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宁抹了抹眼泪,颤颤巍巍地嚼着,直到肉块变成肉渣变成肉水滑进胃里,自从父母死后,他已经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了。
川素山见状,长长叹了口气。
1.2
倒霉的事总是来得又急又快。
川穹在教室里写作业的时候,罗森带着一帮子人呼啦啦涌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声音太大,吵得川穹压根没办法集中精力,他只得收拾了课本,打算回家去,出教室门的瞬间,川穹听到罗森说:“我说徐小宁像猫,你们还不信,你们见过猫游泳么?跟徐小宁一模一样,不过他是在粪坑里游,他不是爱捡粪么?我让他捡个够!”话音一落,顿时爆出一阵恶意的哄笑。
川穹打了个寒颤,夹起书包就往学校厕所跑。
“徐小宁!我是川穹!”话刚说完,川穹就看到了徐小宁,粪坑太深,淹到了徐小宁的胸膛,他趴着厕所池的沿子试图向攀上来,但显然是在做无用功。
看着徐小宁沾满了粪便的脸和已经冻成柱状的头发,川穹下意思的捂起了嘴,转过身大吐特吐,正在难受期间,川穹听到徐小宁说:“你的围巾在我的书包里,我跑不动了,就把书包丢在了厕所外墙边上,他们没看到,所以你的围巾是干净的。”
川穹听到这句话,恶心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他丢下书包跑到了厕所外墙处,果然像徐小宁说的那样,书包就扔在原地。川穹打开书包,白色的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川穹跺了下脚,把围巾取出来,背起徐小宁的书包又回到了厕所。
“喂,抓住,我拉你出来。”川穹展开围巾,打算向徐小宁抛过去,却见徐小宁决然地摇了摇头,“弄脏了的话,你妈会打你的。”
川穹没说话,直接将围巾的另外一头丢进了粪坑,笑了笑,“反正都脏了,你就抓住吧。”
徐小宁看了看身前的围巾,又看了看川穹,终于发出了如小猫般细细弱弱的哭声,他抓起围巾,任由川穹吃力地将自己拖了上来,川穹想,徐小宁怎么跟个妹子似的,总是哭呢!
这一天,徐小宁又跟着川穹回到了川家,因为川穹知道,徐小宁要是这个样子回去,无异于自讨苦吃,想起徐小宁婶子那粗而有力的臂膀,川穹忍不住牙疼般的咧了咧嘴。
徐小宁真是个倒霉货!
为了不撞见徐小宁的婶子,川穹带着徐小宁晃悠到天黑才回,可是川穹却不知道一个全身湿透的孩子待在冰天雪地中会有怎样的灾难,所以他只是看到徐小宁通红着一张脸,仿佛很困倦一般眯缝着眼睛,头也半耷拉着,但却死也不肯让川穹背着他,很显然,懂事的徐小宁怕自己会脏了川穹的衣服。
直到伸手不见五指,川穹才带着徐小宁回到了自己家。秦娥看到脏兮兮的发着屎臭味的徐小宁不禁大吃一惊,听完自己儿子的叙述后又气又怒,立即动手打算扒下徐小宁的衣服,然而徐小宁在外面待的太久,衣服都冻成了一个冰块,连扣子都解不开,秦娥急了,把徐小宁推到门外,拿出火钳和剪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徐小宁的衣服剪开,然后匆匆忙忙给徐小宁擦了下身子将他抱进了川穹的被窝。
忙完一切之后,秦娥拢了拢头发,敲开了徐家的门,刚把徐小宁发烧的事情一说,就见徐小宁的婶子挥舞着胳膊粗蛮地说:“我管他死活!哪来的药给他吃!你好心,你去伺候他!”说完,砰一声关上了大门,震得屋顶上的松雪抖落下来,扑了秦娥一头一脸。
此等境遇,气得秦娥差点呕出血来。她愤愤转身,煮了一份米粥给徐小宁,又照顾着他吃了药,然后指着川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带着小宁在外面晃,你看他病成了什么样子?今天晚上你跟小宁睡,别睡太死,他有什么不舒服,立即来告诉我!”
