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年果真十分恼怒,手上使了力气,痛到江韶矽以为自己的下巴即将碎掉,可他依然望着江韶年,目光流露出嘲笑。
就在他以为江韶年不是要打人就是要发疯的时候,他忽然被人紧紧搂在怀里,那人艰涩的喃喃说道:“你这样,我很难受。”
今天的风有些大,鹅黄色的薄纱窗帘随风飘荡,江韶矽甚至还可以听到窗外树干上的枝叶沙沙作响,他忽然觉着有些冷,江韶年的怀抱恰好很温暖,他抬手在对方的背脊上轻轻抚摸,似是抚慰,隔着单薄的衬衫,他感到男人皮肤的温度,鼻息间全是男人的味道,竟然让他也跟着难受起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放下摩挲着对方背部的手,在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到男人的拥抱又用力了一些,生怕他就此走掉一般。
可是,他说:“如果两年前我走的时候,你这样说。我想我会扑到你怀里大哭一场,然后抱着你再也不分开……如果两年前你这样说,该有多好。”
他推开了江韶年,抬起头来,眼中一派清明:“哥,我要结婚了,恭喜我吧。”
101、引
十八年了,哥,十八年了。我们还是过去的模样么。有一天我梦到小时候趴在你的背上,你背着我,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我把你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心里想着,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哥哥。后来我醒了,躺在别人家的床上,什么都变了,长大之后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抱在一起死在煤场里还比较快乐……
哥,我要结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结婚,如果结婚就意味着要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那么我想过的这个人,只有你。可是结局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我将要和别人生活在一起,活在别人的生命里。
即使这样,我依然希望你来,不仅仅是出于我对你的报复。在那样的时刻,你注视着我,愤恨也好,冷漠也好,你都看我一眼,就像我曾经乞求的那样,哥,你看我一眼啊。我让你不痛快,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我比你更不痛快,我折磨你,也是在折磨我自己。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我曾经爱过你。
如果我哭了,你会为我流一滴眼泪么。
江韶矽坐在江韶年坐过的椅子上,单手遮盖了湿润的眼睛。房中早就空空荡荡,那人静默无声擦肩而过,门被轻轻的关上,细微的咔嚓声,就在那一瞬间,他哭了。
江韶矽听到窗外汽车启动的声音,他知道那人离开了,他在江韶年面前故作坚强,拼命的展示自己的决绝,似乎活得比谁都骄傲。他终于等来了江韶年的难受,终于刺痛了对方的心,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面对自己。他觉得,自己还是输了。
阮富山派人先把阮陌婷送回了家,他和阮陌杨等在楼下,江韶年出来时没有一句言语,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上车离开。
他赶紧带着儿子上楼,正欲推门而入,门却自己开了,江韶矽低着头站在门口,看不出任何情绪:“父亲,回家吧。”
一路上,江韶矽没有说过一句话,阮富山内心忐忑,生怕江韶矽被江韶年给策反了,可从车镜中瞧着江韶矽那精神不振的模样,他又不敢贸然开口。
阮陌杨的心情也不大好,正漠然的望着窗外,忽然感觉手指一暖,是江韶矽的手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的,阮陌杨没有说话,默默的和对方握在一起,不禁紧了紧。
回了家,江韶矽拉着阮陌杨的手进了房,阮富山只当没有瞧见,他想,反正也快结婚了,任他们闹一次吧。
进了房,江韶矽一把抱住了阮陌杨,头埋在对方胸前,肩膀微微颤动。阮陌杨知道江韶矽哭了,一只手环着他,两人站在门口,房中的摆钟摇摆作响,一下一下敲在他们的心上。
江韶年麻麻木木一瘸一拐进了江公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惯性的点了一支烟,送到嘴边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是抖的。
唐小五今日没有跟去工厂,大早便等在书房,听说江韶年回来了,一蹦三跳下了楼:“团座!你交代的事情办妥了!”
江韶年没有抬头,唐小五见他不理不睬,走至跟前,发现江韶年手中的烟卷燃了大半,烟灰马上就要掉下来。他大惊:“呀!别烫到自己!”
