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工部尚书萨穆哈拿了圣旨,匆匆用了午膳就策马连夜朝扬州奔去,直至第三日才赶到扬州。本以为另一钦差施世纶早已赶到,不想在扬州遇到两江总督噶礼才知,施世纶带病还在路上晃晃悠悠。
介于时间紧迫,萨穆哈和于成龙、噶礼二人商量,三人先在扬州会审,待施世纶赶到,再行二审。
于是乎,第二日一早,萨穆哈三人在扬州巡抚公堂上坐定,下头跪的是这次乡试的三位主考官和两位阅卷管。
萨穆哈首先发话道:“本官奉圣旨特来扬州审理此案。江南众位举子宣称尔等在乡试中受贿、徇私舞弊。对此,尔等可要辩解?”
此话一出,堂内一片寂静。就在萨穆哈等得不耐烦,欲再开口时,副主考官赵晋出言了,他低着头道:“臣无话可说。”
“换言之,就是你供认不讳?”萨穆哈的语气好了许多。
赵晋又是一阵沉默,半响才开口:“是。”
“速将受贿数额、受贿过程详细道来。”
“开考前第五日,一个叫李奇的人到行馆役从,趁着打扫行馆的功夫找到臣,说商量些事。他说他是前任扬州巡抚的家人,并将贿金交予臣,并附了程光奎、吴泌二人姓名,言名要臣在考场上为二人护着。贿金为黄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赵晋的语气轻松了许多,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有赵晋打头,其他几人也就有了胆子,纷纷对罪行供认不讳。几人写了口供,画了押,萨穆哈一看,倒没想到这案审得如此顺畅,当即将这几个考官收监看管。又将出钱贿赂考官的程光奎、吴泌押上来,只要将这两人的口供一对,此案就是结案了。可不想,就在此节点,异变突起。
46、钦差审案
程光奎、吴泌二人一被带入公堂,萨穆哈就厉声问道:“方才几个主考官对受贿的罪行供认不讳,尔等可有要辩解的?”
“大人息怒,小人招供,小人出了黄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程光奎道。
他说的数额正好与赵晋所说的对上号,萨穆哈点头,转而朝另一人问道:“你的贿金数额呢?”
“禀大人,小人和程光奎一样。”吴泌道。
吴泌话音刚落,于成龙便拍案而起,厉声道:“休得胡言,赵晋只收到十五锭金,另外十五锭哪里去了?”
程光奎支支吾吾不语,吴沁也是久久不抬头。于成龙又道:“你二人的贿金是交予谁的?”吴泌答道:“小人托前任巡抚的家人李奇代送给主考官赵大人的。”
程光奎也点头称是。
萨穆哈朝于成龙望了眼,发话道:“来人,将李奇带上来。”
于成龙无异议,坐下不再说话,而一直坐在公堂另一头不说话的噶礼听这话,却神色微变。
李奇一上堂,萨穆哈先发制人,问道:“你可是前任巡抚的亲戚李奇?”
“正是小人。”堂下之人微微抬头道。
于成龙指着李奇问程光奎二人道:“你们的贿金可是交给他了?”
二人齐齐点头,于成龙再道:“李奇,你代他二人行贿考官,赃银交给谁了?”
