次看这么多羊。”
“你真是没见识。”胤禟的语气充满了不屑。
“你,你说什么呢?”胤俄显然被气得不轻,语无伦次地道,“爷哪里没见识了?你又见过?”
之后胤禟具体说了什么,康熙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两人好像吵了起来。康熙不愿管他们那点破事,对二人的愈发大声的争吵置之不理。扬起马鞭抽在马背上,往前头奔去。
一路北上,终于四月末抵达多伦诺尔。此次会盟汇集了漠南蒙古和漠北蒙古四十余位王公。多伦诺尔已被人分作好几块,御帐殿居中,上三旗驻京八旗环卫于外。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屯于外待命,以五十里为界,未经传召不得靠近。各旗居位明确,不大的多伦诺尔被撑得满满的。
康熙于傍晚抵达多伦诺尔,蒙古王公已列于城外恭迎圣驾。康熙刚在御帐殿歇下脚,就听人来报,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和哲布尊丹巴率众求见。
一个是挑起准喀之战的元凶,一个是喀尔喀宗教领袖。此次皆得朝廷庇佑才幸免一难,康熙一来,自是要率先凑上去表忠心。
康熙不推脱,换上常服就让人宣他们入殿。不多时,帘帐被掀开,康熙还是第一次见这两个葛尔丹心心念念的世仇,察珲多尔济长着一张典型的蒙古大汉脸,成把的胡子掩盖了半张黝黑泛红的脸。哲布尊丹巴一袭喇嘛红衣,五官是搁在人群里找不出的平凡。只见他们跪道:“臣喀尔喀土谢图汗(哲布尊丹巴)叩请博格达汗圣安。”
康熙暗自以为喀尔喀归顺实乃一意外之喜,一则为大清版图增加一大块;二则利用喀尔喀的天然地形优势,使之成为朝廷的北部边防屏障。
朝廷对待蒙古王公的一直秉承着“慑之以兵,怀之以德”的原则,而二人一上来就俯首称臣,明表归附之意。康熙虽喜闻乐见,却仍对喀尔喀三部内部争斗心有隔阂。心下打定了主意务必使之日后共效力朝廷,便明言道:“朕听闻,喀尔喀常年内乱,扎萨克图汗与葛尔丹结盟。察珲多尔济,你斩杀扎萨克图汗,误杀葛尔丹之弟,给了他寻仇的理由,引得他兵临城下,你无言以对吗?”
康熙既愿问责,表明愿将其视为自家臣子,察珲多尔济心定了定,垂首道:“禀博格达汗,土谢图部与扎萨克图部矛盾由来已久,对入侵扎萨克图部,召来祸事,臣已是惭愧不已,愿领罚。”
“当日朕派前理藩院尚书阿尔尼往你喀尔喀会盟,望尔等能尽释前嫌,交相辑睦,共享升平。可朕没想到,不过一年,尔等就刀戟相向。”康熙平铺直叙道,“罢了,过往不究。朕依旧希望喀尔喀三部能摒弃内部构怨,和平共事。不知尔等可有此心?”
“臣愿与扎萨克图汗共事博格达汗。”察珲多尔济连忙应道。
康熙这已经打了一棒子,甜枣还没送出,就见魏珠掀开帘帐,快步走至自己身边俯身细声道:“皇上,奴才看到九阿哥和十阿哥与一蒙古小王公在互殴。”
康熙闻言,暗骂两个儿子不得安分,早知就不带他们出来了。又冲魏珠皱眉道:“你怎么不去制止?”
“禀皇上,两位小主子和那小王公打得面红耳赤,奴才拉不开啊。”
看来战况是二对一,康熙斟酌再三,还是不放心胤禟二人,恐其捅出什么幺蛾子,便对殿下的两人道:“时候不早了,尔等且先回帐安歇,若有议处,明日再道。”
话音刚落,康熙就起身往外头走去。三人斗殴的地点离御帐殿不远,康熙走几步,便远远看到三人在草皮上滚作一团,扬拳挥腿,战况激烈。
康熙冲身后的侍卫瞥了眼,他们依令上前,强行拉开三人。只见胤禟二人脸上带着血红的抓痕,还张牙舞爪地欲往人家脸上招呼,康熙斥道:“够了,都站稳了,看看尔等是什么形象。”
胤禟对那蒙古小子瞠目而视,半响才肯正过头,看了眼康熙,又撅着嘴低头。
康熙不管他们,转而对那蒙古小子道:“你是何人?”
