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舞台剧?表演过舞台剧么?”“没,”肖特又摇头,“学校的新年晚会我唯一的任务是做后勤。”
这回连D.F都没话说了,只托着下巴,那张似乎永远不老的妖孽脸似笑非笑望着肖特,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我可以下去了么?”肖特有些尴尬地问,他听得到耳边那两个表演系的系花窃笑的声音。
D.F本来还在犹豫,听他一说便拍了一下手,转头问身边坐着的楚陵,“你觉得怎么样?”
楚陵在人群中总有一股气质,能让人一眼分辨出他,肖特两天下来也偷偷关注过他不少次,他知道这个男人虽然只大他两岁左右,但从影也有四五年,拍的很多都是D.F导演的电影,很受人们欢迎。这两天来,他没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带着墨镜坐在那儿,就让人感觉气温在他身边低了好几摄氏度,凡是D.F觉得有希望的人都会去问楚陵的意见——因为毕竟是和楚陵搭档拍戏,如果楚陵摇头,那么即使其他人都喜欢,D.F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她pass掉——由此可见楚陵在这个剧组中的地位。
楚陵破天荒摘下了墨镜,看了看肖特,然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是你了。”D.F满意地点点头,“实话说我也觉得不错,你演男二号一定会很出色。”
两边的人都已经愣掉了,都觉得世道不公,什么都不会的广播系居然能够超过上百的表演系男生,拿到男二号的角色。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肖特喊出了多数人的心声,有些不解,有些手足无措。
“那你是没看过我们的剧本啊,”D.F依旧笑咪咪的,一点不像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男二号在剧中是一个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讨女孩子欢心还有些呆呆笨笨的角色,天真善良的那种,阳光而且清爽,虽然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但还是有许多人喜欢——我不是说你笨,但是你看起来很天真而且清爽,你十分合格。”
楚陵一直没有摘掉墨镜,静静地就望着面前手足无措的肖特。
肖特愣着的时候眼神往他那儿一瞥,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个看起来冰山一般的男子在笑。
“有……那么好笑?”肖特颤抖着声线问出了这个问题,余下的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肖特问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太傻了,居然真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楚陵。
楚陵居然点了点头,“对,好笑。”
四周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D.F都柔弱地捂住了胸口,“楚陵,你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了啊?!”
——温柔?!哪儿看出来他温柔的啊?!答一句话就是温柔!?
而肖特一直不知道的是,那时的楚陵,包括几年后的楚陵,对所有人都十分冷淡,陌生人搭话一概置之不理,连D.F这类好友都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虽然一半是因为D.F开玩笑太过火。
除了对他,一直是温柔地、耐心地、包容地疼爱。这种感觉肖特到现在都不甚明白。
肖特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胃疼。
好像又回到了非洲露营的营地帐篷里,因为各种血液传染病和吸血昆虫的原因,他得过痢疾和别的病,有的时候夜间气温格外低,他缩在睡袋里蜷起手脚,忍住胃部一阵阵锥子猛戳一样的痛,然后恍惚撑到了天明,外面阳光照在帐篷顶上,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起来,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觉得额前冒汗才会帐篷收拾东西出发工作。
而现在,肖特也是这样一种状态,他侧身躺着,手脚都是蜷起来的,微热的手指摸到脚尖,冰凉冰凉。他整个人都在被子里,靠呼吸出来的、带着体温的二氧化碳来取暖,渐渐过了几分钟,被窝里的空气变浊了,他不管,手慢慢有些升温,然后护住胃部不适的地方,希望依靠热量来摆脱疼痛。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又冷又痛的感受成为肖特最害怕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伸出头来呼吸了一下被窝外的新鲜空气,才看到窗帘没有完全拉起来,外面的阳光在窗帘空荡的缝隙里徘徊,然后钻了进来,在被子上留下一条耀目的白光。
他赤着脚起身拉开窗帘,然后回到床上静坐,觉得头有些痛,四处找手机没找到,才记起昨晚随意丢在了沙发上,他想了想,懒得出去拿,便用床头柜上的座机给何灵拨号。
“喂,肖特你醒了啊?”何灵那头有些嘈杂,“我正在超市呢,本来想什么时候你醒了给你带点食物来的,看来刚好啊,那我现在过来了啊。”
“恩,何灵,现在几点了?”肖特有气无力地拨弄被子上的花纹。
“大概10点多,唔,都40分了,快11点了,干脆来你家吃午饭好了。”何灵那头还在盘算着,肖特没心情听,说了声“房门钥匙在邮箱里”,不顾对面使劲地“喂喂,别打断啊”,就挂了电话。
肖特感觉又等了很久,他在阳光里快要睡着了,暖暖的五月的阳光。
他住的公寓楼层不高,他在四楼。今天是五一休息的第二天,很多人都在小区的健身场地上闲玩,他听得到窗外传来的聊天声和小孩子的追逐打闹声。
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何灵来了。
何灵把两手上的东西并成一个手,然后往没锁的邮箱里摸了摸,拿出钥匙轻车熟路地开门,然后把两大袋东西都扔在了地板上,换了拖鞋到卧室来看肖特。
肖特知道他来了,懒得睁眼,依旧趴在被子上。
何灵走过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肖特,别委屈自己。”
“……我不想放弃。”被子里传来肖特闷闷的声音,“何灵,怎么办?我忘不掉……我很努力想要说服自己,可是我发现我真的忘不掉……”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何灵在床边坐下来,温柔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我现在很矛盾,我不知道……”肖特绝望地喊,“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接受他,每次看到他我总会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在床上翻滚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很恶心……我受不了……”
“但是你又放不下,对吧?”何灵问,“可是你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放下,一个是原谅他。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到非洲的。”
“所以,肖特,”何灵说,“原谅他吧,好不好?”