话音落了,他眼前一晃,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江韶年搂在了怀里,唐小五心中大喜,简直要心花怒放,却在下一秒呆住了,因为他感觉得到江韶年全身都在发抖。
丁贵见到此情此景,十分机灵的遣散了其他下人,留江韶年和唐小五二人在客厅里。唐小五已经看不到这些了,两年了,江韶年两年来第一次这样抱他,尽管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拥抱跟他没有关系。江韶年这样抱他,是因为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他太贪恋这个怀抱,哪怕实质上不属于他。手慢慢的搂了上去,小心翼翼侧头亲了亲江韶年的耳朵。他说:“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陪着你。”
江韶年偶尔的软弱,悲伤,以及恐惧,对他展示,却属于别人。唐小五找不到自己可以站的地方,居无定所似的飘荡。一颗心苦的跟泡在药罐里一样。
这江家兄弟二人,在同一个时间,以同样的姿态,抱着另一个人,心里想的,却是彼此。
汪亦白在胡万七的支持下,果真将地盘还给了杜靖棠,并且继续在这条示好的大道上走得浩浩荡荡。他把地盘还给杜靖棠的同时也接管了江韶年的职责,不同于江韶年对龙门场子的苛责和压榨,他不仅没有从中谋利,相反为杜靖棠寻来了更多的获利机会。
杜靖棠不进不退,静观其变,好事儿来得太快,他不信。先前他让人假扮胡家军去闹日本人的地盘,直木青行倒是沉得住气,这事儿没有挑起来。这一转眼,胡万七居然变脸,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他和汪亦白接触过几次,这个半大小子太假,说话做事总带着目的,并且藏不住野心。他实在对这个汪连长喜欢不起来。
这一日汪亦白前脚刚走,杜靖棠就对罗回抱怨:“汪亦白这小子真是烦死了,又太自作聪明。”
“杜爷,汪连长三番五次示好,是为哪般?”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想要利用龙门在日军面前出一次风头。”
“这……”
“记住,别跟他们闹僵,钱财来者不拒,立场却一定要坚定。胡万七烧了我的场子,杀我了的人,日本人又想一步一步吞了龙门,让我做傀儡。我杜靖棠绝不弯这个腰松这个口,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你找个机会,利用胡家军内部的人闹一闹日本鬼子,这事儿没这么快就完,胡万七欠着我呢。”
杜靖棠万万想不到,他想要利用胡家军的内部矛盾,却先行一步被别人打入了内部。事发太突然,简直让他措手不及。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货真价实的龙门弟兄们手持枪械和砍刀冲进了日军司令部,直木青行从睡梦中惊醒,枪声四起,披着衣服拿着军刀走了出去,只见楼下一群黑衣黑裤的人发了疯一样,见人就杀。人潮一波又一波的涌了进来,日军边抵抗边镇压,龙门在日军面前稍显逊色,不出片刻便败下阵来,死伤一片。
直木青行咬牙切齿把活口一一拖进了刑讯室,这些人口供一致,矛头直指杜靖棠,一口咬定杜爷是幕后主使。直木青行大怒,命人将剩下这些人剥了皮且用日军军旗盖住扔在杜公馆门前。
杜靖棠被人摆了一道,还没有来得及查明真相就被直木青行五花大绑起来,情急之下他居然派人拨通了汪亦白的电话。
这一出戏演得热闹,胡万七却在老窝里犹豫不定,背着手来回踱步:“亦白,我劝你不要去趟这趟浑水。这事儿很蹊跷,说不准是谁在整治杜靖棠,你现在不能贸然行事。我一会儿把韩苏叫来,我问问他……”
汪亦白皱起眉头打断道:“司令,您是不信任我么。”
而后他忽然放软了口气:“司令,韩参谋长和我们不是一心的,他才是真正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据我所知,他一开始就是反对您和日本人合作的,这个时候,他能像我这样为您的利益着想么……”
胡万七虽然宠信汪亦白,可是韩苏却是他一手带大的,他自然不愿旁人非议,当即说道:“韩苏的为人我清楚,他不会害我。”
