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下——顾白蛋

……

徐小宁一直觉得秋天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尤其是在纽约。从贺天卓的诊所出来之后，徐小宁去了中央公园，呵——得知自己得了绝症，竟然连最爱的秋天都分外肃杀。

徐小宁拎着纸袋安静地坐在了长椅上，前方层林浸染，漫山遍野烧着了似的。川穹说，美国的树和中国的树不同，香山上的枫叶是逐渐由绿变黄再到红，是看得见的变化，可纽约的树却是突如其来整树红透，一夜觉起就感觉换了个天地。

还曾约定着，等到老了，干不动了，就在院子里种上几棵树，早上起来跑跑步，午后可以在树下睡个午觉，下午溜溜弯，傍晚坐在门前的秋千椅上彼此读报，黑了天窝在一起看看球赛，每日里早睡早起，能陪伴着对方多活一天就是福分，只可惜——徐小宁潸然泪下，在巨大的打击面前，他心有不甘，明明辛苦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在即将看到幸福曙光的时候又败给了命运？

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艾滋病的，前几天他还和川穹享受着性/爱的欢愉，一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甚至觉得没有面目去见川穹，川穹因为自己而传染上艾滋病这件事比他自己得病更令他难以面对。

一想到他们要在相爱中分离，一想到自己死后川穹将在病痛中饱受折磨，徐小宁的心就猛烈地酸疼了一下，一股子气流从心脏直冲上了眼角，眼泪一泄而出。

徐小宁摘下眼镜，他本想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披了满脸，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头顶着膝盖剧颤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昏天暗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小宁被电话唤醒了神智。

“小宁——今天晚上老宋他们过来吃饭，你能早些回来吗？”

“嗯——”徐小宁开了口，沙哑堵塞的嗓音一下子出卖了他。

“你怎么了？”

“没事。”

“现在在哪里？”

“没事——”

“我问你现在在哪里……”

“阿穹，原谅我，我可能不能陪你到最后的那一天了……”

“你什么意思？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阿穹，我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是艾滋病——”徐小宁哽咽起来，“我不知道跟你怎么说，可是我真的没有……”

电话那头的川穹长久地沉默了。

“阿穹，我对不起你，也许你也染上了，我不是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徐小宁语无伦次，他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弥补川穹，但又怕离开他……

“小宁，你在哪里？告诉我好么？我去接你，别怕，就像你说的，你要是得了，我也跑不了，我们陪着彼此，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了，我们一起度过的艰难岁月还少吗……”话未说完，徐小宁就听到川穹哽咽了一声，“我不会怀疑你什么，小宁，我怎么会怀疑你，你在哪里……”

“中央公园。”

“恩，等着我——”

徐小宁望着挂断的电话，泪流满面地望着中央公园中来来回回走动的人们，嬉闹的孩童，拍婚纱的未婚夫妇，背着照相机的观光客，夹着报纸端着咖啡的纽约客，他们生机勃勃地充斥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对一个无声啜泣的中年男子投来冷漠的一瞥……这一刻，徐小宁的脑袋很空，甚至都想不起川穹的脸。

从悲惨的少年到哀伤的晚年，为什么他从未被上天眷顾过？——徐小宁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

川穹在下车前呆愣了将近十分钟，他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件事，从徐小宁告诉他到现在的这一个半小时中，他完全处于混沌的状态，艾滋病——这个词只停留在书面中，怎么会降临到徐小宁的头上？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他狠狠砸了一下车喇叭，然后重重靠在了方向盘上，他曾经想过，一定要活的久一点，至少要比徐小宁久一点，这样的话，痛失爱人的苦楚就会由他一人承担，那寂寂岁月也就不用徐小宁去忍受，只是如何能想到这么快，徐小宁才五十一岁，离暮年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川穹抹了一把脸，却总也抹不掉泪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想到徐小宁，每一条神经都会不由自主地疼起来。

川穹重重地吸了口气，他用了很长时间去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拿出许久不戴的眼镜遮掩他通红的眼睛，想必徐小宁已经够伤心，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人保持冷静。

“给——”徐小宁一抬头，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罐咖啡，“风大，你总是不记得戴围巾。”川穹说着话把围巾帮徐小宁围好，“检查是哪里做的？”

“贺医生那里。”

“我们明天再去预约一家医院检查，我跟你一起去。”川穹抓住徐小宁的手，却不想被他挣脱了，徐小宁道：“不了，我受不了，阿穹，我们能静静地坐一坐么……”