“小人……小人交给赵大人了。”
“可赵大人说他只收到十五锭,余下十五锭被你私吞了?”萨穆哈问道。
“不不,小人岂敢私吞。”李奇喊冤道,“小人是……”
李奇话未说完,噶礼便拍案而起,怒斥道:“休得狡辩,若不是你私吞了,还有何人敢拿?”又宣来狱吏道:“把这李奇拉下去大刑侍候着。”
“大人饶命啊,真的不是小的。”李奇慌忙叫道。
“慢着。”于成龙挥手阻止狱吏,又转头对噶礼作揖道,“总督大人,这人还未说清,不可擅用刑。”
噶礼心虚,面上却显得严肃强硬了几分,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咬牙切齿地坐下。
“你且大胆地说。”于成龙道。
“小人招,还有十五锭金,赵大人让我交给泾县知县陈天立,听说是留给……总督大人。”
此话一出,噶礼立即指着他斥道:“胡说,你竟敢诬陷本官。来人,将他拖出去,杖刑侍候。”
“且慢!”于成龙阻止,他望着恼怒的噶礼道,“总督大人何须如此恼怒,不若让他说清楚,是真是假自有钦差大人定夺。”
“他如此诬陷封疆大吏,岂能任由他扰乱公堂,扰人心神!”噶礼不肯退让,直言对狱吏道,“尔等还杵在那作甚?快快将他拉下去。”
“等等。本官以为待他言明,再用刑也不迟。”
二人僵持不下,这时,萨穆哈朝两位伸了伸手,出言安抚道:“二位大人都是为皇上办事,也无需为一刁民伤了和气。不若卖本官一个面子,先且坐下。”
听这话,二人也不好落了钦差的面子,没好气地对视了一眼,相继坐下。萨穆哈接着道:“李奇说言非实,有诬陷朝廷重臣之嫌,罪不容诛,且将其收监,隔日再审,退堂!”
李奇被拖走,堂内只留三位大臣,萨穆哈见左右二人面色依旧不善,笑道:“今日审讯就到此结束,也有劳二位大人了,就先且回去歇着吧。”
于成龙问道:“不知钦差大人欲何时再审?”
“不如歇息一日,后日再审,如何?”萨穆哈提议道。
“此案虽有眉目,但尚未水落石出,拖的时间越长,恐有异变啊。”于成龙颇为不赞同、
噶礼闻言,也道:“没错,本官非要揪出李奇的背后人,看何人敢至本官于不义!”
萨穆哈看噶礼如一只斗鸡般怒瞪圆目,恐二人再起争执,连忙道:“既然二位如此迫不及待,那就明日再审。”
二人闻言,纷纷拂袖而去,徒留萨穆哈一人徐徐朝行馆行去。
此案审到这地步,追查十五锭贿金已是关键。本是简单的事,可萨穆哈却觉得左右为难。当夜,扬州行馆迎来一面容姣好的妇人。她入了行馆后院,对萨穆哈福身道:“女儿给阿玛请安。”
此妇人正是萨穆哈的小女,前些年嫁与噶礼做嫡福晋。此番她挂着羊头卖着狗肉,被噶礼催着来与萨穆哈见上一面。萨穆哈虽洞察其心思,面上却不显,只是笑道:“快快请起,你要来怎么不打声招呼?”
“是女儿失礼了,只是阿玛难得来扬州一次,女儿念着阿玛,急匆匆就来了,还请阿玛不要怪罪。”这位总督福晋笑道。
“欸,你有孝心,我怎会怪罪于你。”萨穆哈摆摆手。
父女二人寒暄了一番,却始终说不到正题。妇人见此,心思一转,转而掏出一卷画轴,迎上去,道:“阿玛,您上个月生辰的时候,女儿本想赶回京城给您祝寿,可噶礼未得皇令不敢擅自离职,女儿又有了身孕,他不放心女儿一人上京,所以只能不去了。不过,噶礼他也十分愧疚,这卷画轴也算我们做女儿、做女婿的给您生辰的寿礼。”
“不用了,上个月你不是派人上京送过寿礼吗?不必多此一举,何况,你们有这份心,我也就满足了。”
“上个月那也不是女儿亲手送您的啊,这幅王右军的字帖可算女儿给您的赔礼。”她见萨穆哈不肯收,劝说道,“人虽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您还不是我的阿玛么?女儿只是送您一副字帖做寿礼,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啊。您可不要无视女儿的一番心意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画轴搁在案上。萨穆哈见此,沉默片刻,捻着胡须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推脱了。难为你费了一番心思啊。”
妇人见目的达成,暗松了口气,当即打趣道:“阿玛这说什么话,女儿还能不了解您的喜好吗?”
