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喜欢……真的,好喜欢。」匡顗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倾身抱紧宋玄禛,胸口也因激动而轻轻颤抖着。
宋玄禛看着他项间的红痣,满目笑意,细语:「要是孩儿跟你一样,那就最好不过了,千万不要像我。要像你重情,像你忠义,像你温柔,像你——」
「别说了。」匡顗稍稍拉开人儿,在他淡色的唇上落下一吻,续说:「只要你跟他健健康康就好。」
宋玄禛垂睫点头,看着腰间的罗缨思忖片晌,遂扯落两根长穗,执起匡顗的左手,用其中一根在他的指根上绕了两圈,牢牢绑紧。
「尧王可以用将位绑住你,那宋玄禛就用罗缨绑住你吧。」他拉了拉他手上的长穗,确认不会松开,便把另一根长穗递给匡顗,同样伸出自己的左手,笑说:「我可能要比你多困一圈呢。」
匡顗哽咽不言,轻轻抽鼻接过长穗,如获珍宝般小心翼翼地给他绑上长穗。
同是藏青色的长穗在彼此指间圈紧,在红艳的火光下,彷佛透着异样的暗色。匡顗的胸膛再次成为宋玄禛的靠背,让他有了支撑,不必再独力强撑下去。两手交叠腹前,感受着孩子轻微的蹬动,眼看无际大漠,身心也不再觉冷。
「若朕能够放下江山与你游历天下,我便此生无悔。」宋玄禛如梦呓般闭目轻喃,嘴角笑意不减,安然地靠在匡顗的肩前,像是已看到二人相伴游遍南北的景象。
匡顗一开始便知不能改变他是一国之君的地位,但从他的言语中更深知他不能放下皇位,世事便是如此身不由己,任他们有多痴情,有多哀戚,苍天也不允改变彼此的命运。宋玄禛依然是尧国的皇帝,匡顗依然是尧国的将军,任何事情都不容他们变改。
可还有一件事,他匡顗可以做到,也只有他能够做到,「我会守着你的,不管何夕,至死不休。」
宋玄禛徐徐张开灵眸,明耀的火光把他的双目照得更加灵动醉人。他深吸口气,吐纳之间胸前微颤,双眸随之微微发酸。
他仰首眨眼,待心中激动悄然淡去,压下喉间发烫的感觉,坚定说:「好,至死不休。」
孩子像是不满二人忽略自己似的用力一踢,一下子微微顶开了他们的手。宋玄禛吃痛低吟,转首看见匡顗满脸紧张的神色,不由笑了笑,道:「瑞儿也要跟我们一起,到时候……我们就在城郊买间小屋,几口子一起过着淡泊的生活,让孩子在家里打打闹闹。」
匡顗欢心一笑,把脸贴上宋玄禛的脸颊,搂住他轻轻摇了摇,「『几口子』、『让孩子打打闹闹』?那就是说,不只三口子,还有四口子、五口子?也对,要多生几个孩子才可以让他们打打闹闹。而我跟你……随时也可以『打打闹闹』……」
他别有意味地挑眉斜瞟宋玄禛一眼,宋玄禛霎时面色飞红,在火光下骤眼一看,脸色更通红如血。他抬手推开匡顗在颊边似有还无轻吻,难得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四口子五口子,朕、朕……无三不成几,那就是几、几口子。」
听见匡顗在身后窃笑,宋玄禛知道自己越描越黑,顿时生起闷气,用手肘撞了匡顗一下,撇脸仰首,摆出不悦的模样。
匡顗好不容易止下笑声,精锐的双目蒙上薄薄的水气,抿嘴浅笑说:「陛下所言甚是,自古说来,的确无三不成几,只是微臣怕瑞儿寂寞,想要弟妹一起打打闹闹……嗤嘻,咳唔。呵呵……」
「你、你!」
头半句话本来听得宋玄禛连连点头,心中的尊严也迅时重新建立起来,谁知匡顗说到一半又再续『打打闹闹』之说,还明显想笑又装咳强忍下去,最后更又自以为低调轻松地笑了出来,这才真真让宋玄禛气不打一处来,扶住肚子刷地一声站起来踹了匡顗一脚。
「呜!」匡顗弯身捂住肚子,可是细碎的笑声依旧不息,听得宋玄禛耳朵发痒。他托住腹底转目一忖,淡红的嘴唇顿时泛起一记玩味的笑容。
匡顗察觉人儿在自己面前弯身下来,以为他担心自己真的伤着哪里,抬头正想跟他说句没事,就被宋玄禛突然吻上双唇,辗转缠绵,甚至趁他惊讶绽嘴时窜入细嫩暖舌,不给他喘息的馀地。
他正欲抱住面前的身躯亲热一番,却被人儿一把推开,情动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晰起来,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宋玄禛,看见他勾唇邪笑,线视落在他的肚腹上,淡说:「要是想『打打闹闹』多几口子,朕倒也不介意,只怕匡将军叫苦。」
匡顗一听便知他的意思,连忙吃吃低笑,龌龊的欲念立时烟消云散。他张臂把宋玄禛揽入怀中,像哄孩子一样抚着他的头发,拿孩子当挡箭牌,柔声细语道:「别气,别气,动了胎气可不好。」
「哼。」宋玄禛乖顺地回抱着他,听见他松了口气,思来想去又觉得不解气,便续说:「回去你就知道朕君无戏言,『打打闹闹』啊,匡将军。」
匡顗无奈带笑,想不到是有孕之人当真如此憋拗,还是人儿对他完全信任而除去戒心,连性子也跟着任性起来?
