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这么说,在三十年代的苏区,还是有共产的出现——”川穹打断他,刚说了一句,又被乔青打断了,“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有那种局面出现?首先它区域小,存在的时间并不长,矛盾尚未来得及显现,这就好比你谈恋爱,谈头一个星期的时候你怎么看都觉得你爱的那个人是百无缺点的,再者,整个国家都很穷的,地主都跑了,剩下的是穷人,平均田地有条件进行,还有,那是个什么年代,是亡国年代啊!苏区的宣传是围绕革命去做的,苏区的人愿意为了革命,为了保卫国家,连命都不要,还要什么钱?”乔青敲着桌子说,“你啊!太嫩!”
川穹立即举手投降,“是!乔老板,你说的对!既然你无力去改变这个现象,那你也只有嗟叹的份——”
“你错了,是大有作为啊——”乔青感叹道:“其实很多时候人往往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但越简单的事情越蕴含着最复杂的内涵,我就这么说,当一个铺子经营出现问题,遣散了工人,那么掌柜的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卖掉——”川穹不假思索地说,话刚出口就看到乔青大有深意地笑了,接口道:“是的,但卖给谁呢?怎么卖呢?卖多少钱呢?这里头的水可就深了——”
“你的意思是打算趁机买下这些厂子?”川穹问。
乔青蹙眉道,“什么叫趁机?有股趁火打劫的味道——我是在这件事情上做点文章,但是并不是以现在集团的名义。”
“为什么不?”川穹不太明白,乔青的生意做的顺风顺水,怎么又想自立家门?
乔青长叹了口气,他看上去有些寂寥,淡漠地道:“和蠢货打交道已经耗费了我很多时间,就到此为止吧——”
川穹不由呆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他在医院醒来的那个清晨。
那一天,坐在他床前的不是徐小宁,而是大半年前在酒会上见到的乔青。他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看夕阳似火。
“乔青——”川穹低声叫道。
“醒了?”乔青回过头来,他有些憔悴。
“小宁呢?”
“一醒来就惦记着徐小宁?”乔青坐在了川穹床边,“你怎么不感谢一下我这个救命恩人呢?”
“你又帮我付账了?”川穹苦笑了一下,微微一咧嘴,觉得头部传来钻心疼痛,不禁哼了一声。
“疼么?”
“有点。”
乔青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他自顾自地说:“我一直都擅于克制情绪,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我都有耐心——”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一切之与我而言,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可是渐渐的,我忽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一个人在三十八岁再来谈论这些事情,是不是有些搞笑呢?”
川穹心思一沉,他轻声说:“你是一个活在路上的人,你跟我不同,跟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不同,我们只想要简单的平淡的生活,可以跟爱人相守,但你不一样,你要自由,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自由,那个前提就是无欲无求,乔青,人可以在物质上无欲无求,可是感情上呢?你可以做到吗?”川穹看着乔青的脸,他和他都老了,岁月赐予了他们风霜的侵袭,在他们的脸上都有了皱纹,可是和自己的枯槁不同的是,乔青脸上的皱纹使得他愈发沉静如水,温文尔雅,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人爱呢?而年轻的程非能打乱他生活的步调,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川穹缓了口气,继续说:“因为我们的成长经历很特殊,所以我们的梦想曾经被无情的颠覆过,我并不像你看的那么远,我是一个短视的人,我只想把书读出来,拿到资格证,其实……有时候这种没有远大梦想的生活也挺快乐。”
乔青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忍不住戳了川穹一指头,“是啊,你快乐得很呢!我这次来,也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商量?”川穹诧异了,乔青做事还会跟人商量?
“我想要一个孩子。”乔青平静地说:“以人工受孕的方式。”
川穹备受震惊,他急切地问:“为什么?你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了吗?那是一个生命,你要对一个生命负责!”
“需要准备什么?”乔青冷冷地问,“给予孩子父母之爱吗?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给得起,而给不起的也只有这个。”
“那是否对那个母亲不公平?”川穹追问道。
乔青扶额,无奈道:“这在美国很正常——”
“混血儿?”
“不,我想要一个纯种的中国人——”乔青笑开了,“作为一个看忠字舞长大的人,我从情感上无法接受混血。”
川穹抿了抿嘴,严肃地问:“为什么?你要孩子的目的是什么?”
