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第一部 上)(生子)——西雨

作者:西雨  录入:11-08

「有劳专使。舍弟名瑞,祥瑞之瑞。」

袁碧虚扶颏点头,说:「匡瑞……好,我记住了。」

宋曷乾嗽一声,袁碧虚与匡顗闻声望去,看见宋曷正睁眉怒目瞪着匡顗。匡顗为难一笑,低首回避。宋玄禛见状会意,向袁碧虚问:「不知专使为何如此仓促来尧?」

这个问题唤回众臣的心思,他们苦思了整整一个月也不明白逖国为何倏然决意派专使随使节回国。众人满怀疑问看向袁碧虚,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到底怕他拿出战书。

「想必陛下已听闻我国欲取回凉都吧?」袁碧虚扬眉睥睨。宋玄禛面不改色,缓缓眨目示意对方说下去。

袁碧虚对此傲慢之举回以矜满一笑,续说:「我国单于并非好战之人,他叫我问问陛下:『若然以一个本来不属贵国的城都,换取百年的和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众臣一阵哗然,纷纷交头接耳,宋曷一声冷哼,不屑看他一眼,盛气凌人道:「口出狂言。」

袁碧虚听见他的说话,转向他悠悠笑说:「喔……想必这位是宋皇爷吧?碧虚失礼。」

宋曷转目一瞥,看见袁碧虚装模作样地向自己拱手示礼,他傲目移开视线,冷笑说:「本王不奢望阁下懂得我国礼数。」

袁碧虚耸肩微笑,重叹一声,引起大臣的注意。他回头看了看,遂如教书先生踱步负手道:「实不相瞒,我国经阿伊济愚妄一战的确有损元气,但我想诸位定然不知单于早在阿伊济动兵之前早养了一批精兵。故八年前一战只损前代之兵,而单于现有的兵力……相信可与贵国匹敌。」

言罢,他正好走到宋曷身旁与其顿足相视,和宋曷不相上下的骄气尽然流露,宋曷重哼瞥首,看向座上的宋玄禛直示不满。

宋玄禛见二人针锋相对也不好出言直斥不是,始终正事要紧。他垂睫想了片晌,逖国所开的条件的确吸引,既可免去两国一战,又可换取百年安宁。不过,若然轻易把逖国败于尧国的证明抹去,难免让人觉得现今的尧国恐其国力,有损声威。

历代两国双争,葬身大漠的烈士不可为数,若一口拒绝对方的提议,恐怕把事情推至绝景,且替对方背上先撩战火的骂名。况且岂能只听袁碧虚片面之辞便把逖国现有的兵力信而为真,唯恐当中只是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唯今之计只有拖延,但对方可真派来一个难缠之人,若敷衍过去再与大臣从详计议,只怕袁碧虚在殿上公然揶揄一番。面子事小,国声事大,且众臣龙首为瞻,他不能在此屈服示弱。

脑筋一转,宋玄禛垂袖直身,神态自若,淡笑说:「朕早有耳闻贵国单于不喜战事,恕不会胡乱挑起战火。既然彼此无意相争,何必再次血拼沙场?朕有一议,不知专使能否代为向单于传达?」

袁碧虚向宋玄禛抬手请示,仰颏道:「陛下请说。」

「我尧有意与逖结为盟国,从此互不侵扰,以凉都为证。」

夜深人静,异国之声在谧和宫细细传出,门外的侍卫有听没懂,仰天眯眼打了个大呵欠,差点连手上的佩剑也滑出鞘来。

旁边的公公睨了他一眼,不时贴耳偷听对话内容。侍卫对他的举动嗤之以鼻,心想他不懂装懂,都不知在图什么。可他并不知道,这公公乃是宋玄禛特意派到谧和宫去,他入宫前曾在凉都生活过一阵子,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入宫当太监。他会说逖语的事并不为多人所知,故宋玄禛特地要他明里侍候专使,暗里听取对方的情报。

站在门外根本听不清里面说什么,毕竟隔了一道门,他们又在寝室细谈,别说在门外,要是站在前殿相信也不能尽听对方的声音。

一名小太监捧着托盘走来,他向公公点头示礼,把放着热茗及茶具的托盘交给他。公公瞥目示意,小太监替他轻敲殿门两下,听闻对方回应,公公便朝内说:「夜半天冷,奴才特意为两位准备热茶荡寒,不知专使用不?」

