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歌行 上——龙十三娘

作者:龙十三娘  录入:12-09

韩彦卿没了话,汤燕清说出来的话,几乎没有人能反驳得了。“可主上和康沐的矛盾那么深,怎么可能化解?”

汤燕清笑容愈加诡异,他低声道:“可我们的主上也不是普通人啊。”

第14章

这段日子华尧没有来折腾康沐,起先他还很惊慌,但在得知也没有去找康池后,他才放下悬着的心。腰伤好了一些,可以较长时间下床活动了,于是自灭国之后,他难得过得心情略微舒畅。

有了大量空白的时间,他铺开许久没有用的纸,练起了字。对于笔墨纸砚的选择,他是有些矫情的,尤其是纸。除了写公务文书,他总讲究纸要细洁如玉、纯净光润,否则会影响他写字的情绪。每当他提笔写字,就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浑然忘我,这与他提刀上阵完全相反,从金戈铁马杀气冲天到虚幻缥缈如履仙境。也许这是他放下屠刀,最好的休息方式。

所以当华尧进来时,他完全没有察觉。

华尧站在外室,看到康沐正在练字,就站在外面,没有进屋。他有些诧异,在这般境地下,他还能有这番兴致。康沐穿着郦服,因为腰伤,还是没有束腰,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显得很不合规矩。正是这份没规矩透出的慵懒,与平日的骄傲形成鲜明对比。

他有双凌人的眼,即使被压在身下,还是喷着火像要吃人一般,面对这双眼,总像被什么东西硌着,浑身不舒服,让人恨不得狠狠扇上一巴掌。当然,这仅限于华尧一个人的想法,换作别人,是不敢的。

而此刻眼前,另一个人似的。刹那间,华尧不想打扰他,不想破坏这一份静好的美。

但这个想法仅在脑中占据了短短一瞬,华尧已迈开了步伐。

看到华尧进屋,康沐有些意外,也略有畏惧。不可能不怕的,前阵子在身上留下的痛楚还如此清晰。

华尧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待华尧走到桌前,他已退至桌旁。

“你来干嘛?”康沐冷冷发问。

对于他不恭的问话,华尧不悦:“我不能来吗?”

“现在是大白天。”

华尧知他话中含义,邪邪一笑,又踏前一步,康沐惊得连连后退。他脸上的愤怒和隐藏地并不太好的恐惧,令华尧心满意足,视线从他身上缓缓移到桌上写了一半的字上。

“好字。”华尧和上回见到他书信时一样,赞了一句。

如果说书信上的字工整细致,如珠玉串就,那么这幅写字就是洋洋洒洒,如龙游纸上。

华尧细细一看,又不住摇头:“不好。”

“什么不好?”康沐愠道。他居然敢批评他的字?康沐自视书法一流,若是名家指点,当然虚心讨教,可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华尧连连摇头,“闺怨之语,这意境不适合你。”

康沐怒意稍敛:“哦?那什么意境适合我?”

“我说两个字,你断然写不好。”

“什么字?”

“天下。”

康沐重新铺了张纸,换了支大豪,沾饱墨汁。手悬停在空中,迟迟没有落笔,不知怎的,在华尧的注视下,有一丝心虚,这一横,怎么都涂不上去。

“在想什么?”华尧见他失神,出声问道。

康沐没有回答,侧着身子看他。眼前的人在除去往日的暴戾后,一身霸气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可康沐还是看着他,似乎想看透他内心。

沉默中,华尧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振聋发聩:“我要称帝。”

“称帝?何为帝?”

“一统天下即为帝。”

“何为天下?”