乔青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把目光投在了空无一物的白墙上,很寂寥地说:“我忽然有些寂寞,我发现除了你,我的身边都是一群蠢货——”
川穹不敢应声,他清楚的知道多年以来,他是乔青唯一的知己,可是他只能躲着他,世界之大,无人可聆听乔青之心声。
“反正,你总是会离开我的,但有个孩子就不一样了,我可以把他教的不那么蠢,而我,也会死在他前面。”
川穹的心脏突然被针刺了,太疼了,反而头上的伤口木掉了。
……
经过一年的选择,乔青终于选定了一个代孕妈妈,他拖着川穹与女方去见了个面,就在乔青的公寓里。自从川穹大病一场之后,徐小宁对待他和乔青的关系,忽然像变了一个人,虽然对于川穹和乔青的单独见面依旧略显不满,但至少不再干涉两人之间的交往,而这无疑给程非这支熠熠燃烧的火把泼上了热油,他三天两头挑衅着乔青,但乔青依旧不动声色,不理不问,与程非打过一半次照面之后,川穹也看出了不对,于是他尽量挑着程非不在的时候来,乔青为了不令川穹为难,在每次见面之前就心照不宣地支走了程非。
乔青选择的代孕妈妈是一个年轻的留学生,样貌姣好,极有教养,据说她的双亲都是某大学的讲师,而作为代孕妈妈的条件是,乔青将帮她拿到绿卡,并付给她三万美金。
在女孩离去后,川穹嗟叹道:“这代价太高了,在国内,你够娶十几个媳妇了。”
“现在都一夫一妻了,你打算让我犯重婚罪?对了,我当初跟刘梅好的时候,你貌似还巴不得我犯流氓罪——”乔青打趣道。
“刘梅?”川穹思索了一下,“哦!对,那个女孩!你们还有联系吗?”
“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乔青道,“怎么可能有联系。”
“你也挺缺德的,当初那么逼人家,不过现在这招不灵了吧?小程也不会因为这个离开你!”川穹挤眉弄眼地说,“你算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咯!”
乔青翘起二郎腿,一推茶杯,“中南海特供龙井,尝尝——”川穹也不客气,接过去一问,果然是好东西,“你怎么搞到的?”
“钱和面子。”乔青悠然地举起他的搪瓷缸子,那缸子里沉了半寸厚的茶叶,他显然没把这供茶当回事,一边喝一边说:“你说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川穹,你忒小看我,但凡我招惹的,我都能搞定,我搞不定的,我压根就不去招惹……我告诉你,我会让程非走,而且让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烦我。”
“你该不会想去找鬼影帮吧?”川穹忧心忡忡地问,鬼影帮是越南人的一个组织,他们在美国赫赫有名,一条人命明码标价两千美金,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出息了你!还知道这个!”乔青乐了,“我犯得上么?我的事情,你就别问太多了,我自己搞的定,倒是你,赶紧存钱吧!等我生了儿子,你还不得给我打个大红包?”
“你就这个确定是儿子?”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你都应该打红包吧?”
“那我怕还是打不起太厚的——”
“还不赶紧把你那个什么建筑学完了,给人打一辈子工有什么意思。”
“是是是,乔老板教训的是……”
川穹点头连连,那个时候的乔青和他,在对新生命的憧憬中完全未曾料到祸根已埋。
第三十五章
1.1
川穹和徐小宁的生活又陷入了窘境,用川穹的话来说,自从来到美国,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无产阶级。
两年前,川穹放弃了教育心理学研究专业而转去学建筑,但因为他是文科功底,所以必须从理科的基础科目学起。整整两年,他和十七八岁的孩子们共处一室,学习高等物理、高等数学和结构力学等基础学科,两年后,川穹通过了考试,正式进入专业领域学习,为期……五年。
徐小宁常常感叹着:“阿穹,你三十八岁开始学建筑,四十岁通过基础学科考试,四十五岁才可以考建筑师资格证,还不一定考得到,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器晚成——”
“是是是!徐工程师现在可以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了啊!谁让我吃人嘴软呢?”川穹打趣道。
“别这么说——”徐小宁不悦起来,川穹起初依旧在做兼职,可徐小宁认为他应该全心全意地读书,于是他逼着川穹辞掉了工作。因着徐晓宁的这份心意,川穹愈发认真起来,他每晚三点后睡觉,次日七点前起床,没有任何娱乐,亦不参加社会活动,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占满了。而在他熬夜守更的同时,徐小宁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欣慰的是川穹为了他们的未来拼死发奋,心酸的是以他们的年纪却依旧处在社会的底层。徐小宁知道,川穹被这样的生活所折磨着,他不愿意让自己来养活他,在川穹的意识中,自己永远都是被保护的那个——徐小宁已经隐隐嗅到川穹身上那份隐忍的落魄味道,他这么拼命,也是在利用学习去忘掉生活的残酷。
“阿穹——”徐小宁把一杯水放在川穹的写字台上,“我要出去一阵子——”
“出去?”川穹抬起头问,台灯下,他脸色焦黄,下巴尖得像个锥子,他太瘦了。
“嗯,导师接到了一个水坝的设计项目,所以要出去,最短时间也要一年——”
“去哪里?”