他瞥见侧躺在不远处的身躯轻动一下,登时灵机一动,说:「好了,我们别吵人家清眠,要是被平福公公听了进去,你我的面子都要挂不住了。」
果然宋玄禛闻言一颤,掩住嘴巴,放下声音希声道:「别吵醒平福……」
匡顗求之不得地点头应之,终可结束这个可怕又磨人的话题,抱着人儿准备靠树睡去。
可叹方才在火堆旁轻动一下之人就此一夜无眠,小小的耳廓比火光更红,心里暗道:陛下,平福可一直醒着啊……
第三十九章
凉风渐小,熊熊热浪欲有再袭之势。一行人决定趁天尚未明,尽快在热浪再袭之前尽量赶路,走过大漠,抵达凉都。
果不其然,他们正好赶在正午日头最毒之前入都。匡顗一手揽紧被热浪蒸得晕乎乎的宋玄禛,感到人儿腰间被束得紧紧的孩子自入都起便不满地拳打脚踢,他轻柔地抚着他的肚腹,希望藉以缓解孩子的躁动。
胡宜顼早已向宋玄禛暗示过自己是凉都人,自然在都内以逖语与人沟通。匡顗坐在骆驼上蹙眉看着他一边跟逖国装扮的人交头接耳,一边向他们指指点点,心里打定抱起人儿逃走之计。
少顷,胡宜顼独自走了回来,对平福说:「帛松跟车夫先下来跟坐上方才那人乘过来的马车,顗兄跟我就到此等他们过来,再接玄禛上车。」
匡顗与他对视不语,眼神像是要穿透胡宜顼的脑袋一样窥探他脑中所想。他搂住宋玄禛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引来人儿一声低呼。
平福瞥见宋玄禛热得满脸通红,细汗涔涔,立时向车夫打了个眼色示意,跳下骆驼,道:「事不宜迟,我们先上前去。」
车夫干脆地点头,翻身下来,背好各人的行装跟着平福前行。
看着二人的身影没入转角,匡顗登时收回目光,斜睨站在脚边的胡宜顼,不料对方猛然轻笑,目不斜视道:「放心,暂时还安全得很。」
匡顗冷哼一声,却不免地心虚看向怀中的宋玄禛,只见人儿颦眉闭目轻喘,脸颊如上了胭脂般艳红,看着让人既心动又心疼。
上了马车走了不久,他们便到了一家客栈门前,胡宜顼先带着平福和车夫下车打点,再让平福回去唤匡顗下车。
匡顗挑起车窗前的竹帘盯着胡宜顼的一举一动,现下他们身在敌穴,他当真不敢放下一丝警戒,只怕一放松下来,他将失去怀中的人儿。
平福踏步上车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他摇了摇半睡的宋玄禛,却见他低嘤一声,看似无比劳累,无力睁眼回应。
平福正想上前扶起主子,却见匡顗一把横抱起宋玄禛,步履矫健地跨步入门,也不理众茶客惊讶的目光,迳自上楼走到平福所说的房间去。
进到房内,匡顗把宋玄禛轻放床上,快手快脚解开束腹的布带。汗水把布带湿了大半,肚上的红痕比平常还要红艳。
他拿起平福早已叫人准备在旁的布巾,在木盆里沾了沾凉水,轻轻为宋玄禛抹去身上的沙尘与热汗。腹中的孩儿得到舒展,立时撑撑手脚,跟匡顗的手打个招呼,肚皮上浮现一个又一个小山。
「乖乖别蹬疼父王,让他好好睡一下。」匡顗带笑低说,言罢俯身在小山上亲了一下,孩子像是害羞似的躲了回去。
替人儿抹过身子,换过衣服,匡顗落下床帏,叫人提水进来稍作梳洗,沐浴过后,也解下外衣爬到宋玄禛身边搂住他与孩子一同睡去。
夜风明月星辰,木香蛩语虫鸣。
烦丝心乱难缠,枯尘淡雾难明。
「一切可顺利?」
男子点头应了一声,暗红色的衣袍在尘风中细细飘动。他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凝视半晌,终不见对方转过身来,黯淡低首,不再言语。