萨穆哈笑而不语。
“阿玛,您看天色不早了,女儿不便多留了,就此先告辞。”妇人福身道。
“好,夜路走得小心些啊。”萨穆哈言有所指地道。
妇人闻言,愣了会后反应过来,又是一笑,转身离去。
萨穆哈收起笑颜,拾起案上的画轴,从侧面抽出轴子,打开轴盖,一倾斜,一条圆柱形的金条从轴子中滑出。萨穆哈搁在手心里掂量了几下,神色莫名。
另一头的于成龙也没闲着。就着今个白天噶礼欲盖弥彰的行为和萨穆哈悬乎的态度,于成龙心神不定,恐有变故生,当即提笔写了一份折子,交代了审案的详细过程、言明利害关系,连夜让人往京城送去。
而此刻的噶礼也在做同样的事,他越想越觉得于成龙此人不可能放过他,若是这事被捅出来,丢乌纱帽是小事,没了命是大事。摸着脖子他也写了一份折子,写明于成龙诬告大臣、诽谤朝政等等罪行,同样让人连夜送至御前。
康熙于几日后同时接到两人的奏本,初看过去,倒是有几分吃惊。细细一想,这里头却有猫腻。虽比起噶礼,康熙觉得于成龙的可信度高一些,但既然噶礼的弹劾折子递了上来,他也不能坐视不理,且就噶礼所言的几条罪名里,条条不可忽视。
只是康熙没想到,单一个江南科考案就能牵扯出这么多事,都到了两个陪审互掐的地步。如此,康熙也不好坐视不理,为了不偏袒任何一方,康熙考虑再三,还是先将二人都解任,另让钦差加快审案速度。
而康熙也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平日里他对一些人的不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出于种种考虑的。此次科考案的贿人吴沁与余国柱有关联,余国柱又是依附明珠之人,顺藤摸瓜,趁着最近空闲着,康熙便起了收拾明珠的心思。从江南着手,借着科考案的东风,将明珠一党连根拔起,正是康熙的思量。
47、另遣钦差
康熙的圣旨一抵扬州,顿时掀起轩然大波,集聚于举子争相相告。这时,另一位钦差施世纶终于姗姗来迟。两个陪审被解职,萨穆哈迎来了新的合作人,就在二人打定主意明日升堂时,本案的证人之一——泾县知县陈天立却突然在牢中咬舌自尽。证人不全,单凭李奇一面之词,根本无法断案,一时陷入了僵局。
康熙也没想到简单的一个科考案能这么曲折,曹寅和李煦两份密折都呈上御案了,钦差的结案折还未见着影子。康熙依据密折里的只言片语已肯定噶礼参与了受贿,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无可奈何,只得一边催促萨穆哈二人加快进度,一边令领侍卫大臣穆克登暗中前往江南查访陈天立死因。
扬州行馆内,催案的圣旨刚到,施世纶好声好语地送走了宣旨的内侍,拿着圣旨转身看向萨穆哈,道:“皇上都等不及了,你说怎么办?”
“哎,莫急莫急,急也无用。”
“你我对噶礼所做之事心知肚明,于成龙那头咄咄逼人,若不治噶礼之罪,恐他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且你如何能保证皇上那不知噶礼底细?如今你说该当如何?”施世纶的语气说不上好,当日他耽误了审案,赶来扬州时已是为时已晚,萨穆哈包庇噶礼在先,他如今想做些什么也来不及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若将噶礼定罪,陈天立之死怎么向皇上交代?我等也免不了坐视证人自杀的罪名。”施世纶谆谆劝阻,企图改变施世纶的想法,又见施世纶毫无松动之意,再接再励道,“一旦我们如实禀报,于成龙得了势,岂能在皇上面前让我等好看?”
施世纶当日接到圣旨未及时赴扬州本就是死罪,萨穆哈却一直替他掩着护着,也正是吃准了施世纶的心理,萨穆哈才有把握说服他。
果不其然,施世纶考虑再三,未再明确反对,只是问道:“那外头那些举子怎么办,大人可能保准他们不再闹事?”
