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第一部 上)(生子)——西雨

作者:西雨  录入:11-08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她隐瞒匡顗的事,这段日子二人并无任何有越君臣之间的事,只是每每看见匡顗,心里不由哀戚,只是一夜,竟让二人的关系起了变卦。他想他像以前一样待他,可是心中又多了一个渴望,想他喊他的名字,想他温柔地搂住自己……他不明白为何会有此种渴求,每思及此,不禁打从心底斥责自己,责骂这个软弱的王。

俞暄儿叹气低眉,说:「一个情字往往把人困住,请陛下莫要鄙弃自己的心。」

「奴才打扰陛下、俞妃娘娘。」公公入殿低首道。

宋玄禛立时收起愁容驾起君王之态,问:「有何要事?」

「时及未时,匡将军已在殿外等候,请问陛下是否移驾御书房?」

「不,请匡将军到水静亭等候,朕稍后相会。」

「是。」

公公欠身退了出去,宋玄禛转头看向俞暄儿,心虚内疚的感觉莫名而生,他不自觉地回避她的眼神,却连连偷看对方的表情。

俞暄儿牵出一记和婉的笑容,两手抚着腹部,柔声说:「军国大事不宜耽搁,陛下无须担心臣妾。」

「那朕走了,爱妃多吃点,莫要弄坏身子。若有要事可托平福传话,朕定必一应所求。」

「臣妾知道,谢陛下恩典。」俞暄儿起身屈膝示礼,欲恭送其离去。宋玄禛登时立身扶起她说:「爱妃不必送行了。」

淡淡一笑,宋玄禛往殿门而去。看着他的身影,俞暄儿不禁黯然,她不敢确认自己是否不会后悔,只知道自己爱他,心疼他。垂首看着微隆的肚腹,不由安慰一笑,这孩子证明了二人的情,若是没有她渴望得到的爱,就让她把对他的爱转化到孩子身上,他和孩子,都是她一生的珍爱。

背道而立,遥望风渊。凉风吹动他的衣摆,束起的发髻不落一丝细发,衣冠楚楚,英姿凛凛。想不到他竟与自己一样站在同样的位置看湖,他倏然想起俞暄儿常好奇问他湖面有何好看,他每次都笑而不答,皆因自己并非看在眼前之境,而是细看心中种种。他不明白俞暄儿为何对自己的举动如此在意,但如今,心里却好像有了朦胧的答案。

挥退侍者独自走在石艮桥上,寒露的凉风使他觉冷,踏上水静亭的石阶,那人终回首过来,低首揖拳说:「臣参见陛下。」

身冷不及意冷,宋玄禛低声应了一声,便迳自坐上石椅,随手扬袖一挥,匡顗也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与他并邻而坐。

宋玄禛久久不作半声,垂目轻抚腰间的青玉,冰凉透心的触感从指尖化开,阵风彷佛穿过衣衫拂遍全身,他不胜冷意打了个寒颤,触玉的手指也不禁躲回掌心试图索取半点温暖。

人息倏然靠近,清淡的香味紧紧包围着他,人温慢慢覆上他的肩膀,任凭凉风从何而来,都窜不进他的身子。

宋玄禛抬首一望,那人不知何时起身褪下外袍加诸在他身上,单薄的衣袍不似将军所穿之衣,可能一个普通侍卫所穿的衣料也比他的上乘。

宋玄禛蹙眉把外袍拉开,才刚让肩上回复原来的轻巧,身体便没骨气地叫嚣需要温暖。他咬一咬牙,一手扯下外袍还给匡顗,说:「朕不需要。」

匡顗淡笑接过外袍,两手在衣料的皱摺下相碰。宋玄禛未及敛手便被对方捉住,只是轻轻一下,宋玄禛感到自己的血宛如被对方从指尖抽走。

「陛下体寒,秋风渐大,还是披上外袍为妙。」匡顗放开他的手,柔柔把外袍披在他的身上。此时宋玄禛身上的寒意早已换成热霞,若不是看到自己的手脚,他还以为自己化成一缕热雾被风吹散。脸上滚烫的感觉蔓延遍身,咽喉之间像被玉石堵住一样气郁难受。

他不自觉抬起仍存半点凉意的手抚上脸颊,瞬间的冰凉让他清醒不少,转目看向匡顗,见他的手臂在衣袖上擦了几下,遂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在石桌上摊开用先前捡来的石头压住四角。

