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在粗暴的大吼大叫,试图让一旁的华纳伯爵帮他把整个白兰地酒瓶倒空在他昏倒妻子的嘴里:“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把这个蠢女人弄醒!”情绪失控的上将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声的抽泣,但很快他就把所有眼泪转化为了更为暴怒的吼叫。不过华纳伯爵显然对于哭得声嘶力竭的雪赫拉更感兴趣,正半跪在坐倒地上的雪赫拉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搂到怀里:“嘘,嘘,没事了,没事了,我亲爱的小美人,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伯爵的脸上有一种表情,是一种奇怪的混合体……他连一眼都没有看向尸体,简直就像是——
鲁克是所有人里面最冷静的,甚至比杜尔威更早采取行动拦下了上前的舍尔兄妹。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微妙的放松感,就像一个准备上绞刑架的人在惴惴不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等到了那个脚下木板被抽空的时刻一样,带着一种“终于发生了”的平静。“死刑”,“死亡”,“结局”,不管是什么称呼,这个阴影终于来到他身边,化为实质,凝固成了那具扭曲的尸体。
“你还好吧?”杜尔威控制不住的盯着鲁克,他的黑色眼睛全里是诡异的冷淡。鲁克点了点头:“我先让他们回风岩堡,再去通知警察。”杜尔威仔细的把所有人都打量一遍,慢慢点头:“我会留在这里警戒犯罪现场。”
鲁克的冷静似乎具有传染性,失控的众人都慢慢的回复了理智,互相搀扶着往风岩馆走去,上将不得不和鲁克合力把不省人事的上将夫人抬起来。
舞台已经设好,演员们已经上场——杜尔威注视着那一行悲剧性人物消失在树林的边缘,而现在,这里就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或许,这仅仅只是序幕的开始?
爱神池仍然如惨剧发生前一样宁静而安详,甚至就连阳光都没有因为这意外的死亡而变得惨淡一点,某种野生动物在树冠上窜过,杜尔威在自然的寂静中注视着舞台的布景——爱神祭坛。
所谓祭坛,不过就是三块比人还高一头的石块杂乱堆在一起。但不知什么人在石块围拢的中央雕出了一个扭曲的女神雕像。那似乎是个半人半妖精的集合体,有着透明的双翼和人鱼一样的下肢,高举双手仿佛祈祷一般的伸向天空。女神面部已经在长年风吹雨打下模糊了细节,杜尔威只能勉强看出异常大的眼睛和尖细的耳朵。雕像旁刻了一个名字,“柯丽爱尔丝”。多么奇怪的女神名字,杜尔威卷着舌头把这个刺耳的名字来回念了几次,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饶舌的异教名字。
在女神雕像的背后,就躺着琳达夫人。这个异常要求整洁和干净的高贵夫人,此时正扭曲着身体躺在泥泞土地上,衣着凌乱,大睁的绿色眼睛褪成暗淡的沉绿色,与她身上翡翠色纱裙一起,几乎融入了森林的背景里。杜尔威几乎有种有趣的想法,如果不是雪赫拉走近,或许从远处看过来,他们根本不会发现琳达夫人。
她胸前还在汩汩的流出血液,那一枪精准无比的正中左胸心脏。杜尔威半蹲下身摸了摸夫人瘫软的手腕,还是温热的,犯罪时间并不算早,甚至或者,就在他们到来之前——外来者?或许。