“唉,那些举子只是凭着一时之气,不消多日,他们也就安静了。到时我们再抓几个替罪羊顶上去,落得个两全其美,岂不安好?”
施世纶闻言,几欲开口,又说不出什么,在大厅走了几步,而后沉默离开。萨穆哈也只是望着他,笑而不语。
科考案历时一个月了,士子们的情绪却未低沉下去,反而越发高涨。而扬州的茶馆一向是士子们的集会地,此刻也充斥着压抑又烦躁的气氛。
“依我看,与其在这等钦差的结案,不如去巡抚衙门请命。”一士子发话道。
“去了也无用,于大人都被解职了。”
“根本就是噶礼那厮诬告,上头也那么不分青红皂白!”此句激愤之言一出,顿时引来其他士子的响应,一时,小小的茶馆沸腾了起来。唯独窗前的一角例外,那里坐着一位默默品茶的白衣人,他朝情绪激愤的士子们瞥了眼,放在茶杯,捻了块糕点搁在嘴里,细声对身后人道:“去泾县。”
施世纶虽觉得萨穆哈言之有理,但越想越不安。回了房间还在心里琢磨着,皇上不可能不派人在江南盯着,若是依了萨穆哈,皇上那怕是要恼火了,若不依他,闹起来何时才是个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应承着他,自己再写另一份结案折呈上去。
一周后,康熙坐在南书房的御案前,看着四份关于科考案的折子,仍不住笑出声。两个钦差同审一案,竟出现截然相反的结论。他将两份结案折丢至索额图的面前,道:“爱卿以为朕该相信谁?”
索额图斟酌再三,选了个圆滑些的说法,道:“禀皇上,奴才以为两份结案折中皆有漕运总督施世纶的署名,想必其与萨穆哈之间存在分歧。不若皇上将二人召回京城,细细询问,再做定论。”
“朕私遣穆克登往江南查探知县陈天立之死,穆克登只说如今江南刑狱官员,上自臬司,下至州县提点刑狱,几乎都是噶礼的亲信,他难以确定究系自杀还是灭口,又为何而死。噶礼任两江总督仅三年,便将江南打造得密不透风,朕还真是小瞧他了。”康熙道。
索额图抬头偷偷看了康熙,迟疑道:“皇上,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
“磨叽作甚?要讲就快讲!”
“奴才得知,钦差工部尚书萨穆哈之女正是噶礼的嫡福晋,说起来,两人还是沾亲带故了。奴才以小人之心推测,萨穆哈恐不愿严办噶礼。”
康熙闻言,皱眉暗道,原来有这层关系,不由得冷笑一声,道:“爱卿此言差异,他萨穆哈包含的可不就是小人之心。”
索额图再道:“皇上,如今江南民心未定,士子闹事不止,奴才以为还需另遣钦差再未审案。”
“一个科考案,朕竟要二派钦差,是朕用人不善还是朝廷无能人?”康熙想着萨穆哈和施世纶是断不可再用了,看着索额图调笑道,“既是另遣钦差,像萨穆哈这般鼠目之辈断不可再用。朕思量着,爱卿你再合适不过了,如何?”
索额图微变脸色,他躲都躲不及,皇上怎能将他往这火坑里推呢?赶紧出言道:“皇上,噶礼私下关系错综复杂,奴才对江南一带实为不熟悉,恐辜负了皇上。奴才寻思着该认命两名对江南熟悉的大臣为钦差,代皇上查案。”
康熙笑了笑,此案过后,他便要摘了明珠,说什么都不会让索额图在这种时候被牵扯进去的,转而正色道:“那爱卿可有意中人啊?”
索额图推卸成功,一身轻松,想着该选两个自己不熟的人,便道:“奴才以为马奇可胜任,其多次下往地方查案,经验丰富,为人又堪当大任。”
“还有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