“赞比亚。”
川穹呼了口气,他看着徐小宁,徐小宁的表情是平静的,柔和的,眼神却分外坚定。川穹不由握住徐小宁的手,用商量的口吻问:“非去不可吗?”徐小宁点了点头,他轻声说:“这次是一个很浩大的工程,是很难得的机会,这次我能给导师当助手,有了项目经验,下次我就可以参与设计了——”徐小宁抚着川穹的脸庞,动情地说:“我总不能老让你这么辛苦。”
“不,是我没本事,如果我养得起你,你就无需吃这样的苦。”
“阿穹,你错了——”徐小宁笑道,“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很妒忌乔青吗?”川穹没有应声,在乔青的问题上,他觉得说什么都是错,索性沉默不语。
“那是因为我是依赖你而生的,但乔青是和你并肩前进的,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他是你的战友,而我是你的拖累。”徐小宁不自觉地划着川穹的手心,喟叹道:“阿穹,你我都老了,不再像少年时代那般有承载的能力,已经不适合做彼此的支柱了……”
这一瞬间,川穹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最珍视的东西失于无形,徐小宁不再需要他了。
“什么时候走?定了吗?”川穹心情黯淡,却不想流露丝毫。
“下个月!”徐小宁笑得灿烂,显然对新工作极其向往。
川穹一推桌前的书,一把抱住徐小宁,徐小宁诧异道:“干嘛干嘛!你书还没看完呢……”话音未落就被川穹打断道:“还看什么书?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书跑不了,可人一个月之后就跑了……”
徐小宁心头一热,他狠狠在川穹背上掐了一把,凑到他耳边威胁道:“我警告你,不许勾三搭四,不然我阉了你!”
“你舍得?”
“哼,没有人你也有别人!”
“真的吗?”川穹就突然这么认真了起来,毫无征兆地担心了。
“骗你的!”徐小宁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发自肺腑地说:“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
徐小宁这一个月过的如鱼得水,他很快乐,周身散发着一股欣欣向荣的气息,并感染着身旁的人。所以,程非坐在他对面的时候,忽然发现徐小宁的整个面目都变了,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程非觉得他像一个女人,一个能激发人保护欲的女人,可现在看来,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自主独立的女人,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徐小宁给程非沏了一杯茶,今天接到他的电话,诧异之余,徐小宁觉得他此行肯定是为乔青而来。
程非用眼角瞥了一下杯子里的茶,他摆摆手,“谢谢。”他是不爱喝茶的,但是“他们”却对这种植物叶片永远都有戒不掉的瘾,尤其是乔青。
“我听说你要出国?”程非的问话令徐小宁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在他的潜意识里,现在已经是出国状态,去赞比亚不过是从异国到异国而已,然而程非的国籍是美国,所以才有出国一说。
“啊,是的。”徐小宁坦言,“去一年。”
“你难道不担心这一年,川穹会搭上乔青吗?”程非挑衅道,徐小宁抿了抿嘴,忽然之间,在他和程非之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敌对关系,徐小宁生硬地回复道:“他不会,你并不知道我和川穹之间经历了多少事,他不会跟乔青有什么,我跟他分开的时间太长,如果有什么,早就有了,不会等到现在……”
程非立即反唇相讥,“你既然不担心,干嘛那么防范乔青?我不关心你和川穹之间经历了多少事,据我所知乔青和川穹之间也经历了不少,我不管你们合合分分,我只要他别来烦乔青——”
“这话你去跟乔青说啊——”徐小宁悻悻地说,这程非是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争风吃醋似的来谈判,如果他能割裂乔青和川穹之间的羁绊,他们之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并不是因为想开了,而是无可奈何。
“我给你一笔钱,让川穹跟你一起走,让他离开乔青。”程非冷静地道,这让徐小宁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很困惑这些年程非跟在乔青身边怎么会长成这样,乔青精得像只狐狸,而程非蠢的像那只乌鸦。
程非不过是个被宠坏的青年,也许还是被刻意宠坏的。
“你走吧!我跟你没什么好说,阿穹从未跟乔青在一起过,又何谈离开?”徐小宁说罢便转身向办公室走去,行了数步,他思索了几秒又转过头来,颇为诚挚地道:“如果你爱乔青,那我就提醒你几句,爱情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里面有太多的杂质,有些事也许会不可避免的发生,但是在发生之前,至少信任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