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矽也好久没有痛痛快快的这样洗一次澡了,水流清洗了他的身体,也暂时洗刷了他前一阵子藏在心里的阴霾。他使劲嗅着香皂的味道,尽管那香皂已经被人用的不成样子。
他的样貌出众,身材颀长,在一众工友中很是打眼,以前江韶年在的时候,众人倒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江韶矽,现在这清秀少年孤身一人,又洗得这样白白净净,不免有人起了心思。
江韶矽没有其他衣物,只得又把脏衣穿回身上,扣子还没系好,水青带着人就来了:“江韶矽,你不嫌脏啊,脱了吧。”
江韶矽知道水青又来拿他寻开心,他瞧见水青那色迷迷的模样便知道其中含义,平日里挨拳头学狗刨被抢饭他都可以顺从,单单别人存着心思碰触他时他尤其排斥。
见江韶矽站着不动,水青主动上前拉扯他的衣裳,江韶矽第一次还手了,他偏瘦,骨节磕在水青的脸上十分之疼,少年们一拥而上就要对江韶矽拳打脚踢。
这时工头很是不耐的跑过来嚷嚷:“水青!你又来惹事!你要欺负他也看个时候,温经理就在附近,一会儿闹起来你叫我怎么交代!”
这一嗓子倒真把狼给招来了,不过这头狼倒是救了江韶矽。温世梵闻声而来,他对江韶矽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时脏兮兮的瘦小孩身上,而今一见,这瘦小孩换了个俊秀模样,颇有些惊为天人的意思。
水青气焰再盛,此刻也是大气不敢出,苦哈哈的缩头缩脑退到一边,暗地里瞪着江韶矽。
温世梵很是温和,他见人先笑,总要摆出一副好人脸,和和气气的说道:“你们如果缺什么,可以跟我反映,煤场还是非常善待工人的,你们不要私下里争斗嘛。”
江韶矽偏过头去冷冷看着远处,他知道躲过这一时不算完,等这一下午过去,他又免不了被羞辱一番。
温世梵对身旁的工头吩咐道:“阮老板就快到了,你别再给我出岔子。”
阮家的汽车缓缓开进煤场,阮富山清了清喉咙,低头看了几眼演讲稿,又问司机:“陈四,我的声音怎么样。”
陈四赶紧赞道:“清亮着呢。”
阮富山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今天是特意来演讲的,沈琴维参观煤场不过是应温世梵之邀即兴说了几句话罢了,他便独独上了心,定要与沈琴维一较高下。
几百个工人列队两旁,阮富山透过车窗,略略扫了一眼,他倒没有乐昏了头,深知这样的排场是因为他出了一笔钱,赞助温世梵给每个工人做一套工装。这是他花钱买来的气派。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气闷,温世梵这个小狐狸,利用他的虚荣心大大的敲了一笔。
下了车他便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与温世梵握手寒暄,两个人对着秘书手中高举的照相机努力挤起一丝假装灿烂的笑。
“阮老板,欢迎,欢迎,哈哈。”
你自然欢迎,谁不欢迎钱啊。
“温经理,我可要叨扰你们一下午了啊,我这个老头子长篇大论起来你可别嫌烦啊,哈哈。”
烦,烦死了,要不是看在你入股又出钱的份儿上,我能让你进门才怪,耽误我一下午的工!
这俩人各存心思且行且说,温世梵笑容可掬:“哪里哪里,阮老板这边请。”
江韶矽一如既往站在人群之后,他想趁机蹲下熬过这一下午,哪知后面站着几个工头,指着他呵斥:“站着!”