汪亦白察言观色,及时话锋一转:“韩参谋长在这件事情上的做法一定是以最安全最保险为出发点,不获得,不损失,自保为最好……”
这话说在了胡万七的心坎上,韩苏确实有这个毛病,总劝他以大局为重,他想要从中获得点儿利益时,韩苏总能找到一堆借口和理由来阻止他,虽然他偶尔心中不满,却偏偏出于习惯性依赖,对韩苏的建议一一接纳。如今身边多了个汪亦白,就多了一个脑子一张嘴,他倒也乐意听一听保守派之外的建议。
“司令,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对杜靖棠千般万般的示好都不如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来得划算。如果我们能说服直木先生利用这个机会拉拢杜靖棠,那么我们之前的计划就不费吹灰之力。不仅日军达到了目的,而且从此以后杜靖棠会因为救命之恩受制于我们,司令,有了这一次,您还怕控制不了杜靖棠么。这卢京城的地盘收纳囊中指日可待。”
胡万七是个极易被亲信牵着鼻子走的人,只要他觉得有利可图,便深信不疑,对韩苏如此,对汪亦白亦如此。他只要一想到再也不用和杜靖棠二分天下,简直要笑出声来,这些年他虽然不怕杜靖棠,却依然有所顾忌,觉着一旦打起来,对方狗急跳墙,自己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万一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汪亦白献上一计,他一如既往目光短浅,心头一热,当即答应了。
考虑到自己对直木青行存有胆怯之心,胡万七把这项重任交付给了汪亦白。汪亦白带人离去后,他忽然放不下心来,终究还是给韩苏打了个电话。
韩苏正在沈家工厂里和沈琴维说话,电话铃响了,沈琴维抬手去接,只听胡万七的声音传了过来:“今天韩苏去了你那里吧,让他接电话。”
沈琴维颇为惊奇,对韩苏点了个头:“胡司令的来电。”
一番交谈之后,韩苏的反应堪称淡然,出乎胡万七的意料,他再三询问:“真的没问题么。”
韩苏瞥了沈琴维一眼,继而背过身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汪连长受司令器重,该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了,您不妨给他个机会,做好了自然对您有利,就算失败了,有您在,谁敢拿他怎么样。”
胡万七顿时脑袋发热,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老子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现在听到你这样说,老子觉着事儿都解决了。我这心里吧,遇上个事儿,总得听你开口之后才踏实。”
放下电话,沈琴维把韩苏揽到了腿上:“又盘算什么呢,韩大参谋长就是抬抬眉毛,我都觉得心里发凉。”
韩苏仰靠在沈琴维的肩头,笑而不语。
102、逝
汪亦白果真去了日军司令部,和直木青行单独会了面,二人在房中密谈了很久。当天下午,汪亦白在牢房里见到了杜靖棠,人倒没有被怎么样,只是情绪很差。
直木青行和汪亦白可谓剃头挑子一头热,殊不知杜靖棠根本没把所谓救命之恩和宽恕之情当回事,当下只客客气气了几句,脱逃为大计,出了日军司令部大门,杜靖棠眼都不眨一阵风似的回了杜宅。
回归龙门,杜靖棠第一件事便是揪出内鬼,顺藤摸瓜居然查出了跟随他多年的一个亲信李林,震怒之下当即下令派人去抓,却没有料到人还未到,李林竟被毒死在宅邸,其家眷亲属均不知所踪。
这下子杜靖棠心里起了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暂且不敢轻举妄动,暗地里观察帮内各色人物,瞧着谁都起疑心。旁人劝他不如就此打住,免得帮内生出事端,既然日军和胡万七抛出橄榄枝,不如给自己个台阶下,在日军的庇护下分一杯羹,两全其美。
说这话的人被他砍断手脚扔到了矿场自生自灭,他拍着桌子教训身旁的下属:“和谈就是低头!胡万七和日本鬼子杀了我龙门的人占着我龙门的地,这笔账还未清算,他们做的哪门子让我受控的春秋大梦!龙门上下态度明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杜靖棠纵横卢京城二十多年,还从未服过谁的软!这个台阶,我不要!”
