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桑用水袋给匀离喂了些水,之后两人靠在一起静静等待。于桑发觉匀离很依赖他,不知道是否觉得自己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有时匀离会暴躁不安,起初于桑只要抱着他,再拍拍他的后背他就会平静下来,但现在于桑得用力勒着他,勒到他觉出疼痛才管用。他这些变化都让于桑感到难受,不光是看着好兄弟受难那种难受,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从心底泛出的酸楚,带着不忍与怜惜。
想到这于桑低下头去看他,匀离尽管眼神空洞但睫毛又长又直,在夕阳的余晖下竟还泛着金色的光泽,将眼里的死气挡去一半。于桑凝视着他,抬起手指在他睫毛上刮了一下。匀离没什么反应,于桑笑着叹了口气。
太阳将要落山时,小路深处有了变化。起初是浓雾渐渐散去,之后有个人影快速朝这边移动过来。于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紧接着他又确定了,那确实是个人。
只见那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袍子乘奔御风般,不一会儿就到了二人近前。
于桑边暗叹此人轻功了得边上下打量他,来人是个小老头,干巴巴快要瘦成一根麻杆,完全撑不起他那肥袍子。
老头肩上伏着刚才那只鸟,此时他吹胡子瞪眼的遥遥一指于桑道:“小子,可是你将这鸟拔了毛?”
于桑瞥了一眼那鸟,它立刻扑散开翅膀鸣叫一声。
“不好意思,在下绝非有意冒犯这位……鸟兄,当时着急下手重了些,前辈不要怪罪。”于桑换上一张笑脸抱拳道。
老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翻着小眼睛打量于桑:“你手上既然有阿离小子的东西,那他人在哪儿?”
于桑将匀离往前推了推:“这不就是?”
老头定睛看了半天,张着嘴指点他十分惊讶:“这,阿离小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于桑也知道匀离如今的打扮有点不像样,但路上又没时间给他“卸妆”,这时只好用袖子给他擦脂抹粉的脸用力擦抹干净,这才露出匀离的本来面目。
老头疑惑的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这是……中邪了?”
“是中毒,前辈,岳兄于我有过救命之恩,如今他行动不便我带他前来谷中求救,事情略有些复杂等到了里面我再与前辈细说何如?”
老头摇晃着小脑袋,显然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过看匀离那神情涣散面黄肌瘦的模样确实病的不轻,于是一摆手道:“你们进去坐着,把车给我驾。”
也不知这老头使了什么招数,同一条路于桑硬是转不出去,而他却轻轻松松在迷雾中另辟蹊径将他们带进山谷。
马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老头“吁”的一勒缰绳,到地方了。
于桑下车将匀离扶出来,只见此地有石有花泉水还有一座小木屋。
“他师傅就住这里,你去跟他说明情况吧,我就不进去了。”老头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
于桑看了看搂着他脖子的匀离,叹口气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朝木屋走去……
……
近日江湖传的最广的一道消息就是青衣教把倾云门给得罪了,至于如何得罪的众人可是说法不一。有说是青衣教弟子跟倾云门弟子切磋时误伤对方;有说倾云门弟子主动挑衅被青衣教的人抓回去教训;更有甚者说倾云门弟子跟青衣教教主为了争夺情人而大打出手……不过江湖谣言多半是不可信的,众人听听就算,也不会太当真。
不过这些传闻倒是把一路行来的阮良玉气个半死,他们这边刀光剑影拼着性命,结果消息在闲人嘴里走一遭就变得如此荒诞,饶是他久居江湖也不免心生不忿。
时间若是回到三天前,阮良玉还跟着宇文俊埋伏在青衣教附近,随时准备进去营救凌冲。
说起凌冲这小子也够倒霉的,当时众人虽然都受了伤,但逃命的本事还都在。可他倒好,从山坡上滚下去一头撞在石头上,当场晕厥过去。等醒来发现唯有自己被俘,凌冲顿时臊的面红耳赤,觉得自己丢了本门的脸面,恨不能与敌人同归于尽,不过介于当时捆绑他的绳索略为结实他这个想法也没能付诸行动。
山中一战,宇文俊被云遮月紫琛剑毒气所伤落后一步,索性在后来阮良玉与云遮月缠斗之时及时赶到,这才给了匀离逃跑的机会。激战后云遮月也没能得便宜,拖着一条伤腿暂且班师回教。阮良玉寻着山路去找匀离,但于桑的腿脚实在太快,等阮良玉百般打听赶到客栈时已经人去楼空。他只好转回身跟着众人前去营救凌冲。
两日前倾云门派了援手前来相助,首当其冲就是大弟子童涂。之后阮良玉接到卧龙谷的飞鸟传书,被告知匀离已安全回到卧龙谷,他这才抽个空隙跑来谷中探望好友。
第二十六章
清泉小筑仿佛永远带着那份与世隔绝淡定悠然的氛围,与卧龙谷的山高水静倒也十分融合。
阮良玉急冲冲赶到此地,离老远就瞧见凉亭里的一双人影。
一把竹椅上半躺半坐的白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匀离,尽管他披散着头发,眼睛上还蒙着一块白布条,但阮良玉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紧挨着他坐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此时正一手托着个小碗一手拿着筷子,跃跃欲试的夹东西往匀离嘴里塞。碗实在有点小,男人几乎是将它握在掌中,不过可以看出他心情不错,喂的十分满足。
阮良玉加紧步伐来到凉亭近前,迎着对方打量的目光微微笑道:“于寨主,好久不见。”
于桑直起上身含笑看着他,目光里带着点疑惑:“阁下是?”