陡然，川穹凄然泪下。

1.2

川穹的检查是徐小宁拜托乔青陪着去的，在车上的时候，川穹忽然问乔青，“如果我得了艾滋病，你会是什么心情？”

“我会在坟前替你祷告，求佛祖让你早日转生——”乔青说的轻松，川穹不由叹了口气，“你可真是洒脱。”

乔青道：“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这一秒我同你说说笑笑，下一秒可能我被撞死在大街上，谁又说的准？对了，徐小宁这几日怎么样？听他打电话的口气很是消沉。”

“是，从那天之后就跟研究所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晚上做噩梦大喊大叫，半夜偷偷地哭，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消瘦，我怕……”

“没等发病，他就把自己拖垮了吧？”

“嗯。”

“你们谈过吗？”

“谈不下去。”川穹眼眶一红，这几日徐小宁明显地在躲避着他，但他一开口，徐小宁就会抱住他，川穹看着他那副模样，压根没办法组织语言。

“你们必须正视这个事情——”乔青蹙眉道，“逃避没有用，生死是由不得人的，既然是这样，那就别浪费现在的时间，我建议你把事务所的事情先交代下去，暂时接一些不太重要的工程，能维持生存就可以，而徐小宁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去研究所，索性不如辞了，你们在一起度过这段日子，免得以后后悔。”

川穹不置可否。

“川穹——活在当下，这是我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总结到的，我总是太傲气，所以坐看重要的东西溜走，等到我想明白了，想要的时候，早晚了，所以至少别跟我一样——”乔青拖着腮望向车窗外，红叶遍天的季节，看上去处处血花飞舞，美则美，总觉得美后就是凋敝，太凄惨了。

“其实——我挺想自己也得了这个病，然后我可以跟他一起死。”

“呵，要我来赞美你伟大的爱情吗？”乔青讥讽道。

“不是，因为只有在你跟前，我才能说的这么坦然。”

“哎。”

不久后，川穹接到了自己的检查报告，他并未感染艾滋病，看着对面紧张不已的徐小宁，川穹握住了他的手，“小宁，你不要怕，就算死，你也比我先死一会，黄泉路上等一等我，以后下辈子我画图的时候，你还要在身边为我添咖啡，小宁，我想好了，你死了我就剪一段你的头发，等我死了，我拿在手里，人家说这样就可以找到你，你不要乱跑——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么？”

“阿穹——”

“我和你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所以，高高兴兴走完这段路，我永远都是属于你的，我们不会分开，你只是先去帮我……帮我们占了个地……”

“带我回国，好么？看一看当年的木芙蓉，看一看珞珈山，看一看我们……最初相爱的地方。”

“好。”

第四十九章

2008年年初对乔青而言过得有些寂寞，原因无他，自从川穹携徐小宁回国之后他就难逢对手，看着孤单单的棋盘总忍不住要拉住乔宝川对局，而乔宝川入门级的水平，显然无法无法满足他的父亲。

川穹曾在三月间打来一次电话，叫乔青帮忙预约检查，他的情绪仿佛很好，语调轻快地道：“小宁的窗口期没有任何反应，我怀疑贺医生是不是搞错了，我已经说服他再做一次检查，对了——我们一个星期后回来。”

乔青觉得，他意外地沦落成了个保姆，但是帮忙预约医生，他也并没有做的很不开心。

“爸——”乔宝川推了推乔青，道：“我今天放学回来，有人跟着我。”

“什么样的人？”乔青问。乔宝川在一家私立学校读七年级，因为乔青本着男孩穷养的心态，所以乔宝川并不骄奢，每日里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一眼看上去难以联想到他有个腰缠万贯的父亲。

乔青啧啧嘴，照说绑架的话，也不应该会被乔宝川发现吧？

“嗯……是一个40岁左右的人，和川叔叔长得挺像。”乔宝川努力地描述着来人的长相：“有这么高，眼睛不太大——看上去有些傲气，不像是坏人，他跟着一直到家门口，还停下了，喏，现在还停在那里，就是那辆黑色的车子。”

“嗯，我知道了。”乔青抱臂走到窗前，门外停着一辆福克斯，车主似乎是看他露了脸，立即发动离开了，乔青若有所思地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子，对乔宝川道：“宝川，请一周假，正好你厉三叔叔要出去，让他带你出去玩玩。”

“能不去吗？”

“不能。”