殿内的对话静歇,传来袁碧虚随意的声音:「喔,好啊!有劳有劳。」

公公心喜达成小计,只要对方以为他不会逖语而肆无忌惮地讨论结盟之事,他便能把消息带回去向宋玄禛覆命。

他掩不住脸上的笑意走到寝室,向二人欠身施礼后走到桌前放下托盘,细说:「这是我国名贵的香茶,暖赤。此茶若在小炉上边煮边喝,味更甘美,奴才先替两位煮茶,请两位稍等。」

说毕,公公把茶壶放上小炉,本已煮好的茶慢慢沸腾起来,茶水翻腾的声音沉沉响起。他规矩地退开数步垂首,抬眼瞥见二人正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小玩意。

「尧国人真无聊,喝茶也得花这么大功夫,还是我们爽快多了。」随行率先开口说话,满嘴逖语之中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公公暗里握拳,心底痛骂这人不识货。在尧国并非花大银两就能喝上暖赤,暖赤的茶叶难种、难觅、难炒,难泡,且少产矜贵,故只有皇宫才有此茶。若非宋玄禛下旨,这二人又岂能享有如此尊贵的待遇。

袁碧虚拍拍随行的背,笑说:「两国风俗不同,怎能比较?」他换了个姿势歪首托头,食指在桌上轻敲。续道:「凉都广集两国之色,实是不可多得的地方。若依尧王之见各不相争此地,我国子民能安定为生之馀,也免了一场血战。」

「怎行呢!凉都本是我们的国土!是那个匡顗用卑鄙的手段抢走的!尧王凭什么拿凉都来跟我们谈判!?」

「也对……」袁碧虚举手伸了个懒腰,舒畅地呼了口气,无奈笑说:「单于不会轻易答应的,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月了。」

薄烟从壶嘴与盖子边沿冒出,茶香随之充斥满室。公公上前翻开茶杯把热茶洒在杯上,洗过以后再替二人斟茶,赤色如血的热茗缓缓注入杯中,虽色泽如血,但清澈见底。

公公把茶壶放上小炉,低首弓身说:「两位慢用,奴才先退下了。」

袁碧虚举杯淡笑点头,笑意让他那双摄人的双目微弯下来,半掩了他眼里的精光。听见公公离殿远去的脚步声,袁碧虚的笑意慢慢黯淡下来,只剩无情的冷笑和玩味的眼神。

随行扬掌拍桌,炉上的茶壶险些翻落,杯中的暖赤洒了半杯。馀光瞥见袁碧虚欲喝杯中之物,立时伸手挡在他的面前,说:「主子别喝!都不知那阉人在内加了什么!」

袁碧虚按下他的手臂,悠悠轻吹白烟,嗑了一口,笑道:「名字不错,味道也不错。」

「主子……」随行越发摸不透他的心思,疑惑地看着他的主子。

袁碧虚放下茶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刚才做得很好。」

随行得到赞赏欣喜不已,坐直腰板享受主子的赞赏,说:「要不是主子在桌上敲暗号,哈鞮也不会应变。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在那阉人面前做这场戏?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袁碧虚替自己斟了杯茶,润了润喉道:「他会逖语。送上煮法如此烦复的茶正是为了偷听我们的对话。可惜他沉不住气,你一骂尧国人他就露出破绽了。既然他那么想听,我们就说给他听。」

「主子真聪明!不愧是——」

「嗯?」袁碧虚的笑容又深浓起来,哈鞮跟了他好几年,立时感到主子的不悦,吃吃笑了几声瞬时噤口不言。他挑眉晃着杯中的茶,看着暖赤上的倒影。赤红色的香茗中映出一双如鹰视猎物般虎视眈眈、志在必得的眼神,他吹起阵阵涟漪,看着细碎的茶叶在血红的热茶之中起舞,如文人般细语低念:「你去深入探查各大官员的底细,我去跟宋玄禛交锋。」

「各大官员?」哈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数着手指说:「就是匡顗那混蛋、宋曷、太傅老头……」

「不止,凡上殿早朝的,都要查。」

哈鞮闻言怔住,绽着口儿不敢叫屈,沉静片晌,才结巴说:「人、人家可有过、过百个官……我一个人,怎可能……」

袁碧虚喝下热茶,带笑淡说:「据闻后宫有口枯井,里面风景不错,而且井底又多女子,你不愁寂寞了。」

哈鞮倏然感到窗外吹来阵阵阴风,沿着他的腰椎直窜脑杓子。他起身单膝落地,执拳于肩,毕恭毕敬道:「属下定遵主子之意探查尧国百官的底细!」

袁碧虚满意颔首,喉间哼着轻快地异地小曲,颊边的宝珠相击细响,彷佛为他的歌声伴奏。

哈鞮抬目偷瞄了好几次,见他再无怪罪之意,才敢低声下气问:「那么……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吗?」