“在下与于寨主仅有过一面之缘,不记得也很正常,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他走上凉亭来到匀离身旁,小心翼翼的触碰他的手,“阿离的病情如何了?”
于桑还停留在回忆中,怎么想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面前这人。不过能进卧龙谷想必一定不会是匀离的敌人,听到这话便回答道:“仙手前辈已经给他治疗过了,药效如何还需再观察,不过毒性已经控制住了。”
他边说边帮匀离捋了捋额前散发。
阮良玉俯下身凑近匀离的耳边道:“阿离我来看你了。”
匀离窝在竹椅里,瘦的快要脱了形,单薄的手掌搭在腹部,他浅浅的呼吸着,没有任何反应。
阮良玉稍微直起身一些,忽然爆发般对着他耳朵大喊一句:“阿离我来看你了!”
这一嗓子把于桑吓了一跳,扶住栏杆他勉强稳住身形,十分诧异的看向阮良玉,而对方却一脸坦然。
于桑刚想出言告诫他,匀离这边却有了动作,只见他微微偏着脸朝阮良玉的方向转去,然后扬起下巴。
阮良玉摸摸鼻子笑了:“哦?还是有知觉的,不错不错,我还以为他是彻底废了呢。”
于桑把碗放到一边,皱着眉道:“他只是暂时失聪,太大的声音还是会对耳朵造成伤害,你……”
“抱歉抱歉。”阮良玉笑起来:“开个玩笑而已,好吧,我进去看看前辈去,不打扰你们了。”
他就这么一路含笑着离去了,转身那一瞬于桑似乎在他眼里看见了狡黠——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我真的认识他?于桑望着阮良玉的背影纳闷,这人也有点忒奇怪了……
自从进了卧龙谷,于桑就感觉时间变得很漫长。明明才过去六天,却好像已经来了一个月。
匀离的师傅仙手先生,是个面容严肃性格冷漠的男人,乍一看去十分不好相处。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于桑发现他人其实挺好,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有点匀离的意思,不,应该说匀离是受了他师父的影响,才成长为如今的斯文公子。
仙手前辈隐居太久,对外界事物了解甚少,以至于当于桑抱着他瘦削单薄的徒弟找上门时,他几乎是目瞪口呆的怔住了。于桑唤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因此对于之后于桑给他叙述的这几个月的经历他也无法立刻消化,足足沉默了一个下午才想明白。
事后他仔细研究了于桑带回来的秘典,发现其中竟有多味毒药的解药是需要依靠上下两册秘典搭配着制出。这件事师父当年并没有告知他,算是项意外收获。
另外关于于桑的身世,仙手更是意外,师兄当年来时有说过娶了亲,但嫂子之后是否有生产就不得而知了。况且于桑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妄下结论。
不过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于桑这小伙子性情爽快憨直又重情重义,抛开别的不说,单是交朋友这项,仙手就觉得自己的徒弟眼光不差。
所以这日子虽然漫长了些,所幸清泉小筑主客三人的相处还算愉快,当然不包括匀离,他现在还是个无知无觉看不见听不着只能靠于桑伺候的状态。
晚饭时间,于桑匀离阮良玉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成一圈。大概有关屋主人的个人喜好,清泉小筑无论桌椅板凳茶具摆设都制作的相当精致袖珍。例如这张小桌子,于桑感觉自己把两只胳膊都放在桌子上就已经要没地方摆碗筷了,如今又多了一个阮良玉,可以预见这顿饭吃的会有多么别扭。
然而当事者并没有自觉,捧着饭碗吃的倍儿香,边吃还边说:“这个鱼不错,前辈家的厨子是欧阳谷主借给他的,手艺不必多说。”
于桑来了几天也大致了解了谷中情况,原来卧龙谷是有主人的,大家都叫他欧阳谷主,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于桑也没敢问,能在卧龙谷称主人的人那肯定不是泛泛之辈,自己还是小心言行的好。
于是当阮良玉开了这个话题后,于桑也笑着点头夹了一筷子鱼,结果阮良玉话锋一转:“你夹给匀离尝尝。”
于桑停在半空的筷子迅速调了个头塞进匀离嘴里。
匀离抱着两只手,吃的没滋没味。如今他一切衣食住行大小事务都由于桑一手包办,比方说吃饭,于桑把他放在椅子上面向自己,挑拣好米饭鱼肉菜一口一口的喂给他,而他则像个雏燕似的咀嚼完嘴里的食物就微张开嘴等着下一口。他虽然病成这样但也知道饥饱,吃饱喝足后他会含糊的说一句“不吃了”,然后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于桑被锻炼的成了速食者,他得在匀离吃东西的时候迅速填饱自己的肚子,喂他一口自己再吃一口如此这般。不过今天当着阮良玉的面儿,于桑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虽然这事他一直在做并且做的毫无怨言,但当着外人的面跟匀离如此亲近着实让他这厚脸皮的人也有点别扭。况且阮良玉还一直怂恿他多给匀离喂些吃的,那神情那语气,怎么看怎么像……但愿是他想多了。
仙手先生在自己屋里吃过晚饭,又给徒弟号了脉喂了药,才让于桑带他出去散步。他配的这药方虽然控制住了病情,但效果并不算明显,于桑也明白治病解毒不可急于求成,虽然心里着急但也忍下来了。
黄昏过后天要黑不黑时,走在山中格外冷清,于桑给匀离批了件外氅便带他出去了,出门时又碰上了一脸高深莫测的阮良玉。
“要出去?”