……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乔青一直在想，这辆车要停到什么时候？待到第五天的时候，大大咧咧闯进来的却是川穹，他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回国之行的废话，然后又诚挚地发表了一番他对国内新农村建设的见解，接着又基于徐小宁在窗口期无任何病症反应的事实断定贺医生的检查结果是错误的，而后又滔滔不绝地提议要和乔青一起投入资金去开发成都市场，最后……被乔青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在西南盖房子卖房子都烦了，你要是想入股那还来得及，这两年还会升。”

川穹愕然，“你除了在西南盖房子，还干什么？”

“投资能源。”

“……”川穹沉默了一下，道：“医生帮我约好了？”

“嗯。”听到乔青确切地回答后，川穹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你这阵子还好吧？”

乔青忍不住白了川穹一眼，冷道：“和你们这对亡命鸳鸯比起来，算是好的很，不过——看到外面路上停着的那辆车了吗？”

“嗯，给宝川买的二手车？你也是的，干嘛对他那么苛刻……”

乔青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那是程非的车，我原以为他一出狱就会来找我，没想到隔了两年才来。”

“报警了吗？”川穹脸色一沉，立即追问道，“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还没有——”乔青话音刚落，川穹就拿起了小圆桌上的电话，埋怨道：“你竟然还不打电话报警……”尚未说完，乔青就一把按下了听筒，悠哉道：“如果他要想怎么样，还需要在我门口守五天吗？”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对了，宝川呢？宝川没出事吧？”

“我打发他跟着厉三出去玩了。”

“程非到底想怎么样？”

“你别管了，明天带着徐小宁去做检查吧——”

川穹抿了下唇，欲言又止，他盯着乔青看了许久，微叹了一声，道：“如果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讲。”

“嗯——”乔青应了，气氛忽然一下子冷了下来，乔青望着外面那辆车子，萧索地道：“他肯定是想明白了，要是没想明白，绝对不会来找我的，怕是出了什么事。”

“我去问问？”

“不用了，你回去吧，明天徐小宁去复查肯定会很紧张，你在他身边，他会好过很多。”乔青笑道，“至于我，如果真有什么能打趴我，那要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乔青扬眉，“你还是出现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吧，既然不能雪中送炭，就无需锦上添花。”

“你——”川穹蹙了下眉，出口的话分明是冷硬的，但看到乔青的笑脸又不禁喟叹道：“老都老了，还是这么刻薄。”

乔青耸肩，“如果说这是我唯一的缺点，那我决定不做一个完美的人。”

川穹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走了出去，迈出了脚还不忘问了一句：“不然你晚上到我家来睡？”

乔青不耐烦道：“赶紧滚，还没完了你。”川穹恨恨横了过一眼，关上了门。乔青看着窗外的那辆车，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电视机，没关系，他等的起。

1.2

乔宝川跟着厉三去西部溜达了六天之后晒得跟个熊猫似的黑白分明的回来了，推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冲他的父亲嚷嚷：“爸——那个怪人还在。”

“嗯。”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乔青抬起头来，对乔宝川道：“出去敲敲那位叔叔的车窗子，对他说，‘爸爸请他进来’。”

“他，爸，他以前不是跟你有恩怨吗？”乔宝川道。

“是厉三告诉你的？真大嘴巴，是，他以前年轻的时候犯糊涂纠缠过我，后来被我送进监狱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现在我们都老了，也没什么恩怨看不开，去把他请进来，爸说没事那肯定没事。”乔青耐心地道，自打乔宝川降世，乔青就没把他当做孩子看待过，父子之间一直都是以平等尊重的态度相处着，而乔宝川似乎也没有不适，对于自己父亲的性取向和自己的出世方式，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既然自己父亲这么说了，乔宝川便坦荡荡地走出房子，敲了敲黑色车子的玻璃，对里面的男人道：“叔叔，我爸爸请你进去。”

程非凝视着乔宝川那张和乔青十分相像的脸庞，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屋里的人，他爱过，他也恨过，是仇人，也是恩人，不是因为他，他不会有牢狱之灾，不是因为他，他不可能只判八年，不是因为他，他不会在监狱中忍受非人的生活，不是因为他，他也不会认识詹姆斯，开始全新的生活。

步履维艰，程非看着那栋设计别致的房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还是爱着乔青的，从未有一刻忘记，这些天看着他在屋子中喝茶，下棋，读书，写字，和当年一模一样，就算是不再像当初那么年轻，但他依旧深深吸引着自己。

“请——别伤害我父亲。”乔宝川忽然转身道，程非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不会的。”乔宝川这才放心地回过身向前去了，程非心中一酸，总算是有个人肯毫无保留地爱着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