袁碧虚叹了口气,垂肩看向窗外,苦笑说:「没办法,单于一定不会答应这荒谬的提议。」

* **

鼾声连连,犹如雷鸣。袁碧虚从床上坐起身来,穿履落地走到前殿。哈鞮把匟床上的小几搬到地下,人壮皮粗,他连薄被也不用披上半条,就这样四肢大张地睡在床上。

袁碧虚猛力一推他的头,却见他只是抿嘴搔了搔太阳穴,又再大张嘴巴,淌着口水大睡。心头一怒,袁碧虚踏上脚踏,抬脚狠踹哈鞮一记。哈鞮身子一倾,吵耳的鼾声终于止住。

袁碧虚舒了口气,抱胸坐上杌子,像在桌前打瞌睡般低喃一句:「查到了吗?」

空荡的宫殿里除了他与哈鞮的呼吸声,一把硬朗的女声坚定回答:「是。回报主子,匡顗的确与弟失散多年,其弟的确名唤匡瑞。十五年前入宫后闻说开罪当时的太子宋玄禛,被宋曷治罪,不胜宫刑之苦,死于宫中。」

「哈,那他岂不是替仇人办事?匡顗知道吗?」

「知道。」

袁碧虚微微张开双眼,抚颏笑说:「有趣,这人果真有趣……」

思忖半晌,他立身负手走进寝室,坐在床上盖好被子,淡说:「告知此事的人呢?」

「处理了。」

袁碧虚满意地点点头,躺进绵软的被褥之中,舒适地牵起一记满足的微笑,低语:「做得好。另外向他传话,继续留意宋玄禛的事。」

「是。」

袁碧虚低笑几声,合上双眼宽心地走进梦乡。

第二十三章

「陛下最近的脉象比以前平稳踏实,身子也不如往昔畏寒。看来……匡将军功不可没。」胡宜顼挪开三指,向宋玄禛身旁的匡顗抿嘴一笑,执笔写下脉案。

宋玄禛脸色刷红,瞟了匡顗一眼,低睫腼腆说:「宜顼胡说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胡宜顼的笑意更深,不作回答,让宋玄禛更添尴尬。待他写好脉案,桌上的汤药也放凉该喝了。胡宜顼提起药箱,揖拳说:「烦请匡将军督促陛下服药。放下朝事,多作走动,有助陛下抵御体寒。」

「我知道了,有劳胡太医。」匡顗带笑颔首,亲腻地看了宋玄禛一眼。

胡宜顼向宋玄禛弓身行礼,在平福的带领下离开寿延宫。

平福送走胡宜顼后,一如往昔入殿侍宋玄禛。当他推开一条小缝,抬眼瞥见匡顗正拿着药碗放到主子嘴边,放在主子腰上的手更是碍眼非常。匡顗的身影挡住了宋玄禛,平福看不见主子的表情,只见他抬起两手捧着药碗,小声说:「朕自己喝……」

「好。」匡顗的手从搂腰转而轻抚他的头,凑身轻吻一下。

自那天返宫以来,匡顗和宋玄禛的举动越发亲密,平福不知已为他们掩瞒多少遍。可每当他看见宋玄禛接受匡顗的吻,心里总觉得被掐得生痛。他不想再看,轻轻带上殿门,稍待片刻才敲门向宋玄禛请示入内。

宋玄禛看见平福进殿,稍稍推开相挨的匡顗。拈起一块杏脯放进嘴里细嚼,藉此回避二人的视线。匡顗趁宋玄禛咽下杏脯伸手欲拿之时牵起他的手,起身轻拉他说:「到蓬清园走走可好?胡太医说应多走动。」

宋玄禛羞涩的看了看平福,平福对上主子的视线,明白他因自己在场而尴尬,他识趣地低下头去,认真地收拾桌子。

宋玄禛点头答应,匡顗欢喜地笑了一声,旁若无人地轻吻他的嘴唇,惹得他脸红耳赤。宋玄禛心虚转首一望,看见平福的脸也红到脖子去,顿时窘得无地自容。与俞暄儿夫妻多年,他可是从未在平福面前做出如此大胆的行为,二人一直相敬如宾,更别说身体上的触碰。