“苍穹之所及之处即为天下。”

康沐继续默然注视,许久,重重落下一笔。

一大早,康沐便被告知华尧要在城外大营见他,不知道华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康沐还是从容去了。

一踏出房门,明媚的阳光便闪花了康沐的眼睛——这是那么多天来,第一次被允许外出。康沐抬手挡住阳光,让双眼渐渐适应亮度,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空气中有夏天独有的灼热和干燥,有风带来的泥土味。

孔雀湖上的芙蕖开得分外袅娜,白莲高洁飘飘,红莲娇艳欲滴,翠叶莹润通透。清雅淡香,将夏之燥热洗涤一净。人世间的战争纷乱,弱肉强食是与他们无关的,不论城中那飞檐广厦中主人是谁,他们始终亭亭绽放,独然于世。

也许是久未出门的缘故,康沐微微有些喜悦,可这喜悦才维持了不到半刻,便被城外蔽日的旌旗冲散了。

郦军被分成不同的方阵,正在操练。

最近的方阵在练习刀术,每一个号令发出,士兵们变化一个动作。劈、斩、扫、刺,刀风阵阵,呼呼作响,口中喊着杀字,震耳欲聋。

有的在练拳,他们两两捉对厮杀,手臂上结实的肌肉毫不掩饰地展示其力量,每一次出拳,树叶便晃动一次,每一次跺脚,大地便颤抖一次。

更多士兵组成的方阵在演练阵型。旗帜的信号,每挥动一次,队形跟着变动一次,他们踩着细碎的步伐,快速穿插移动,攻转守,有人掩护,守转攻,有人先锋。

特意叫他来,是示威吗?康沐暗想。这些操练平日里岳兵当然有,只是人数上的巨大差异,使得在气势上远远不及。

来到一座临时搭建的木楼,华尧正端坐其上,饶有兴致地观看。康沐登上木楼朝下看,楼下划出了一块比武场,有几个士兵正在较量各项武技。郦军在战斗中有不少折损,这场比武将会产生不少新的百夫长、千夫长、甚至将来可能名垂千史的将军。

第15章

康沐向木楼上的人一一扫去,华尧身着纯黑软甲,端坐正中,右侧站着的均是重铠武士,韩彦卿、李古海,凡是叫得上名的都在了,左侧站着的都是长袍文士,康沐就不太熟悉了。

华尧发现康沐来了,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就继续看比武。康沐就站在木楼一角,也不出声。其余将领也是瞧了眼就收回视线,只有韩彦卿微微欠身,点了点头。康沐也点头回礼,然后注意力集中到了场上。

一些人轮番上场比拼对垒,各使称心的武器,刀枪棍戟倒也看得人眼花缭乱。

正在康沐略觉倦怠时,武场两旁竖起了箭靶,一人牵马而出。他翻身上马,头转向了木楼。因为离得太远,康沐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看不清他在看谁,但是隐隐觉得那视线是投向自己的。

只见他抽动缰绳,沿着武场中线策马加速,在快要与第一个箭靶平行时,松脱缰绳,抽出背上的弓箭,擎弓便射,正中靶心。一箭射完,他在马背上换了个姿势,这时马正好奔至第二个箭靶平行位置,又是一箭中靶。九箭下来,他已经在马上做了各种惊奇危险的动作。最后一箭,他仅靠脚腕的力道,倒挂在马侧,头几乎贴着地皮,仰射中靶。

十箭之后,他安坐马上,兜转马头,缓缓返回武场中心。

底下围观的士兵大力地鼓掌,木楼上的将领也纷纷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李古海上前道:“主上,他叫萧澜,已经跟了末将三年了。”

“哦?”华尧笑道,“他的骑射跟谁学的?”

李古海并不擅长骑射:“他自己学的,他可聪明了。”

华尧笑笑,目光落到康沐身上:“康将军,你觉得如何?”

康沐冷冷道:“很厉害。”

“康将军似乎有些言不由衷啊。”

康沐对上华尧的眼,那双眼笑得有些寒。“这般花哨,在战场上,箭还没离弦,人就被砍死了。”

康沐话音刚落,就听到李古海哼了一声,他怒容满面,阴沉沉道:“早就听闻康将军骑射过人,可否给大家开开眼?”