川穹心中懊悔之极,看着徐小宁尖尖小小的苍白脸像个包子一样皱了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又蠢又笨,要是真的像自己母亲说的那样早点带徐小宁回来就好了!
那一夜,川穹和徐小宁躺在一个被窝,他抱紧了像烧红的木炭一样的徐小宁,就算徐小宁挣扎,他都没有放手,直到后半夜徐小宁安稳下来,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睡去。
天明,徐小宁的烧退了,他在暗暗哭泣,身体抖成一团,泪水漫过了枕巾,渗在了川穹的脸上,川穹一睁眼,就看到徐小宁肿起的眼泡。
这一刻,川穹像个大人一样,摸了摸徐小宁光滑的脊背,他说:“徐小宁,以后我就当你哥,谁欺负你,我就打谁!”
徐小宁怔怔地看着川穹,缓慢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
1.1
席卷全国的三年大饥荒终结于1961年,然而在清坝洲口这个闭塞的地方,1960年开始的饥荒蔓延至1963年,终于到达了顶峰。
川穹觉得自己快饿死了。他趴在桌子上,空荡荡的胃部一阵阵抽搐着,分明是什么都没有,却偏偏有种想吐的感觉。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幸运的,当几十年后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的徐小宁看到《中国人口年鉴》时,用力地扯了一把川穹,川穹一瞥眼,就看到了徐小宁指尖上浮动的那一行字:“四川省的总人口在1958-1961年间,连续4年负增长,净减人口达621万人(四年);”徐小宁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了川穹的手,“那时候多亏了你,要不是跟着你和你哥,我恐怕也熬不下来。”川穹反手握住他,没有说话,每每看到大饥荒,他总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惨淡,而在文本之外的记忆记录中,1963年确实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不堪回首的日子牢牢刻骨入髓不说,他们还为彼此留了疤。
在那个年份里,没死就是一件幸运的事。自1959年开始,村子中开始大搞“三面红旗”,青壮年上山铲山头,庄稼广种薄收,到了1961年愈演愈烈,但川素山平素里还有打猎的爱好,偷偷摸摸出去几趟偶尔还能给家里添点肉,可到了1963年,川素山歇在林场不能动了,一天一碗薄粥入肚,连维持手脚温暖的力量都没有,他又怎么敢贸然深入深山?
病的病,死的死,天天都有细弱的哭丧声,因为饿,哭都没底气。
川家三子奄奄一息,而本就艰难度日的徐小宁更是撑不下去。那一日,川穹呆头呆脑地趴在床上,从窗户中望出去,正是初春媚阳的好时光,可是四顾茫茫,一片荒凉,但凡见绿的,都被吃掉了,一切不过是黑棕灰,死气和腐味总是漂浮在头上三寸的地方。
这个时候,川穹看到了徐小宁。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接着就匍匐在地。据说,徐小宁也有胖的时候,就在川穹来到清坝之前的几个月,他还不是现在这般枯骨模样,止于1961年夏天的公共食堂曾养育了他绯红的脸,就像躺在川穹怀里的那张脸一样,都是红,前者因为是饱,后者是因为饿。
“哥——你记得咱家的家训是什么吗?”
“什么?”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哦,记得。”
“哥——我知道你一直从局本部伙食团里偷吃的……”
“放屁……”
“你别否认,我要跟爸爸说的话……”话音未落,川穹被川景掀翻在地,头磕在土炉子上一阵阵眩晕,头发燎着了,发出一股焦味,川穹烫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晕晕昏昏地向着川景所站的反方向说:“我不说,但是你下次要带上我——”
川景哆嗦了一下,他显然看到了自己弟弟被烧焦的后脑勺,于是他赶紧拉了川穹过来,一口应道:“好好!我带你去就行!”