“巴林部札萨克亲王四子博尔济吉特氏拉布腾,请博格达汗圣安。”那蒙古小子单膝跪地,用谙熟的满语道。只听他语气平缓,面色如常。不像胤禟二人通红着脸,气喘吁吁,一言看去,倒像胤禟二人欺负人家。康熙不由得瞪了一眼欲开口申辩的胤俄。
说起来,这小子也算是康熙的堂弟,他母亲淑慧长公主为孝庄文皇后所出,亦是康熙的姑姑,当日这位巴林公主嫁与色布腾,是大清与巴林部的首次联姻。
巴林部踞古北口外,东临科尔沁,北临乌珠穆沁,去年的乌兰布通一战与巴林仅有一步之遥。凭着它作为京城北部的屏障,朝廷一向对之优待有佳。于公于私,康熙亦不愿损了这位小堂弟的面子,便道:“堂弟不必多礼,平身。”
胤俄见康熙对拉布腾如此礼遇,当下不满地出言:“皇阿玛,您要为儿臣做主。”
“休得胡言,他是长公主之子。尔等不仅不唤他堂叔,还与之争执,实为不敬。”康熙皱眉道。
“他以下犯上,以大欺小,欺辱皇阿哥,无君臣之道,请皇阿玛严惩。”胤俄不肯让步,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康熙暗道好小子,竟给人家盖这么大的帽子,不禁气闷,“严惩他,朕亦放不过你。”
而这时,拉布腾作揖道:“二位阿哥言之有理,虽是小儿嬉弄,亦是拉布腾之罪,再者,拉布腾私闯御帐地,请博格达汗降罪。”
“你既言是小儿嬉弄,何须定罪?”康熙打发了道,“罢了,跪安吧,至于你私闯御帐地一事,朕明日与你阿玛说。”
拉布腾沉默片刻,还是跪道:“拉布腾遵旨告退。”
待拉布腾消失在视线里,康熙转过头望着两个儿子,面色阴霾,嘲讽道:“方才在路上还吵得喋喋不休,这会儿,就一致对外了?尔等还真是兄弟情深。”
胤俄眸子一转,凑上去仰起脸,指着自己面上的抓痕道:“皇阿玛,您是没看到,他爪子多利,一抓就弄出血来了。”
康熙细细一看,还真是狠。嗤笑道:“尔等明日就顶着这张脸去见蒙古王公吧。”
“皇阿玛,儿臣知错。”胤禟突然插一句道。
康熙转而望着这难得如此乖巧地认罪的儿子,心生疑虑,想了想,问道:“尔等怎么打起来的?”
“那个,拉布腾不说了吗,不过是小儿嬉弄。”胤禟垂首道。
“朕要听你们二人说。”康熙一看他心里有鬼,当即穷追不舍地问道。
胤禟嘟囔着嘴不肯说,胤俄偷偷瞥了眼康熙,撅了撅嘴,细声道:“是九哥出手调戏拉布腾未过门的福晋、”
康熙闻言,再看胤禟那无所谓的样子,当即咬牙切齿地对胤禟道:“男女七岁尚且不同席,你都多大了?”
“那丫头不过只有五六岁。”胤禟翻着白眼,小声解释道。
“就算只有一岁,那也是人家的福晋!”康熙皱眉,看着愈加暗的天色,道,“你们两个好好反省反省,回宫朕让宜妃给你送格格。”
胤禟咬着嘴唇,望着康熙的背影,半天才作揖道:“儿臣恭送皇阿玛。”
“唉,九哥,下次大选,爷就有九嫂了。”胤俄抹着额头道。
胤禟瞪了他一眼,负手离开。
72、公主出嫁
第二日,御帐殿外摆设了成排的筵席,康熙坐在御筵后头,一眼望见立于科尔沁左、右翼三旗王公后的巴林部札萨克亲王,忆起昨夜胤禟做的混账事,欲于对巴林部稍加安抚,却见札萨克亲王扯着拉布腾跪在御筵下头,
“臣博尔济吉特氏请博格达汗圣安。臣携犬子拉布腾给博格达汗请罪,犬子对两位阿哥无礼,愿请博格达汗治罪。”
康熙听着札萨克亲王的铿锵语调,瞥向一边垂首不语的拉布腾,亦不知他的心思,转而对札萨克亲王道:“昨日胤禟已将实情奏予朕,朕以为不必追究。不知皇姑姑身子可安?”