康沐瞟了他一眼,没有搭话,也没有动身。

华尧悠悠道:“康将军的伤势恢复得可好?”

康沐身体底子好,再加近日静养,虽谈不上痊愈,但好了许多。“好多了。”

“我也很想亲眼见识见识,康将军,不如下场赐教?”

康沐扭头瞪着华尧,猜测他此举深意。华尧只是笑,令人无法揣测。康沐踌躇了下,转身下楼。

不一会,他换了骑装,牵马入场。萧澜站在武场一角,见到康沐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拱手:“请康将军指教。”他肯定没有听到木楼上康沐对他的评价,但脸上却充满了敌意。

这有什么好比的,真要比,那就上战场真刀真枪拿命来比。康沐心里道,可还是纵马上场,打算随便射上几箭。

他双腿夹紧马腹,稍稍站起,掌握着马儿跃动的规律,取出长弓。当他快要跑至第一个靶位时,突然呼啦一声天上掠过一群飞鸟。康沐心念一转,也不见他瞄准,抬手便射,还没等射中目标,下一支箭已经飞出,取箭,张弓,瞄准,射击,动作快得稍不留神,就看不清楚。只听箭离弦的砰砰声,几支箭几乎同时在空中飞,依次射落飞鸟。

九箭过后,最后一箭搭在弓上,鸟群已飞到木楼顶上。康沐原本朝上的手一沉,箭镞指向华尧。

木楼上顿时一乱,韩彦卿第一个反应过来,踏上一步,挡在华尧身前。华尧反应也不慢,可他一把推开韩彦卿,让自己暴露在康沐的箭下。

马还在急驰,这最后一箭始终没有发,他们远远对视,分明是看不清表情的,可又好像近在咫尺。两双锐利的眼,视线纠缠在一起,要看到对方内心最深处。

其实也只是短短片刻,华尧再一次被众将领围在中间保护住。

康沐听到背后马蹄声来,知道是萧澜。回头一看,他举着战刀朝下自己杀来,捏住箭的手指一松,箭朝萧澜飞去。

萧澜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当他看到箭射向自己,心跳顿时停了,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瞬间,手上一麻,一声金属撕裂的巨响。原来箭射在了刀面上,撞断了刀。差点被这巨大的力道撞得人仰马翻,他惊呆了一瞬,举起断刀继续向康沐冲来。

康沐习惯性地伸手摸刀,却摸了个空,萧澜已冲到面前,于是他挥动长弓,朝萧澜手上抽去。

萧澜惨叫一声,断刀落地。

这一手已是轻的了,如果康沐心狠手辣,这一抽就不是用弓背,而是弓弦,那康沐的力量再加马对冲的力量,萧澜的手掌就已经断了。更胜的,康沐可以直接撩他脖子,割断他喉咙,可康沐没有这么做。

萧澜捂着手,喘着粗气,回望康沐,满脸余惊。康沐神情冷冽,分明在对他说:“你还嫩呢。”

场边一角,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康沐朝声音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他狼骑兵的士兵。他们此刻虽然手无寸铁,可看到拥护的首领威慑武场,怎能不大快人心。

他再朝木楼望去,从人缝里看到华尧,仍然笑得意味不明。

第16章

康沐有些发愣地看着侍者鱼贯而入,把各色菜肴端上桌。华尧虽经常在这过夜,可在这用膳还是头一回。

“倒酒。”华尧早已落座,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康沐,吐出两个字。

康沐看他悠闲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的,上前给他斟酒。

“坐吧。”华尧满意地点头,一脸开恩的样子,他指了指一道菜,看上去有些像烤乳鸽,“这是你射下来的鸟,我命人捡来做了道菜,不尝尝自己的猎物?”他说着自顾自夹了一筷送到嘴里,随即皱眉,“不好吃。”

康沐心里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随便捉只鸟,烤出来就好吃的。于是也夹了块鸟肉尝了尝,肉质太粗,的确不怎么好吃。