杜靖棠是个说一不二的硬性子,狠下心来之后果真和日军以及胡万七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凡是龙门的场子,小鬼子和胡家军被拒之门外,这股子老死不相往来的火药味很快烧了起来。
就在卢京城的动荡不安中,江韶矽的婚礼如期举动,丝毫没有受到干扰。阮富山预备大操大办,如同大儿子结婚之时,各界名流汇聚一堂,给阮家长了脸面。
江韶矽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静坐窗前很久,开了一盏昏黄小灯,风从窗口灌了进来,吹动了窗帘,夜色漆黑如墨,他只觉得凉风使头脑清醒而生疼。
房门被推开,他没有回头,淡淡说道:“二哥,夜深了,明天会很忙碌,你早些去睡吧。”
颈子一暖,他被人搂在了怀里,阮陌杨静默不语立其身后,江韶矽倒也不挣脱,仰头靠了过去。
左手被阮陌杨捉了去,只觉得无名指上一凉,江韶矽抬头一瞧,映着昏黄的灯光依旧可以看到微微泛着光泽的银色戒指。
他一惊,缩回手来,茫然的望了对方一眼,正欲褪下,听得阮陌杨近乎哀求的语气回荡在耳边:“别摘下来,就这么戴着,哪怕只有一晚。”
这枚戒指大小合适,十分素净,简简单单一个银环,甚至毫不起眼。江韶矽看了半晌,默然不语。
“你做的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要结婚,我就看着你结婚,你要离开,我就跟你走,你爱别人有多深,我就有多爱你,甚至比你爱他更甚。我这一辈子,眼里看的,脑子里想的,就连身体能够接受的,就只有江韶矽一个,此生不变。你不姓阮,你不是我的兄弟,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以后我还要爱下去,得不到你我就守着你。我就是这样想的,很早前就开始这样做。这戒指我只求你戴一晚,就在今夜,求你想着我,好让我在漫长的想念中多一份虚妄的甜蜜。”
夜风吹拂,房中的温度降了下来,江韶矽太过沉默,阮陌杨只听得见窗外细微的声响,他低垂眉眼,内心一片苦涩,默然转身。
刚要迈步,身后传来关窗的声音,江韶矽拉上了窗帘,才低声说道:“今晚有些冷,我不想一个人睡。”
翌日,江韶矽身着大红喜服,胸前戴着硕大的花朵,在敲锣打鼓和人群的欢闹中迎娶了红袍凤冠的阮陌婷,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入了洞房,江韶矽和阮陌婷按照婚俗坐床,一番繁文缛节之后,阮陌婷终于忍不住了,张嘴问道:“我的婚纱礼服呢,爸爸答应过的。”
丫鬟及妇人们一惊,不知所措的对视。江韶矽厌烦的松了松衣领,而后双手撑在床上:“累死了,结个婚这么麻烦。”
阮陌婷很是不依不饶:“你们都哑巴啦,我问你们我的婚纱礼服呢!”
丫鬟刚想接话,被江韶矽抢了去:“嚷什么,没人会赖掉你的东西,晚上的宴会自然会让你穿。”
阮陌婷撇了撇嘴巴:“穿个衣服也一波三折,真是讨厌。”
而后江韶矽出去敬酒,一桌挨一桌的敬,喝得面红耳赤头脑发晕,他两只眼睛扫来扫去,都没有看到想看的人,他恍惚中想着,很好,很好,你我兄弟一场,别的没有学会,薄情寡义比谁都通透,我结婚气死你,你连一眼都不肯赏给我。
喜宴上,阮富山把有头有脸的宾客哄了一遍,他心里默默清算着,胡万七没有动静,直木青行更不可能来,就连杜靖棠,也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不过他倒不担心,晚上还有一场宴会,他不信三请四请之下胡万七连个屁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