他狠狠推开匡顗,生硬地向平福轻唤:「走吧,平福。」

话毕,便大步往殿门而去。平福连忙放下手上的托盘,跑进寝室把氅裘抱在怀中,急急追上宋玄禛的脚步。

匡顗瞧了一眼桌上的托盘,些些乌黑的汤药剩馀在碗底,橘黄的杏脯堆叠在旁边的小盘上。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果香与花香徐徐融化入腔,齿颊留香,顿时觉得充斥于殿的苦味淡了不少。

想起那人拧紧眉头,眯起眼睛忍受汤药的苦味,抚着他的手自会更怜惜地安慰他,希望藉此能减除他脸上的一丝苦色,甚至不禁想把他手上的药碗抢过来一口喝下,替他承受病弱之苦。

咽下甜美的杏脯,嘴里的甜味依然不散。他从未尝过如此味美的小吃,小时候三餐不继,小吃自是没能吃到;长大后行军打仗,军中兄弟不好甜食,粮饷之中更不会有甜食在内。

「好甜。」他一抚唇边,喃喃自语。有力的手指在颏下一握,倏然泄忿般捶在桌上。碗盘与托盘一跳,沉声而落,烛台也险些不稳倾倒。碗底的汤药渐渐映出他的样子,他朝深邃无光的影子说:「清醒点,匡顗!」

进殿收拾的侍者看见匡顗盯着药碗,迟疑片晌,遂怯怯地轻唤他一声,得到他转首回应才上前拿走托盘。

匡顗大手抚过脸庞,歔气垂肩,再抖擞精神挺身走出寝宫往蓬清园去。

「陛下,陛下!」平福抱着厚重的氅裘边跑边喊,宋玄禛闻声放缓脚步,在不远处的椽柱旁驻足不前。

平福呼出一团又一团薄薄的雾气,气吁吁地走到他的身后,随即替他披上氅裘,捂胸顺了顺气说:「陛、陛下圣恩浩荡,奴才不力,让陛下受寒……」

「你没错,平福。」宋玄禛轻揉通红的耳垂,回首看向走道的尽头,再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自语:「朕是否太过分了?」

平福看着他的脸色一阵着急,一阵歉疚的,来来回回看向远处数遍。比起自己,他不想主子再次陷入哀愁之中,回想之前宋玄禛为匡顗暗访出使的愁容,实在令人看了心痛,他终忍不住说:「匡将军应该正在过来了,陛下别担心,要不平福请他过来?」

宋玄禛正开口欲言,便看见匡顗的身影从转角走来。他回身迈步前行,匡顗立时躩步追上他们。匡顗与平福并肩而行,他亲切地探首向平福一笑,平福顿感愧疚无比,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眼前如此友善之人竟被他看成坏人,不禁唾骂自己卑劣。

三人心思各异地走到蓬清园,宋玄禛迳自走到水静亭里坐下,眨睫一瞥,看见匡顗正踏上石阶,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目光,遂与平福一样站在他的旁边。

他不发一语盯着宋玄禛,脸上仍挂着浅浅的微笑。宋玄禛被他看得甚不自在,叹了口气,没好气说:「坐下吧。」

匡顗闻言乖乖坐下,见他不为所动,完全不看自己一眼,心想他定是生自己闷气。瞟了他几眼,关切问:「会冷吗?」

「还好。」宋玄禛精简地回答,长睫在冷风之中彷佛凝了一层细霜,日渐红润的双唇随一声叹息吐出白雾。

当匡顗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看得出神。自上次宋玄禛亲临将军府开始,他几乎夜夜午夜梦回当晚的激情。彻夜留宫的日子也不禁连番亲吻爱抚枕边的人儿,甚至情动之时,再次占据那副单薄诱人的身躯。

匡顗闭眼摒弃杂念,他缓缓张开双眼,两手掩住半张俊逸的脸庞。冷意从指尖袭来,他擦掌合十,猛然手背微暖,宋玄禛两手包住他的双手,仿效匡顗的做法吐气双握,细语柔笑:「这样就不冷了。」

胸口怦然难息,他定睛看着眼前人。心中掠过一丝妄想——要是他只是一介平民有多好呢……

一声响亮的呵欠声响起,宋玄禛立即放开匡顗的手正襟危坐,匡顗也立身按剑戒备。丁香树后窸窣细动,听见来人念念有词说:「嘶……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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