宋玄禛直身一看,那地图显示尧国与逖国之间的地势,尧国被群山围绕,河川宽阔;逖国平地居多,少山少林,两国之间隔了一个寸草不生的大漠,此乃穿越两国的必经之路,大漠并非无人居住,只是居民甚少现身,而且他们并不归属任何一国。本来此处就如楚河汉界般分隔两国,互不侵扰,可是上代单于却觊觎尧国江山挑起战争,奈何败于一个小小的兵士,把性命与逖国边疆的城镇凉都赔进去,遂如今过了大漠,还有一小块国土属于尧国。

宋玄禛看着上面数个用朱砂画上的记号,伸指问:「此记号意指何物?」

匡顗倾身专注,指着画在尧国边疆的记号说:「此代表我军驻扎之地,虽依皇爷之言派出使节,但难保对方趁机突袭,我国易守难攻,再增兵驻守边疆,若对方有所动作也能让陛下和皇爷有足够时间调派援兵反攻。而这个……」他的手指移向凉都上的记号,续道:「臣明日会带同御平军伏兵出行,遂只身潜入凉都与探子会合,若对方有意攻打我国,潜身于大漠的伏兵会趁城空反攻。臣领兵攻打逖国,而陛下则守我国边疆,攻守齐下。」

「若对方如你所说攻打我国,经过大漠之时或会发现伏兵,再者凉都混杂两国之民,要藏身易,但被人发现亦非难事。若身份被人识破,进无攻,退无路,岂不身陷困局?」

匡顗垂首微笑,食指轻敲伏兵的记号数下,说:「臣相信他们,至于臣……烂命一条,身无牵挂,若被人发现只好自叹无能。」

「太危险了,你是我国将军,命系尧国,岂可说身无牵挂!」宋玄禛激动得扬手拍桌,当疼痛的感觉从手掌慢慢化开,他才知自己失态,缓缓收起泛红的手。他讶异,他害怕,从来行军打仗牺牲一兵半将是再平凡不过之事,但他竟为他一人的安危着紧,大臣之中就算亲如俞胥,他也不曾如此担忧。

「臣失言了。臣会小心行事,陛下莫要担心。」匡顗拱手恭谨说。

二人再次陷入静寂之中,宋玄禛得闻他明日出发,心里欲留又罢。他不想匡顗涉险,相隔浩瀚大漠,若生事端难以请援,就算单凭己力逃脱,亦难只身夸越大漠返国,但他身为国君又不能就此叫他作罢。

匡顗重呼一口,引来宋玄禛的注意。他看着地图苦笑,说:「陛下不安心,是因为依然不相信臣的能力。臣虽不及皇爷善于外交,但凭向陛下之心,臣绝不输皇爷分毫。」

宋玄禛抚心自问,确实对匡顗的才能有所怀疑,他向来不是一个容易相信他人之人,生于皇家,最先学会的事便是猜疑,就算臣子、兄弟、父母,甚至妻子,通通都不能轻信。匡顗之事,单凭众人口耳相传未免过于儿戏,纵使当日亲眼见识过他的武艺,认识他的为人,他依旧无法完全相信他。他不愿相信,但「宋玄禛」却不断叫他相信他。匡顗对自己的关心不是假的,一个简单的搂抱,一句平常的话语,却每每牵动他的心神,让他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忘了尧国,忘了天地,告诉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

相信他,他可以的。

「……朕相信你。」

一句相信胜过千言万语,匡顗打从心底露出愉悦的笑容。

宋玄禛摸着青玉的纹路,张手一握,对上匡顗的眼神说:「来回两国约需十日。半月后,朕要在大殿上见到你。」

第十八章

细雨绵绵天灰蒙,彼心戚戚盼君还。

落叶枯枝显时日,望月高挂照残影。

宋玄禛凭栏坐在水静亭上观湖,迎面而来的凉风吹散不少忧愁。使节出行已有整月,快马传来的消息亦络绎不绝,据说逖国单于一直没有露面,只派了得信的臣子接待使节,对方对增兵之事更是避而不谈。使节来信指单于不接见他虽有所不妥,可是并无怠慢使节大队。他本见问不所然打算回国覆命,但单于却再三挽留,遂使节大队迟迟未归。