那人宽心低笑一声,大气间彷佛充满他的自信。系于额前的皮绳随笑而动,末端的宝石琅琅细响,垂肩的驼色长发在玄衣上分外醒目。
一股相悖的暖风倏然划过脸颊,回过神来之时,人已落入那人的怀抱。
「顼,欢迎回来。」
胡宜顼眨眼掩去眼里的惊愕,抬起双手回抱这个令他思念已久之人,同样的皮绳随他腕间的动作发出细响。他呆呆地看着那人戴在耳廓上的银饰,喃喃低语:「我很想你,乌伊赤……」
清晨刚至,位近大漠的凉都始终受热浪侵袭,只是不如大漠干燥炎热,但日间还是有如尧国八月炎天,晚间却凉如深秋。
客栈位于凉都的正中央,一清早楼下便摆满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响彻云霄,比起尧国城都热闹好几分。
宋玄禛被市集的人声吵醒,缓缓睁开惺忪睡眼翻了个身,聚神看清眼前事物之时,顿时瞥见匡顗的睡脸正正摆出眼前。
试问一个君王何曾有人睡在身侧,纵是曾与他共枕多年的俞暄儿,不是她侍寝过后依宫规回宫,便是对方先醒来梳装整齐再唤他起身。
体寒之症害他难以睡得安稳,让对方总是比自己先醒来,而且匡顗甚少比自己晚起,故他几乎不曾看过匡顗的睡脸。
他抿嘴一笑,细觑眼前这个只属于他一人的匡顗。锐利的眼神静静地藏在眼帘之后,那双彷佛洞悉世事,却满含深情的眼睛总让宋玄禛着迷,他本以为自己能在任何人面前做到冷酷无情、凛然难犯之态,却没说到这人一个眼神,一句「不怕」,令他坠入情障。
回神之时,他蓦地看见匡顗正带着柔然的笑容直视自己,颊上的酒窝浅浅一陷。直至匡顗抬手捉住他的手,他方知自己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抚上匡顗的眼窝。
「早,玄禛。」
一句寻常人家最平常不过的问好,落在宋玄禛耳中却是百般滋味。他握紧匡顗的手,赧颜垂目,像是被父母逼着向陌生人打招呼的孩子一样,低声说:「早……」
匡顗带笑重呼鼻息,倾身吻上他的前额,轻巧地起身勾好床帏,伸手拿过放在高几上的外衣扶宋玄禛起身披上。
刚为宋玄禛束好肚腹,穿上外衣,平福和车夫便在外敲门,并带着清淡的粥点进来。
宋玄禛坐在桌前等他们坐下共膳,他摸摸肚腹,想起自己从昨午起便热得没胃口进食,而且一直在匡顗怀中半睡不昏的,肚子早就觉得饿了。转首看向匡顗的眼窝,都是自己连日麻烦他不少,才难怪他如此憔悴。
他满怀愧疚地看着匡顗,轻轻一叹,回首过来,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宜顼呢?还未起来?」
「我去找过他了,房内没人。」平福置好碗筷,遂坐下来对宋玄禛作出一副鬼灵精的模样,缩肩笑说:「回到故乡,敢情忍不住先回家看看吧。」
宋玄禛恍然颔首,「看来是我疏忽了,早知他今天回家探亲,我也该一同前往。」
「别去!」
坐上三人闻言皆不解地看向匡顗,不知他因何故而喝声而出。
匡顗一脸窘态,垂目走到宋玄禛身旁坐下,「我是指别打扰人家,聚天伦……」
「喔、喔……」平福讷讷点头,执起筷子把菜肴夹到小碟上摆得井井有条,放到宋玄禛面前,「哥哥快吃,吃完之后我们到市集走走好不?我方才探头望去,看见这儿有很多城都没有的新奇玩意!」
「好好,看你开心得像只小猴精似的。」
平福挠首吃吃低笑,一语带走方才尴尬的气氛,主仆二人如常进膳,唯独匡顗愁眉不展,默然不语,坐在他对座的车夫低头嗑了口粥,抬目静静观察他们的大将军。
「唏!兄弟,过来看看呗!」
「哎哟,小哥你长得真俊俏,来买支发笄嘛……」