“嗯,带他出去散散步。”
“好。”
“……阮兄不一起来?”
“不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不打扰你。”
于桑心想为什么是不打扰我?嘴上还是客气道:“那你去忙。”之后扶着匀离往林子里去了。
素不知阮良玉望着他们的背影蹙眉自语道:“阿离选的这人似乎有些呆啊。”
于桑一手扶着匀离的胳膊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步一步走的格外小心,生怕脚下有个坑包什么的把人给绊了。他本是个粗心的,事事不拘泥于小节,起初照顾匀离时总大意疏忽,不是让他撞了就是摔了,虽然匀离不知疼痛,但于桑看了心里难受,之后便凡事都加着小心,不肯再让匀离受伤。
林子里起了风,于桑琢磨着再往深处走就该更凉了,于是带着匀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而他自己则在匀离脚边找了块地方盘膝而坐。
抬头望了会儿刚露脸的白月亮,于桑叹了口气,抬手拍上匀离的大腿道:“这谷里的景色确实是美,从早到晚都有看头,比我那牛头山强。”
他这话说的似乎没有对象,看似是说给匀离听,但他知道匀离是听不到的,所以又像说给自己听。
“我也好久没回山寨了,不知寨里那帮兔崽子们翻天没翻天。小虎没有威慑力,桂三儿又是愣头青的性格,唉,我要是真蹬腿儿了寨里可就没人当家了,怎么办。”
后方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于桑回头看了看匀离笑了:“怎么了?”
匀离摇摇头,含糊的开口道:“你不死。”
“我不死?”
“你不会死的。”
于桑望着他笑的几乎要迷茫了,忽然一个机灵,他抓住匀离的手问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了?”
匀离还带着眼罩看不出表情,他偏过头似乎在辨认于桑的话,然后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于桑几乎要狂喜了,手忙脚乱从地上起来,他按住匀离的肩膀又问道:“真的能听见了?那你说我是谁?”
匀离似乎是笑了一下,之后很认真的回答:“你是于桑。”
于桑“哈”了一声,激动道:“对,我是于桑,岳兄,匀离……真是太好了。”
匀离感觉自己被他猛地带进怀中,这种温暖又有些疼痛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的沼泽中度过了好几个年月,如今终于能上岸喘口气,一露头便被人热气腾腾的抱了个满怀。
他也情不自禁的笑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悾悾的回响着,匀离抬手抱住他身上的男人,忽然有了重生的喜悦。
第二十七章
屋内掌着灯,仙手细细的查看了匀离的眼睛,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吗?”
匀离坐在床边,瞪大眼睛向前望了片刻后,摇摇头道:“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光。”
仙手点点头,回身对正襟危坐的于桑说:“的确有好转,但还需再观察,药继续吃眼罩别摘。”
于桑重重的点了头,仙手拍拍匀离的手道:“好好休息,什么事都别想。”
匀离既高兴又激动,摸索着拉住仙手的手:“师父……”
仙手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师父在,不用怕。”
时间也不早了,仙手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之后嘱咐徒弟早些休息,自己也起身回房,临走时把于桑叫了出来。
“他现在虽有所恢复,但情绪不可波动太大,需要静养,你也别和他说太多。”
“知道了前辈,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恩,有你在我也放心。”
仙手离开之后,阮良玉急冲冲从外面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走的满头是汗,是听说匀离能听见了之后特意赶回来看他的。进屋后他见匀离有问有答,比之前见到的麻木呆愣的情况好了很多,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匀离感觉自己犹如从地府走了一遭,虽然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了,但无知无觉无感的日子并不比死好受到哪去。如今终于重返人间,心里难免兴奋激动,总想拉着别人说话。耳边的声音依然模糊不清,但好歹能分辨出是谁说了什么。他拉着阮良玉正欢喜的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之时,肩膀就被人按住了,接着于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前辈说你切忌情绪有太大波动,也不要听太多东西,好好休息才是根本。”
匀离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我知道,可是……”
这时阮良玉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他说的没错,时候不早你也该睡觉了,要叙旧的话,等你好全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