宋玄禛不解单于如此有何用意,若要软禁使节大队以作威胁,此举未免太过幼稚,区区一队使节,又岂可能要胁一国之主?若对方只是为了拖延,又是为何?援兵吗?思来想去,宋玄禛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肝气郁结……陛下最近为国事烦扰?」胡宜顼从宋玄禛的腕上敛手问。

宋玄禛回首淡笑,可是那笑容蕴含丝丝无奈。

「朕何时不为国事所烦?惯了。」说罢,一声吁叹,轻轻摆首。

胡宜顼把小枕收进药箱,取出用纸包着的杏脯,打开递到宋玄禛面前。宋玄禛自小喜甜,但在宫中百般牵制下,他习惯忍耐,就算看到想吃的,也不会随便取食。他疑惑地看看胡宜顼,后者带笑把杏脯送得更近。自替宋玄禛疗伤起,胡宜顼每日午膳过后请诊,早朝及就寝之前送药,见面的时间仅亚于平福,二人的关系亦由君臣渐变朋友。胡宜顼每次请诊过后定会留下与他聊天谈心,纾解郁结,就算只是闲话家常的话题,也好比宋玄禛噤口不言,静静坐在御书房批阅奏摺压抑闷气。

宋玄禛拈起一块杏脯放进嘴里细嚼,清甜的味道冲淡口中的苦,让他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开,重呼鼻息,垂肩低首。胡宜顼也吃了一块杏脯,他看了看宋玄禛,带着甜味启唇问:「陛下为人所忧?」

宋玄禛闻言一颤,避开他的视线,反问:「宜顼为何如此认为?」

胡宜顼轻戳落在杏脯旁边的花粉,淡淡的黄末零零落落飘到地上,瞬时随风而去,不见纵影。他惨然笑说:「长嗟短叹,愁容心烦,情困啊。」

宋玄禛笑得灿烂,有如娇艳盛开的牡丹,又有如入世未深的小少爷,喜笑说:「你跟俞妃都说了同一番话,情困?呵呵,俞妃有孕,且朕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又何来情困之说。」

胡宜顼定睛看着他,尽然流露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不是没见过宋玄禛在匡顗面前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他看着翠菊的落寞,那柔情密意,那为情所愁,若非情,又是何物?反之,他对俞暄儿相敬如宾,亲如姊弟,纵然月馀不见亦不以为然,可对匡顗仅离半月则牵肠挂肚,若非爱,又是何物?

「陛下……莫不注意自己的心思?对娘娘,对将军……」

「对俞妃,朕自是万分爱护;对匡顗……君臣之谊,亦算知己。」说及匡顗,宋玄禛的气势立时微弱起来,完全没半点肯定的语气。

胡宜顼仰天舒了口气,看着停驻在石上的鸟儿拍翼飞去,淡说:「不知将军现况如何?半月有馀,仍未见将军归国,不知是否路上遇上阻滞……」

十九日……宋玄禛垂睫看向湖面的枯叶,风吹动它点出一波又一波涟漪,湖水打乱他的倒影,宛如昭示心中紊乱的思绪。

自四日前匡顗的来信倏然中断,就连送信的夜鹰也一去不返,任凭他夜里如何抬头望盼,都见不到夜鹰在月下的身影。

他曾想过派亲卫到凉都一探情况,可是人又岂及鸟快,亲卫功夫再好,也不可能如夜鹰般迅速来回两地。

使节大队滞留皇城,匡顗失踪凉都,两者之间不知是否有所关联,不知对方是否发现了匡顗的行踪而扣留使节,赶尽杀绝。

宋玄禛看着涟漪静止的湖面,水面上那忧心忡忡的脸容让他惊讶,多年来一派淡然的样子竟在因一人而瓦解,坚强的表象化成一缕轻烟消散,表露人前的,已是底下那副暗藏唏嘘软弱的表情。

未遇上他之前,一切安然,他仍是严正无私的国君,处之泰然的明主,可遇上他……不论公私,往往为其所思,为其所忧,坐卧难安。他不懂,为何单单一个匡顗能如此扰乱其心,为何一个匡顗能夺去他的冷静。

一声深叹,即使杏脯的甜,也难舒其愁。

「朕不懂……」

胡宜顼边把杏脯裹好放进药箱,边说:「情之所以难明,全因它并非理所当然的存在,而是必然以外之遇。它会扰乱您本来的人生,扰乱您的思绪,甚至一个细微至极的举止亦能牵去全副心神。」