某个黑色物体吸引了杜尔威的视线,一把左轮手枪,就扔在琳达夫人尸体旁边,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黯淡光芒。杜尔威用手帕包住手枪,捡起来凑到鼻下嗅闻,还有着明显的火药味。这是一把伯格曼六发左轮手枪,与他的柯尔特体型大小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伯格曼杀伤力更强,声音更小,更适合充当一个——冷血的谋杀武器。
就像是一幅蒙克风格的现实主义画作,祭坛,水池,死去的祭品和一把黑色手枪。
“她的眼睛慢慢地合上,
向着卡梅洛。
她随波逐流顺水向前,
在抵达第一座房舍之前,
就在歌声中长眠……”
杜尔威若有所思的喃喃念道,听着远处渐渐传来的汽车鸣响声。
跟四大家族有关的谋杀案,成功的震动了地方警局,警车用比平常快上一倍的速度到达了风岩堡。领头的是地区警探长德汉姆,有着一张酒红色的大脸和凶狠的小眼睛,身边跟着一个诚惶诚恐的助理警官吉比,带着大批警员扫荡了那片安静狭小的爱神池。
当知道苏格兰场的一名探长已经在现场时,德汉姆警探长的脸色并不能算是非常好看,特别是看到杜尔威那一头乱糟糟的棕发和年轻的淡蓝色眼睛,但他还是非常宽宏大量的对杜尔威表示了共同调查的意愿,并满意的发现杜尔威相当感恩的做出了回应。
在警员忙碌的勘探犯罪现场时,杜尔威迅速的把打猎过程向德汉姆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他注意到当探长知道逝者是舍尔家族的琳达夫人时明显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焦虑不安在现场徘徊起来。被带过来的验尸官得出的初步结论与杜尔威相同,死亡时间可以确定在10点半到11点半之间,正是雪赫拉发现尸体的前一个钟头内。
“一个钟头的时间?不能再缩短点吗医生?”德汉姆用食指搔了搔他巨大的络腮胡,不满的咕哝一句。验尸官的面色看上去有点犹豫:“当然,我可以说是11点到11点半,事实上那是更可能的时间,但我没办法完全排除在10点半到11点死亡的可能性,你知道,死亡时间推断并不是很精确的技术——你只能自己决定了。”吉比匆匆的把死亡时间记录在他手中的记事本上,当验尸官解释死亡时间时,他困惑的停笔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记下10点半到11点半。
“而你确定在整个打猎途中没有人单独走开过?”德汉姆怀疑的看向杜尔威,后者正皱着眉喃喃自语:“是的,我们一直在一起,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明白?该不会你已经有了嫌疑犯人选,或知道是谁做的了?”德汉姆斜眼看着杜尔威,对他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杜尔威回了一个真诚的微笑:“不,我还没有任何想法。或许等你审问完他们,我们会有个大概的概念。”
“当然,当然。”德汉姆监视着手下把尸体和手枪运走,“那么,带我们去风岩馆吧,得耐比探长。”
除了上将夫人不得不回房躺着之外,所有人都被集中到棋牌室里,尽管还是暖和的白天,为了平静众人的神经,壁炉还是被熊熊点燃起来。
波琳和乔治彼此依靠着坐在沙发上,波琳仍然在抽抽嗒嗒的哭泣着,乔治点燃他嘴里香烟的手一直在抖。雪赫拉半躺在金色软垫上,茫然的双眼盯着火炉,漂亮脸上一片惨白。华纳伯爵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两杯白兰地,不断的轻声劝说雪赫拉再喝点酒平复神经。鲁克坐在牌桌椅子上,手里拿着香烟却没有吸过一口,任着烟灰飘散大半个桌子。上将站在落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挺,视线不知在注视着远处的哪一点,身上连一根毫毛都没有动过。
饭厅被临时设成了审讯室,而那把谋杀武器就放在餐桌中央的位置。第一个被杜尔威叫进来的是波琳。