康熙最后一言将二人关系拉近,札萨克亲王替拉布腾松了口气,亦顺势道:“臣替公主谢博格达汗挂念,公主身子尚安。”
“如此甚好,朕在宫内之时,就时常心念远在巴林的姑姑,今日听你一言,朕亦可心安。”康熙心安理得地表达他对这位毫无印象的亲姑姑的挂念之情,又转着话题道,“朕虽年年出巡塞外,却甚少接见姑姑的子孙。朕前些日子听理藩院道,你欲立次孙乌尔衮为世子,乌尔衮何在?”
话音一落,一人穿过筵席行至中央,一番施礼后在御筵下跪。思及几日前,内大臣商议三格格婚事,将此君定为第一人选,康熙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模样好似看得过去,身板也算结实。
“平身。”康熙收回视线,“乌尔衮,你今年几何?”
“回博格达汗,臣年方十又九。”
康熙暗默片刻,暗想巴林部临近京城要塞,朝廷又与之多年未联姻,不若将三格格配予他,顺带应允了札萨克亲王的请旨,便道:“朕有一女,与你年龄相仿,朕若命你为她的额驸,你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乌尔衮的语气不温不火。
此道联姻圣旨若落在乌尔衮头上,便是皇上对巴林部的恩宠,札萨克亲王面露喜色,康熙对其道:“札萨克,朕一直以为将公主嫁至巴林,能安心。既是他们年轻人无异议,朕会令礼部选一吉日大婚。你为何意?”
“臣亦无异议,谢博格达汗恩典。”
联姻为宴席打开了好的开端,而后便是谈喀尔喀设盟旗之事。康熙在多伦仅呆了七日,便启程回京。礼部将婚期定于半月后,因此随行的还有乌尔衮。一路颠簸,康熙抵达京师已是十日后,宫里已开始布置大婚。
多日未见,胤礽凑到康熙身边,瞥见对方手中翻动的画册,胤礽皱眉,“皇阿玛,今年不大选。”
“这是给你选太子妃。”康熙提笔在一人下画了个红色圈圈。
“近日礼部好似没提太子妃之事。”胤礽往那圈圈处瞄了眼。
“与他们无关。你也不小了,再者东宫事亦需人打理。”
“可是……”
胤礽欲再言,康熙微撇嘴,制止道:“勿要多言,你看这几个,哪个中意一些?”
胤礽无奈接过画册翻了翻,发现康熙画上圈的女子皆为名门所出,却并非权倾朝野,胤礽不免留了个心眼,道:“您以为谁善掌东宫事,就选谁吧。”
“娶进宫便是你的,你若看不顺眼,岂不是要怨朕?”康熙挑眉道。
“儿臣岂敢?”胤礽笑了笑,搁下画册,倾身与对方厮磨了会。康熙最终受不了呼吸喷在脸上的痒感,一把推开他,“别胡闹。”
73、东宫新主
徐乾学被革职在家,朝堂风云骤变。傍晚,康熙坐在御膳前,明日便是三格格出嫁的日子,他从魏珠手里将三格格的随扈侍卫官员名单拿来,这些人日后便随着公主在巴林部,直至公主殁,方可回京。
内务府依照和硕公主的份例筹办事宜,大婚于巴林部举行,仅将公主送出京城,以后便是随扈人员和额驸的事。即便如此,康熙还是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沿着她出城的路挂满红绸。
第二日,康熙站在太和殿前,看着汉白玉梯间站着盛装的荣宪,只见其将手搁在膝上,福身道:“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
“平身。”
荣宪微抬头,康熙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不禁思及多年前在宁寿门前那个言语老成的三格格,彼时她还是未行笄礼,如今已经张开了。康熙对着她,突然词穷。幸而荣宪出言道:“皇阿玛,儿臣此去,恐难再回京。如今别无他求,只望皇阿玛龙体安康,大清国泰民安。儿臣远在塞外必不忘皇阿玛对儿臣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