“不……”川穹忽然清醒了,也不叫疼,用手摸了摸后脑,用很低的声音说:“还有徐小宁,他快饿死了……”
川景抿抿唇,最终什么话都没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川穹会惦记着徐小宁,尤其在这个年头,在这个连亲兄弟都不愿意分享同一块地瓜干的残酷时日里。
1.2
局本部伙食团每天供应一顿饭,最经常出现的东西是玉米糕和红糖包子。自从川景答应带着他和徐小宁来偷东西时,川穹就蹲在墙角蹲了一天。
“川穹,你在看什么?”徐小宁问,他太饿,肚子都在咕咕作响,有这个功夫,他宁愿到地里去逛悠,万一运气好,还能碰上个能入口的东西。
“我哥说了,他带我们来,但是我们必须代替他进去偷东西,我今天瞧了一天,十二点四十伙食团的大婶就走了,两点半才来上班,我哥是用铁丝把门捅开进去的,但是我们肯定没办法捅开,你看——”川穹丢了个石子,恰好打在木板墙上,“那个地方有条裂缝,我能钻进去……”
“我去吧,我更瘦一点。”徐小宁抢道,川穹摇摇头,“哎呀,还是我去,如果我被抓到,被我妈打一顿也就没事了,但是你要是被抓到了,我估计你婶子会把你赶出去的。”
“可是你……”话刚到唇边,徐小宁就见川穹白了他一眼,闷声道:“我是你哥,你要听我的。”
是了,川穹是他哥。
川穹是在一点整的时候爬进了伙食团的屋子,他故意在外面拖延了二十分钟就是怕有人去而复返,而这二十分钟足够大婶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动作快的甚至已经打起鼾声。他四下环顾了许久,在踏出去的瞬间被人牵住了衣角。川穹一回头,就看到徐小宁眨巴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唯唯诺诺地说:“还是我……”川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是说好了么——”话还没说完,川穹一把被川景推了出去,再回头时就见川景一脸焦躁的挥着手示意他快去,川穹看了看徐小宁,他被川景的胳膊压着,看起来是那么弱小,似乎是一棵随时要折断的树苗。
川穹猫着腰向木板墙的裂缝靠了过去,他把川素山的训教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觉得,如果他不去偷东西,徐家饿死的第一个人可能就是徐小宁,他会像那些大人们一样被盖上席子放在木板子上抬到乱葬岗子去,只露出一个灰蒙的头顶和一双指甲脱落的黑漆漆的光脚。
川穹不愿意看着徐小宁就这么被扔了,所以他觉得他偷得理直气壮,甚至每走一步都壮怀激烈,他不是去做贼,而是去救人。
心情虽然激动,但是川穹却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偷得很聪明,先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大油纸,再把玉米糕用刀沿着四个边切了一层下来,这样看上去和原本的形状区别并不大,然后每一个都动一点,但每一个都动不太多,因为徐小宁知道管伙食团的大婶是个粗心的胖大女人,昨天他蹲在她家门外听到不管她做什么都要问自己的爱人,东西在哪里?这样的漫不经心生活着的人是不会准确的记得自己到底下了多少玉米面。
川穹用油纸把东西封好之后又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他从热腾腾蒸屉里拿了两个红糖包子,从左手丢到右手,从右手丢到左手,就是不见凉,最后,川穹一横心,又从房子里找了一张油纸,把包子压得像馒头一样瓷实,包粽子一般用油纸包了,狠狠吸了下肚子,夹在裤带上,探头探脑地又爬了出去,一溜烟炮回了川景身边。
对于川穹的满载而归,川景很是满意,但是他怀疑川穹已经在里面吃过了,于是分了很少的仅够填牙缝的玉米糕给川穹,川穹咽了下口水,推到了徐小宁面前。
“你吃吧。”
“哎。你们别让了,小宁,这个给你。”川景说着话又掰下一点给徐小宁,比先前那份还要少。川景自认为非常公平,所以他包起剩余的食物,起身道:“我先走了啊!”说着话,大步流星往别处去了,川穹知道,自己哥哥肯定是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开吃了。于是他一把夺过徐小宁手中的玉米糕,连同自己的那份一起塞进了嘴里,吃的太多,所以没办法说话,他看到徐小宁的眼神忽然灰暗了一下,但是又很灿烂地笑了一下,坦然地看着他吃完了那些玉米糕。
徐小宁说:“够吃吗?我再去偷一点吧!”