“要喝杯酒吗,小姐——?”脸上都是痘子痕迹的吉比有着一副软心肠,看波琳抽噎得厉害,连忙起身到酒柜里主动倒了一杯杜松子酒。波琳结结巴巴的道谢,接过酒一饮而尽,才张着全是泪痕的淡褐色眼睛看向围坐在一起的杜尔威和德汉姆。
警探长清了清喉咙:“那么,舍尔小姐,麻烦你详细跟我说一下早上的行程。”
“噢……杜尔威,我是说得耐比探长都知道,我还要再说一次吗?”波琳拿着手帕把她已经花得不能再花的脸擦了一次又一次,眼泪已经差不多洗干净了她的脸。
“要的,小姐,你知道,调查程序之类的。”
“好吧……我想想。我今天起得比较晚,昨天晚上比较——累人。”波琳飞快的瞥了杜尔威一眼,眼神里有点哀求的味道,“几乎才梳洗好就被女仆叫去吃早餐。”波琳发出一声不受控制的巨大抽噎,断断续续接着道,“然后、然后我们就去牌室里,聊了……大概,我不知道,一个多钟头,接着我们不得不去换——”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什么?……噢,我不记得了,”波琳看到德汉姆脸上的表情,又连忙补充道,“我是说,天啊,这一切都太混乱太恐怖了,姑姑和……和一切!”波琳再度崩溃的哭出声来,泪珠大颗大颗的从她眼里流出来,德汉姆有点慌乱的对着吉比示意,吉比不得不把她面前的酒杯再度满上。
杜尔威拖开波琳身边的椅子坐下,温柔的等着波琳注意到他的视线:“波琳——”杜尔威声音里的安抚意味非常明显,但他年轻而无威胁力的外表显然比德汉姆更能让波琳放松,“我们只是需要你说出发生的事情而已,相信我,慢慢来,关于昨天的谈话,你还记得什么?”
波琳困惑的看着他:“但、但你昨天也在那里……”杜尔威眼神一闪,微微一笑:“对,我是。但人的记忆力是非常不可靠的……对同一件事,每个人都会因为注意事情的不同而选择记住不一样的细节,这些细节才是能够还原真相的关键。我相信,你——握着真相的一部分,尽管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告诉我,你记得些什么,波琳?”
波琳注视着杜尔威,沉默半晌才带着犹豫不定的神色道:“我、我真的记不太清了。有人聊到了天气,饭菜,有人说奶油煎饼有种帕马萨奶酪的味道,雪赫拉说她基本只吃了草莓,今天的草莓确实很新鲜,乔治都多吃了几个……鲁克聊起报纸上的新闻,应该说有人——好像是华纳伯爵提起了那个入室抢劫的新闻,鲁克说风岩堡会买几条狗,这样如果有人闯入的话就……”想起这个对话,波琳突然张大眼簌簌发抖起来,“天啊,你不会以为!难道是——是那个抢劫犯杀的姑姑吗!”
杜尔威安抚的轻拍波琳紧紧攥住他手腕的手,德汉姆警探长毛发须张的大声道:“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小姐!但请不用担心,你们的住处会24小时的被警方保护起来,你们是安全的。”
杜尔威想说什么,顿了顿却看向波琳:“接着说,波琳。”
波琳眼神闪了闪:“接着就……没什么了。当然我们谈了一下时装的问题,你们知道,雪赫拉那么漂亮,她知道好多关于时装的事情,事实上她还给了我很多建议,例如我知道配合我的眼睛和头发颜色,我实在不应该穿黄色衣服,太傻了我以前,然后我知道她打算穿蓝色的裙子,因为那样子配合她的蓝色眼睛,你应该,衬得她实在——”
德汉姆有点忍无可忍的打断了波琳的滔滔不绝:“当然,当然,我们都知道你们聊了时尚,然后呢?”
波琳有点被吓到的傻了几秒,才结结巴巴的道:“噢,噢,然后就没什么,我们就回房换衣服……”
杜尔威眨了眨眼睛:“哦?你们回房的途中有没有……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波琳偏过头,用手帕遮住颤抖的嘴唇,近乎哀求的看着杜尔威:“没有,没有,真的没有。”眼看波琳又快哭起来,德汉姆连忙大声道:“然后呢,你们什么时候,在哪里集中?”