他心里实在憋闷,前面几百号人挡着他,看又看不到,听也听不清,他就得跟着这样傻站一下午。
阮富山站在台子上背稿,他倒是十分投入,稿子是二儿子阮陌杨写的,听说父亲要为几百个工人演讲,阮陌杨颇为支持,洋洋洒洒一大篇维护工人利益的大作摆在阮富山的面前,还指导父亲的情绪要如何到位,神情要随着情绪做出恰当的变换等等等等。
阮富山虽然觉得这内容有点对不起温世梵的意思,但瞧见儿子很久没有这样和他亲近过,他愣是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个稿子。
工人们都觉出了点趣味来,他们认为阮富山说得句句在理,很能表明他们工人的立场,站在工人的角度思考问题,有人不禁拍手叫好。阮富山见状,立马来了精神,每一句话都带着力度,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架势。
可站在台子一旁的温世梵脸已经黑的跟锅底一样了,他低声对秘书抱怨:“我情愿不要他的钱,也不想他来砸我的场。下次再有哪个老板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事先给我问好演讲内容。”
演讲持续了一个小时,全场爆发热烈掌声,江韶矽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思早就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别人拍手他也跟着拍手,别人叫好他也跟着喊了几声。
阮富山自知对不住温世梵,便更添了几分亲切:“哎呀,温经理,你真是管理有方啊,工人们热情好客。”
他忽然又想起昨天阮陌杨拉着他的手激动的说道:“爸爸,你一定要见一见工人代表,倾听一下他们的心声!”
于是他握住温世梵的手摇了一下:“温经理,我想见几个工人代表,好好交流一下,听听他们的心声,哈哈。”
温世梵心里早就满脸黑线,很是不悦,他咬牙切齿的想,你倒是在你自家的工厂发表这样一通演讲,去听听你自家工人的心声啊,没事跑我这里和什么稀泥!
但他又不好推辞,只得客客气气的应承下来,为了煤场的形象,他忽然想起了江韶矽,这样赏心悦目的少年,总能装点他的门面吧。
这是江韶矽第一次见到阮富山,这个笑眯眯的胖子,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整张脸都呆滞了,戴着翡翠戒指的手几乎扶不稳那根夺目的金手杖。
13、阮家五少爷
江韶矽几乎毫不犹豫的坐上了阮富山的汽车,他要与煤场告别了,这是他十五年来做过的,最大的一次决定。
无关任何人,只为自己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次。
他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刹那,用满含报复的神情扫了站在人群中的水青一眼。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味深长。
温世梵眯着眼睛腆着笑送别阮富山,他推了推眼镜,抚着额头对秘书说:“给我在章程上再加一条,如果哪个老板要拐带工人的,事先打个招呼。”
阮富山越看江韶矽越觉得喜欢,真真是哪儿都顺眼,这个清秀俊气唇红齿白的少年深得他心,瞧着又乖巧听话。阮富山不禁抓着江韶矽的手拍了拍,因着瘦,江韶矽的骨节分外分明,阮富山皱着眉头泛起了心疼:“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瘦。”
江韶矽从未见过这样好的住处,镂空雕花的铸铁门,门房毕恭毕敬的开了大门,汽车缓缓开入,白色的洋楼跃入眼帘,处处点缀着西式风格。管家周佟迎了出来:“老爷,您回来啦,哟,您当心点儿。”
阮富山下车直了直腰板,下人立刻上前接过他的手杖,他扭头对车内的人说道:“韶矽,到家了,下来吧。”
周佟这才瞧见车里还坐着一个衣着破烂肮脏的少年,他脑子转得快,深知能坐在阮富山旁边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于是巴巴的上前恭请:“这位先生,您请。”
江韶矽抬头瞧见楼前上方写了三个金色大字:“阮公馆”。他随着阮富山走入大厅,阮家简直就是一片富丽堂皇的金色,从柱子到水晶吊灯无一不发出黄灿灿的光芒,楼梯铺着红色的地毯,一直延续到了楼上,江韶矽踩在大理石地板之上局促的连脚都不知如何挪动。
阮富山笑呵呵的拉着他坐在软皮沙发里,江韶矽下意识的按了按沙发,竟生出一丝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他在杜靖棠的赌场里也坐过这样的沙发,可是却不如这次来得有冲击力,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在未来,就是他的了。
阮富山对静候一旁的周佟吩咐道:“去收拾一间房出来。”
周佟愕然,不太确定的问:“客房?”