川穹忽然觉得身体深处某个地方酸了一下,他一把抓起徐小宁的手,口齿不清地说:“你跟我来。”
徐小宁恋恋不舍地瞧了伙食团的房子一眼,没有丝毫反抗就跟着川穹走了。
……
那两个包子,最终还是把川穹的肚皮烫出了泡。
在秃林子里,川穹把包子递给徐小宁,他撩着自己的衣服,像蛇吐信子一样咝咝地发着声,看着那油光发亮的红水泡,川穹伸出手去想给揪破了,刚上手就被徐小宁捏住了,他说:“别揪,上次我腿上被阿婶烫肿了起大泡,我就给揪了,结果好长时间也不见好,烂了淌脓,还是最后老师去采了一把草药捣烂了给我糊上才好的。”
“那怎么办?”
徐小宁顿了顿,说:“老师有草药,但是很宝贵,我去要。”
“你不是说很宝贵,那怎么要的来?”
“我要的来。”徐小宁笑着说,他的嘴巴很薄,唇角扬着,拿着红糖包子递过来,“你拿了两个,我们一人一个吧!”
川穹别过脸去,说:“我吃了,拿给我哥之前我先在里头吃饱了,这两个是专门给你留的。”徐小宁顿时大喜过望,他信以为真地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细嚼慢咽起来,两个包子竟然给他吃了大半个小时,川穹站在他背后替他望风,听着细细密密地咀嚼声,川穹不禁咽了下口水,抱着肚子蹲下来,他很饿。
“我吃完了。”徐小宁说,川穹回过身,见两个包子已经下了肚,而徐小宁把十个手指头都吸了一遍,又细致地检查起身上有没有遗漏下的包子渣,检视了三遍,徐小宁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看了一眼包包子的油纸,那上面赫然残留着一缕包子皮,不过已经粘在了上面。
徐小宁捡起报纸,舔了好一阵子,直到把油纸舔得透了亮才住嘴。他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明天还要用的。”
川穹接过来收在怀里,说:“没关系。”
徐小宁感激得地看了看川穹,一个没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川穹白了他一眼,就见徐小宁傻乐呵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川穹也觉得忽然开心了,好像吃包子的那个是自己,而不是徐小宁。
当天夜里,川穹痛得醒了几次,倒不是他手闲弄破了泡,而是衣服太硬,不知不觉间磨破了,表皮结成了些细细的硬疤,川穹想,是不是撕掉这个就不疼了?于是他手一挥,揪着破皮撕下一大块来,愈发痛得全身骤紧。川穹哆嗦着,有心去摇醒自己的母亲,又害怕她问起烫伤泡的来历,犹犹豫豫之间,川穹辗转难眠,一直捱到了天明。
“阿穹,你跟我来。”早课间,昏昏欲睡的川穹听到唤,一睁眼就看到了徐小宁,他站在自己跟前低低说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川穹一愣,不过一夜之间,徐小宁怎么就瘸了呢?
“你看,这是老师的草药,他好宝贵的——”徐小宁把川穹扯到没人的地方,一把拉起自己的裤子,小腿上缠着半截粗布,徐小宁把粗布解开,川穹就看到黑乎乎的膏药状的东西布满了徐小宁的小腿。
“你的腿怎么了?”
“哦,昨天我在炉子上烫的。”徐小宁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被阿婶烫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疼。“说着话,他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腿上的药抠下来,不容置疑地道:“你把衣服拉上来,我给你涂上。”
川穹盯着徐小宁的手,他看的仔细,有些水泡本来是好的,但是给徐小宁这么一抠,都破了。川穹想起徐小宁说的话,会发脓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徐小宁指尖上的药匀下来,抹在自己的肚皮上,涂匀后跟徐小宁说:“我用这么多就好了,反正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