只有原谅他,才可以原谅以前的过错,也可以拯救你自己的未来。
当年你们都是年少轻狂,只是这么多年翻涌而过,仿佛沉于迷梦之中猛然的脱醒,大醉之后沉沦之后想起的,还是最初的时光,那时爱过的人。
所以,原谅他,肖特,好不好?
第四章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难看的好看的
——有许多都要比我好得多的多。
只是,喜欢的却只有一个人。
是你啊。是你啊。
肖特想了很久,才记起原来自己和楚陵认识已经七年,整整七年,不对,还差一个月就可以满了。肖特曾听说过,一段婚姻若是能够度过七年,那就意味着今后的一生相守,或许,七年之痒就是这个意思:七年,恰好是对旧生活的厌烦和对新生活的憧憬的界限,两者不断比较、竞争,像是往一个空杯子里倒牛奶,越来越满,然后溢出边界,在杯口上方的几毫米处停住,由于液体的张力而涨成凸起的弧度,只要再加一滴,所有的掩饰和假装都会轰然倒塌,横流翻覆——终会有这样一天。
而自己和楚陵交往的日子其实并不到七年,不过两三年,然后那根弦便在楚陵不介意的、闲适的目光中,慢慢绷紧,最后断成两截,因为过于真实,所以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弦上微微的颤动。
和楚陵在一起(包括当朋友、恋人)的五年,肖特记得自己一共拍了六部电影,从最开始的《迷雾森林》,然后是楚陵主动邀请他参加的《尘网》,到《花归葬》、《梦经年》,还有两部肖特已经忘记了名字。每一部里,他演的都是男二号,与楚陵搭档,而女一号却往往被观众忽视,甚至有人如此评论他们合拍的电影“只会有三种结局,男一和女一在一起,男二和女一在一起,男一和男二在一起”,当时看起来是开玩笑,现在一语成箴后回想起来,却是说不出口的苦涩。
肖特曾在节目里说过楚陵的告白,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搞笑的成分,他也从不认为会是楚陵导演的这一出英雄救美。
五年前,那时八月,《花归葬》大获成功,在暑期档反馈甚好,剧组和各电视台的记者在邮轮上开庆功会,肖特因为不太会喝酒,在被灌下几杯红酒白酒后就已经找不到北了,因为空腹喝的酒,觉得胃有些不舒服,于是自己摸索着去找卫生间洗脸。
在邮轮一层外沿的走廊上,他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地走,觉得手脚都发软,一时意识全无,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从栏杆上摔了下去,而下面,是清水河深幽湍急的河水。
据楚陵自己回忆,他当时正在一层陪导演D.F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偶然看见外边灯火中忽然摔下一个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服务生尖叫“有人落水啦!快来人啊!”
他一想肖特还没回来,于是一下就扔下D.F冲外边跑去,衣服也没脱就爬过栏杆,跳入水中。
别的人都看得蒙了,一时之间混乱不已,还是DavidFeng先反应过来:“妈的,这船上没救生措施啊,经理哪?要是下面两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天域娱乐(这货不是天娱)和你们没完啊!”于是被他这么柳眉一竖,船上一半的人都回过神来了,邮轮上的工作人员按着他们平日里训练的那样拿出了救生圈救生衣,忙着套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水面上忽的冒出一个头,楚陵头发湿嗒嗒地粘在脸上,“快给我绳子和救生圈!”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人们都看见他手里托着个什么东西。
“听到没!快把救生圈扔下去!系上绳子!你们会不会啊!”D.F骂骂咧咧地扯开几个愣着的服务员,亲自把救生圈抛了下去,“楚陵接着,要不要再下去个人把你怀里那个拉上来啊?”