阮富山手指一点:“要什么客房,我旁边那间收拾出来,给小少爷住。”
周佟顿时大惊,一时没来得及收住情绪,脱口而出:“小少爷?找着啦!”
江韶矽低头抠着衣服,他对于“少爷”这个词还是顶顶陌生的,从来也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他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别人,现下里听见,真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新奇。
阮富山亲自带着他把阮家前前后后参观了一遍,阮家的花园绿草茵茵,到处都充斥着绿意,江韶矽踩在草地之上顿觉脚下生出一股厚实感来,白色的秋千椅和小圆桌点缀其中,江韶矽被一处形态奇异的假山吸引,阮富山笑眯眯的说:“那是我叫人从苏州园林里弄来的。你大哥老觉得怪异,几次都想叫人搬走,我才不会依他。”
江韶矽这才正视起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我大哥?”
在他的意识里,“哥”这个字给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来自于江韶年,他倒从未想过还有其他人来做自己的哥哥。
阮富山领着他在花园里逛了大一圈,且行且说:“你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你的年纪倒是和陌婷一般大,晚些时候他们都会回来,你就会见着了,今后都是一家人了。”
江韶矽默然的点了点头,他对于即将见面的“家人”是一丁点兴趣也无,他想到了江韶年,那个弃他而去的亲哥哥,他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而江韶年,又在哪里呢……
晚饭之前,江韶矽换了一身新衣服,是周佟从阮陌杨房里拿来的衬衣长裤,他把头发梳的规规矩矩,衣袖领口都系的一丝不苟,他的腿又长又直,长裤穿在他的身上很是有型。从镜子里看去,江韶矽高抬了下巴,他满意的打量着自己,仿佛那镜子里站的少年真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
周佟引他去了饭厅,江韶矽安安静静的立于一旁,明眸皓齿白净清秀的模样让阮家人很是惊艳。
阮富山乐呵呵的招呼道:“韶矽,过来坐呀。”
阮家的几个孩子谁都没有吭声,他们打量着这个新弟弟,心里觉出一丝异样来。
阮富山先指着阮陌臣说道:“韶矽,这是你大哥,陌臣。”
阮陌臣淡漠的冲江韶矽点了个头,江韶矽瞧着这个挺拔英俊的大哥,眉宇之间透着冷然,对人不亲不近的,他顿时在心里产生了戒备,规矩的喊了一声:“大哥。”
阮富山手指一转,又指向了阮陌杨:“你二哥,陌杨。”
阮陌杨极其亲切礼貌,起身握着江韶矽的手摇了几下,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欢迎你来到这个家庭。”
江韶矽对于这个斯文周正的二哥倒是抱有几分好感,他淡淡一笑:“二哥。”
阮富山最喜欢的儿子阮陌杨和江韶矽放在一起真是大大饱了他的眼福,比起阮陌臣那样半死不活的态度,阮陌杨的亲切和真诚很讨阮富山喜欢,当即夸道:“哎,对嘛,家里来了新成员就是应该这样高高兴兴。”
尔后是阮陌寻,这个酒色公子瞧着江韶矽倒真是眼都不眨,阮富山太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了,故意咳了一声:“别搞你那一套花花肠子,这可是你五弟。”
阮陌寻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尾音拖的奇长,他口无遮拦的来了一句:“爸爸找这个兔子倒是比之前那十二个顺眼多了。”
阮陌臣听闻此言,很难得的从鼻孔里忍不住哼笑一声,阮富山面露尴尬,低声呵斥;“放肆!说的是什么话!”
江韶矽倒真真不知道“兔子”是个什么说法,他莫名其妙的瞅了阮陌寻一眼,这个三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口气也算不上庄重。
阮陌寻不客气的搂着江韶矽的肩膀拍了拍:“五弟,爸爸他专挑好看的,你可真是入了他的眼啦。”
老三一开腔,之前沉默的局面真给打破了,一时间阮陌杨也开了话匣子,和阮富山一起指责起阮陌寻的不正经,阮陌寻也毫不客气的反击,这三人唧唧喳喳的把气氛搞得很是热闹。
阮陌臣一声不吭的低头吃饭,他不想参与这样幼稚的话题。坐在一旁的阮家四小姐终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爸爸!还有我呢!”