“每支箭都命中脖子,果然一流。”华尧一口喝干杯中酒,又示意他倒酒。

康沐倒完酒,也尝了口酒。酒很烈,入喉如一线火苗穿入腹中,痛快至极,不由得赞道:“好酒。”他也是个好酒之人,只是带兵打仗,从来不敢贪杯。

华尧诡异地笑着,应和道:“的确好酒,不枉一番心血。”

康沐太过沉浸于品酒中,没有听出话中深意,又倒了杯酒饮干。

华尧看着他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模样,更觉好笑。

连续饮了几杯,笑容突然凝固在康沐脸上,再看华尧笑得古怪,心中不安。仔细一想,才发觉不对。“这酒你哪里弄来的?”

华尧笑得更开心了:“真没想到你的酒窖里藏了那么多好酒。”岳国产粮,酿的酒也是闻名遐迩,华尧早就垂涎。

果然!康沐心中大痛:“那是我珍藏多年的白珑酒,一直都舍不得开封!你怎么能偷我的酒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是个征战之人,留着酒先丢了性命,才是可惜。”

康沐无语,略一想,更加着急:“你偷走了多少?”

华尧耸了耸肩:“我有很多将士需要犒赏,你知道的。”

康沐愤然,一个劲地给自己倒酒喝酒,恨不得直接就着酒壶豪饮。

华尧见他喝得太急,面颊微红,含笑不语。又吃了几口,视线落到不远处一对烛台上。那对烛台是铁制的,烛座铸成三只兽首,连柱细长光滑,烛盘是精致的莲花瓣。他不屑道:“也是个花哨的东西,你有这般巧匠,为什么不把将士的防具换换?”

康沐瞥了眼:“能一样吗?我岳国要是像罗国那样盛产乌铁,早就一身铁甲铁剑了。你若是再眼馋我米粮,付出的代价又岂止是现在这些。”岳国士兵至今还是以藤甲皮甲为主,与郦军对阵,很是吃亏。

“拿你的粮食去换啊。”

“罗王贪得无厌,漫天要价,他的嘴就像一个无底洞。”康沐何尝没有想过,就连冶炼技术也是花重金从罗国请来工匠传的。

“既然你看不顺眼罗王,又眼馋他的铁,为什么不干脆去抢呢?”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吗?自己没有就抢别人。”

“那铁岭怎么回事?不是你从罗国抢来的?”

“那、那里是两国边、边界。”康沐突然结巴了。

华尧嗤笑:“边界可以抢,内部就不能抢,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总得给、给人留条活路。”

“并入郦国版图后,百姓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华尧放下筷子,再次端起酒杯,一干而尽,“原来你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康沐怔了半晌,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这个国主,难道不比罗王,不比你父亲好吗?”华尧勾起嘴角,张扬地笑着,“别把酒喝光了,给我倒酒。”

康沐端起酒壶,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躲?”

问得很含糊,可两人心知肚明。“为什么不射?”华尧不答反问,“错过了,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康沐抬眼一望,保持沉默。

华尧走后,袁永心来找康沐,他带来了一个消息,狼骑兵的士兵都被释放了。

“二公子,你说郦王到底在想什么?”袁永心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康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伏在案上,不停地写些什么:“你怎么看?”

“他已经查出我们的军马是从维苍部族买的了,听说使者都快上路了。”

康沐也不抬头,继续写着,悠悠道:“看来他真的很想要一支骑兵啊。”

“所以我才奇怪他对狼骑兵的态度,肯定在打什么其他主意。”

“其实他的意图还是很明显的。”康沐扔下笔,一手支着脑袋,“袁永心,你说我是不是见识还是浅薄了点?”

“为什么这么说?”袁永心瞟到满桌满地的纸,好奇道,“你在写什么?”他凑到桌前看,所有的纸上,大大小小重复着两个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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