「必然以外?」宋玄禛如听课般留心倾听胡宜顼的话,胡宜顼微微一笑,正视他续说:「有些人一生遇不上,故然不懂,但有些人遇到了,却不曾发现,只因他们漠视自己的心,噬脐莫及。」

说毕,胡宜顼用手指轻点自己的胸口,别有意味地牵出一抹笑容。宋玄禛看着他的手,再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

胡宜顼提起药箱挂在肩上,起身向宋玄禛拱手低首说:「望陛下莫让己心有所遗憾,臣先行告退了。」

宋玄禛看着胡宜顼离去,过了石艮桥,他向平福点了点头,平福回礼看向这边,俯首和袖走过来。

「陛下是否回宫休息?」

「平福,你坐下。」宋玄禛捉起平福的手引他坐在自己面前,平福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未及开口说不敢,已被宋玄禛的动作牵制。

平福乖乖坐在宋玄禛面前,坐得笔直端正,不敢丝毫不雅失礼,比宫门前的石狮像还要生硬。

宋玄禛宽心笑了几声,掐了掐平福的脸颊,软软的触感让这难得展露真心的君王笑得更欢,看得平福一时愣神。

「你小时候的脸也是这样软乎乎的,有趣。」

平福不敢举手反抗,只好红着脸低声说:「奴才让陛下见笑了……」

宋玄禛垂肩一叹,脸上的笑容退了几分,泄气道:「还是这么拘谨,朕很可怕吗?」

「不!奴、奴才该死!」平福一见宋玄禛忧伤的神情,登时觉得自己逆了他的意,起身频频欠身。

「果然只有他不怕朕……」

平福顿下动作,看见宋玄禛淡然浅笑的表情,他也放下心来。跟了宋玄禛十五年,何时该说什么话,该如何应对,他自是知道。如今此番模样,显然宋玄禛只想找人聊聊天,别无用意。

他缓缓坐下来,抬眼壮着胆子问:「陛下所指的……是匡将军吗?」

宋玄禛歪首托头,把玩青玉的罗缨,不置齿颊。平福低头揉搓自己的袖口,咬了咬唇说:「匡将军人很好,可是……如果他伤害陛下,平福讨厌他。不过要是陛下喜欢,平福也不会讨厌……」最后一句平福沉声下来,脸带半点黯然自伤神色,抿紧嘴巴。

宋玄禛立身负手而行,平福瞬时起身追上他的脚步,还未走近便听见他淡说:「要恨一个人只会苦了自己,平福莫要为朕付出太多,多为自己着想,知道嘛?」

「是……奴才谢陛下教诲。」

宋玄禛仰首轻叹苦笑,以前杀尽自己的兄弟污了双手,换来的,只有众人的惶恐与一生的孤独……君王无情,并非君欲无情,只是君不得有情而已。

秋风肃肃,夜色深沉。

宋玄禛独自坐在窗边的匟床上秉烛观天,夜空无星,寥寂幽幽。他稚气地伏在窗沿,侧首靠在交叠的双臂上垂目静思。

凉风吹来,他不禁打了几个寒噤,偌大的宫殿往往让他感到寒冷孤寂,微细的烛光难以为他带来温暖。楞楞睁睁之间,他彷佛感到肩上传来微重暖和的触感,随风而来的清香让他想起远在他国之人。

「匡顗……」一声如梦呓般的叫喊把他惊醒,他起身掩住自己的嘴巴,烛光在黑曜石般的明眸摇曳不定。

陛下莫要鄙弃自己的心……

情之所以难明,全因它并非理所当然的存在,而是必然以外之遇……

要是陛下喜欢,平福也不会讨厌……

心,他有吗?他可以拥有如此奢侈的东西吗?他顺从先帝与太后的意思纳俞暄儿为妃,顺从太后所言弑兄弑弟,顺从大臣所望抛弃童稚成为稳重的一国之君。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可以拥有自己的心。

坐上龙位、娶妻生儿……全都是理所当然之事,甚至犹如有人从后操控他做这些事,他只要做一个会乖乖处理朝政的国君渡过馀生。但是他的出现打破了他的预想……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可以出宫一看自己统治的国土有多繁盛,民间的食物、民间的市集、民间的夫妇,他带他见识了所有他曾经向往的事物。

推书 20234-11-09 :心的涟漪 中——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