瞬时静了下来,阮富山这才记起还有四女阮陌婷没有介绍,他指指点点的还未开口,却先发觉阮陌婷脸上一片红晕,少女见着一位英俊少年时的羞涩模样。
江韶矽偷偷瞄了阮陌婷一眼,这位四小姐扎着两根小辫,穿着白底碎花的长裙,倒很是娇小可人。他暗自想着,什么姐姐,妹妹还差不多。
这次他倒主动伸出手去,很是礼貌的说道:“四姐。”
这是江韶矽第一次碰触一个女子,对方的手柔若无骨,小小的软软的温热的握在手里触感十分之好。
阮陌寻见状吹了一声口哨:“男女果然待遇不一样啊,五弟,哦?”
阮富山对于这样的场面很是欢天喜地,阮家很久没有这样热闹,平日里吃饭若不是阮陌寻一张烂嘴插诨打科,否则就一片死气沉沉。他心情极好,唤来周佟:“去开一瓶酒来。”
一片祥和欢乐中,阮陌臣用余光冷冷的扫射江韶矽,他对这个不速之客完全投入不了热情,故而反应冷淡,十分煞风景的问道:“你是孤儿么。”
又一次全体肃静,老二老三和老四似乎也想知道,阮富山想要帮忙解围,哪知江韶矽不急不缓的开了口:“恩,孤儿,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后来去了煤场干活儿。”
阮陌杨的同情心十分丰富,他特别赞扬了父亲一番:“爸爸,你去西郊煤场演讲是正确的,你解救了一个困苦中的孩子。”
阮富山心里美滋滋的,他摆了摆手:“吃饭吃饭,韶矽是我带回来的,你们以后可不许欺负他。陌杨,你在学校教书,倒是很方便办理入学手续嘛,回头你带韶矽去。”
阮陌寻毫不避讳自己对江韶矽那副好皮相的爱慕,他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江韶矽一脚,对他挤眉弄眼的笑了笑。江韶矽只当不知,低头吃饭,他对于丰盛的菜肴真是渴望已久,几个月来他都处于半饥饿状态,对肉味更是早已忘却,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坐在这样富贵的家里吃着美味佳肴。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就要离席,阮富山突然提议道:“等等,你们先别忙着走。韶矽进了阮家,就该有个正当的仪式,他要摒弃旧姓,改姓阮。你们随我去祖宗牌位那里做个见证。”
要一夕之间从“江韶矽”变成“阮韶矽”,这倒是江韶矽从未想过的,他禁不住十分紧张,一旦应了,他就和过去彻底没了关系,那么他和江韶年就从此陌路天各一方了。
阮陌臣听到阮富山这等言论,毫不客气的反驳道:“爸爸,不过是收了个养子,不必如此郑重吧。”
阮富山双手一摊,很是理所当然:“瞧你说的,阮家五少爷,哪有外姓的道理。”
当年父母命送战乱之时,面对双亲的尸首,江韶矽都未曾一拜,而如今,他对着别人家的牌位上香磕头,甚是恭敬。好像,他真真是这家里的一份子一般。
三拜之间,他从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来,这世间的亲情如此哪般,他全心投入时,他的亲哥哥弃他而不顾,他什么都不再奢求时,又有一群人跑来要跟他称兄道弟,而这些人恰恰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他所有的向往与渴求拯救,都不是江韶年给他的。
拜完了阮家祖宗牌位,江韶矽又敬了阮富山一杯茶:“谢谢阮先生收养之恩。”
阮陌杨急忙建议道:“你要改改称呼啦。”
阮富山早已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端着茶杯乐呵呵的说道:“韶矽,叫声爸爸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