“不用。”楚陵沉稳地抓住救生圈,把着肖特的手让他抱住救生圈,然后自己拉着绳子把肖特往邮轮拉,吃力地攀住邮轮上松下来的绳梯,然后双手把肖特托起来好让船上的人够到他,船上的男人把肖特拉上来后,楚陵也吃力地自己爬了上来,David在上面心疼地拉了一把,“不就你媳妇么这么冲动做什么,要是你俩人都挂了,叫我们天域吃什么饭去啊!”
楚陵瘫倒在栏杆上,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看没别人注意他俩,难得咧嘴笑了笑,“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也好。”
“啧啧啧,这酸的啊,”D.F啧啧嘴,然后也往船舱里赶,“喂喂,那个肖特没事吧?”楚陵也跟了上去。
里面有随船的医生在做检查,肖特平躺在桌子上,医生的手使劲往他胸腹部按,有间隔地按下去、放松,过了一会儿,肖特嘴里的水都吐得差不多了,可还是不见有醒转的迹象。医生想了想,“病人需要人工呼吸。”
“你来做么?”D.F忽然在一旁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话。医生没理解,“啊?我不给他做人工呼吸那让谁做?”
“啧啧,人家的初吻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居心不良!”D.F一脸得理不饶人。
医生也汗了,“那,导演你有什么建议,这病人需要尽快……”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D.F已经喜笑颜开,然后拍了一拍楚陵的肩,“看你了,上!”
“可是,楚陵难道会……”医生还是不放心。
“《花归葬》里就有人工呼吸的镜头,我学了一星期。”楚陵没有迟疑,一边上去一边回答,然后,按着标准的姿势用手捏住了肖特的脸,头慢慢地移了下去。
“喂喂喂,无关人士先离开啊,非礼勿视啊!”D.F迅速赶走了大部分围观人群,然后倚在门边抱着手看楚陵一丝不苟的动作,摇摇头,“你还真是公事公办,不贪私利啊……”
“现在没空,他会死的。”楚陵快速地回答,然后继续吸一口气,贴上肖特的唇。
D.F看着他,不说话了,悄悄摇了摇头。一边走到外面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电话刚打通,就听见他不让人喘气的声音,“喂什么我好不好啊我们有演员溺水了你知道伐你还在那儿花天酒地给我在十分钟不五分钟内叫一辆救护车来救火车也行叫不到你也可以给他去陪葬了我谢谢你个有钱烧的给我们安排什么邮轮晚宴啊这回好了你高兴了吧再说一句废话你别想再见我一回!”然后丝毫不给人机会地、“啪”地一声挂了手机。
里头,楚陵松开肖特的脸,看着肖特平缓起伏的胸膛,慢慢地蹲下,靠着一把椅子,声音哑哑的,“我从来没有耐心等人……对你也一样……你快给我醒过来……醒来以后,我就告诉你我要说的……”
先不说是不是D.F的一段咒骂起了效果,游船刚靠岸,就有一辆救护车在那里准备着,看见楚陵抱着肖特下来,几个医护人员立马像保镖一样围住两人,将两人送入车,然后飞速离开,留下岸边一群目瞪口呆的人。
D.F悠闲地拍拍身边一人的肩,“喂,这阵势怎么样?”
“简直就是TheMenInBlack啊……”身边的人估计从没看过这样雷厉风行的医护人员,一时脑子绕不过弯来,被D.F毫不留情地反驳,“你脑子烧了吧,明明就是TheMenInWrite,色盲啊……”
托那些“白衣人”的福,肖特醒过来不过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再拖长一点时间估计也就挂了吧?)。
醒过来的时候,身边除了浑身湿嗒嗒的楚陵没有别人。那时肖特眼睛被病房里的白色灯光刺得有些痛,微微侧过脸去便看见了楚陵。
当时肖特是愣住了,没想会是楚陵来陪床,而楚陵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醒了?”
肖特愣愣地随着他的问话点点头。
楚陵的眉头皱了起来,伸出手来摸摸肖特的额头,“傻了?”他的手很凉,像是还有些水汽覆盖在上头,肖特注意到他的袖口是湿的。
“你……你的衣服,”肖特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指指楚陵的袖口,他记忆里,楚陵是一个非常要求完美的人,他的衣服上从未出现过一枚多余的线头或是带褶皱的领子。
“恩,”楚陵却回答得很随意,一点都没有觉得穿着难受的样子,“我知道啊。”
“那你回去换衣服吧,我反正醒了,也没什么事儿。”肖特有些艰难地说出一长段话。
但楚陵却只是看着他,“在我回去换衣服之前,我先要你知道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好。”
“什么事啊?”肖特不解会有什么事对楚陵来说比不干净的衣服来得更重要。
“你,是我救上来的。”楚陵说了一句,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我下水把你从清水河里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