路上两旁摊子的小贩一见宋玄禛一人行衣装华贵,又是尧国打扮,便知他们非富则贵,顿时男的装熟卖熟,女的嗲声招手,务求他们在摊前驻足一看,看着看着,就买一大堆东西回去。
宋玄禛走过一摊又一摊,瞥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交腿抱膝席地而坐,身前凌乱地放着一些木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眼朝宋玄禛眨了眨。
宋玄禛不理平福和匡顗的阻止蹲身下来,伸手在木饰中翻了翻,拣了一个莲花雕纹的手环,淡笑问:「这个要多少?」
女孩抱紧双腿,低头瞪眼,对他的戒心显然易见。宋玄禛看见她脏乱的发丝之间夹杂着棕色的头发,头肤也不如尧国人般白皙淡黄,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女孩听不懂他的说话。
回望过去,市集两旁的人多数是尧国人居多,少有的逖国人要不会说流利的尧语,要不就像这小女孩一样在角落摆摊子,恐怕饿死街头也不足为奇。
他从袖袋里翻出碎银,又向平福示意把身上的碎银都拿出来。集众人身上的碎银,估摸都能凑足一锭银子的分量。
他把手里的碎银通通塞到女孩手里,纤白的手紧紧握住女孩的小手。他不敢直接摸出一锭银子给她,甚至生怕连碎银也被不怀好意的人看去,待他们一转身便抢走她的银子。
他双手往女孩怀里推了推,确认女孩的握牢银子才放开手,转而拿起方才所挑的木环在女孩面前晃晃,慢条斯理地收进袖袋。
宋玄禛又取出一方丝帕,捧起女孩的脸擦了擦,再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细心卷起丝帕以作发带,帮她束好头发拢在身后。
女孩眨眨大眼看着宋玄禛的一举一动,二人虽言语不通,但宋玄禛的举动却让她安心,认为他不是坏人。
她偷偷看了看怀里的碎银,见宋玄禛起身欲走,立时慌忙起身扑了过去,吓得匡顗差点一掌把这个小身躯击了出去。
女孩死死拉住宋玄禛的衣袍,说着逖语不停把掉到地上的碎银塞回宋玄禛手中,旁边的小贩见到满地银子,个个瞪大了双眼,却无人敢在车夫的睨视下上前捡便宜。
宋玄禛向女孩摇摇头,甚至弯身替她捡起地上的碎银塞回她的小手,二人你推我让的,让平福看不下去,帮忙捡起所有碎银之后通通塞到女孩手里,大声说:「收好!哥哥给你了就是你的!」
女孩听不懂平福所言,听他的语气自以为被人骂了,一眶眼泪在大眼睛里荡着,吓得平福绽着口儿不懂作声。
宋玄禛立时上前抱住女孩,摸摸她的头,慌张地转头向匡顗说:「唉,如今如何是好?」
匡顗张口欲言,却被前方而来的声音打断,「让我来吧。」
逖国打扮的男人蹲在女孩身边用逖语笑言几句,女孩从宋玄禛的衣摆转首过来,听着他说的话,不一会抬头看看宋玄禛,放开抱紧他的双手,把手上的银子在他面前摊开,摇了摇头说了一句逖语。
宋玄禛不解地看向男人,那人站起身来对宋玄禛说:「我们逖国人不贪心,她说那木环不值这么多,要你拿回去。」
「我觉得值得便好,若是她觉得过意不去,就用这些银子作本,日后出人头地以作回馈。」
男人嗤笑一声,不理匡顗的惊讶和怒目,迳自向女孩如实翻译。
女孩抿紧嘴巴,突然上前抱紧宋玄禛的腰,肯定地点点头,趁宋玄禛弯身回抱她时踮脚在他的右颊亲了一口,再向他深深鞠躬,抱着银子转身朝小巷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