波琳迷糊的思索几分钟才道:“我们是在正门口出发的,我不太记得时间了——”
“应该是10点过一刻的时候。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我们所有人才全集中到风岩馆正门口。”杜尔威好心的补充道,并对波琳安抚的笑了笑。波琳恍然大悟的点头:“对,是的,我记得我和乔治到的时候你已经和鲁克站在了前门口,鲁克还点了根烟……”波琳脸色有点发红的停下,喘口气又接着道,“我们打猎路线每年都是一样的,总是先打猎再化妆晚会,每年每年——”波琳吸了吸鼻子,显然又想到琳达夫人的死,“今天我们也一样,从正门出发,绕、绕树林小径过去,然后再回到门口。挺无聊的,真的,如果你仔细想想,每年我们都只是对着空气随便乱射,根本没有人在乎是不是真的射到什么,但是姑姑,姑姑却、却死了——”波琳再度嚎啕大哭起来,而这次再不是一杯杜松子酒就能解决的,德汉姆不得不被迫中止了审讯。
下一个进来的是乔治。他走进来时的那个姿势就像是喝酒醉的王子在王座前的红毯上前进,蹒跚却自负。尽管他脸上全是挑衅和不服的神情,但杜尔威还是能看到他点烟的手还在颤抖。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去留意时间,这把枪我从来没见过,当然打猎的时候我们没有分开过——抢劫犯?当然,有可能,我怎么知道?我要是什么都知道你们还要来做什么?”才问了几个问题,德汉姆就被乔治的态度激怒得张脸色迅速往深红色发展,小眼中的光芒择人欲噬般的凶狠,杜尔威几乎可以确定再多说一句冒犯的话,乔治就能被当做凶手拖到绞刑架下去。
“乔治,你还记得我们在牌室里的聊天吗?”杜尔威不得不再度充当岔开话题的角色,他确信,他在这方面的技术已经被训练得越发精纯了。
乔治浅绿色的眼睛转而盯着杜尔威。像猫一样,这个想法飞快的掠过杜尔威的脑海,而整个审讯期间他都没办法摆脱这个印象:“聊天?记得吧,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杜尔威脾气极好的笑笑:“纵容一下我。”
乔治不耐烦的把手中烟灰随意弹到桌面上:“随便你。还能聊什么,一群人喋喋不休的讨论天气和安全,我记得女士们对她们如何成为‘Femme Fatale’的方法非常的感兴趣,没什么重要的。不管鲁克和雪赫拉说什么波琳基本都会发表评论,那个傻瓜,跟个摇尾巴的狗一样跟在莱德福两兄妹后面。”乔治做了一个说不出是讽刺还是苦笑的丑脸,冷哼一声。
德汉姆近乎恶意的质问道:“你们跟你姑姑——嗯?有没有过什么口角?财产纠纷或者?我打赌你们两个都非常想把舍尔家族占为己有吧?”乔治双目大睁,脸色迅速因为怒气而泛出深红色:“你这个小人!你怎么敢对我们做出这种恶毒的指控——”乔治在怒气驱使下站起身来,德汉姆和吉比也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只不过吉比的看起来更像是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在德汉姆和乔治的对峙发展成一种无法挽回的局势之前,杜尔威大力的拖开身后椅子,巨大噪音让两人同时惊讶的看过来,凝固的表情上还带着明显的暴怒痕迹:“我可以向你保证,德汉姆警探长,”杜尔威特地强调了“警探长”三个字,“乔治和波琳在公开场合一直认为对方才是应该继承舍尔家族的人,我们最好继续问下一个问题,怎么样?”
德汉姆悻悻的冷哼一声,看乔治喘着粗气坐下,才慢条斯理的理理大衣跟着坐下:“非常好。那么舍尔先生,”德汉姆说“舍尔先生”的时候口气就像在讨论一个恶化的脓疮,“你知道有谁讨厌,或者打算杀掉琳达·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