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原来也不觉着自己是个好人,他只是个小混混,并且坚定地认为“好人”是句骂人的话,谁当好人谁是傻缺。
他还是大爷的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他爸的一个朋友的儿子,见过几次,也是个败家子,苏轻还和对方一起玩过,觉得是个和自己很有共同语言的那么一个小人渣。有一天这个小人渣出去,和他一帮朋友们喝酒,喝大了在城里飙车,把人给撞死了,是个民工的小孩。
结果怎么样呢?怎么也没怎么的,他老爸有钱有关系,上下打点一番就没事了。那对民工夫妇也不止这么一个孩子,收到了一大笔钱,就忍气吞声销声匿迹了。
事情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以后,他们家为了给他压惊,还请了他们一大帮人吃饭。席上那小子大放厥词:“没事,你们别跟着瞎操心,像咱们这样的人,这点鸡毛蒜皮的疙瘩,算事么?能拿钱摆平的事都不是大事。”
那时候苏轻算是“特权阶级”,靠着投了个好胎,处在食物链的上边,他觉着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公理的,谁提公理谁身上缺件。
于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公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狭小、病态、畸形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弱者,那么愤怒,那么……无能为力。
苏轻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句特别不符合他个人风格的话——这个世界本来是没有公理的,公理只存在在弱者的怨恨和自我安慰中,以及强者的良心里。他这个没良心的人,突然在只能怨恨的境地里,懂得了什么是良心。
苏轻意识到陈林把自己带回来是什么意思了,他的身份和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住在灰房子里,他是“工具”,来到蓝印的地盘,他是“宠物”。
他嘴里充满了铁锈味,不小心咬破了嘴唇——苏轻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拳已经冲着陈林的脸挥了出去,被陈林轻而易举地攥住了手腕。
苏轻的拇指情不自禁地去摩挲自己的中指上隐藏的戒指——这东西可是霹雳贝贝的道具,蓝印这帮祸害,就该天打雷劈。
胡不归的声音忽然急切地响起来:“别!苏轻,别冒险!你不会控制电戒,给他造成致命伤的概率很小,别触怒他!”
“你想打我。”陈林微微歪着头看着他,他的眼镜往下滑了一点,充血的眼睛就更清晰地浮现在苏轻面前,“你一直盼着我不得好死,我感觉得到。”
陈林捏着苏轻手腕的手的力气忽然增大了,苏轻的拇指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中指的戒指,被他一把按在墙上,脊背撞得生疼。
陈林恶狠狠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有些尖利得刺耳。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捻过苏轻的下巴,然后毫无征兆地又放开了他,笑声戛然而止:“你别急,我也觉着我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铁链子的动静在耳边响着,空气里凭空增添了一种阴森的味道,苏轻没有勇气再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沉默地跟上陈林,轻轻揉着自己被捏出了淤青的手腕,低着头,清亮的眼神变得有些凶恶——蓝印,他心想,吃得进拉不出的东西,迟早都得被排泄物逼成疯子。
陈林住的地方,屋顶是红色的,陈林打开门,把苏轻推了进去。苏轻一个趔趄站住了,这才打量起这个小院子。
房子很大,院子也不小,可是看起来长时间没人打理过,荒草丛生,透出一股荒宅的死寂。院子里有一棵树,树底下有一摊东西,走近了,苏轻才看见,那是一只大猫的尸体,尽管有些溃烂,可还是看得出,猫的尸体断成了两截,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撕开的。
被什么东西……撕开的。
苏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林,陈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打开屋门以后对苏轻说:“你进来。”
苏轻没动,指着猫的尸体问:“这是你养的?”
陈林笑了一声,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苏轻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连呼吸都打起颤来。
胡不归在他耳边小声说:“苏轻,镇定一点。”
苏轻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灰房子里的程教授,回想着田丰撕心裂肺的嚎哭,回想着史回章的院子里,那活得像狗一样的女人……我要镇定一点,他麻木地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镇定一点……
然后他迈出一步,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咬紧牙关才稳住了,从陈林身边走进去。
别墅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到了一个没有人气一样的屋子里。陈林说:“二楼最左边那个房间,你可以用。”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径自走了。
苏轻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发觉陈林真是一去不复返了,这才舒了口气,擦了一把汗,以一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造型爬上了楼梯,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心力更交瘁了。
他到了陈林指定的房间里,一进门,就知道这里曾经是住过人的,木质的桌子上还有指甲抓过的痕迹,苏轻勉强自己不去想“这里以前的人跑哪去了”这个恐怖悬疑问题,惴惴不安地走进去,胡思乱想了一下午,一直也没听见陈林的动静,被过期三鹿浇灌过的五脏庙再次要求滋润,他这才爬起来,到冰箱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块匹萨,这回没看生产日期,省得给自己添堵,抓起来就吃了。
吃饱喝足,他在房间翻腾起来,屋子不算太大,不过自带卫生间,有书架,还有个衣橱,苏轻从里面拎出一件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发现还算合身,只是稍微有点肥大,估计是以前的人留下的。
他翻腾了一大圈,累了,就钻去卫生间把自己一身血跟泥洗了洗,换了身干净衣服,肩有点宽,于是袖子长了,他就卷起来,坐在椅子上,拿了本书架上的书,等死熬时间。
熬到了半夜,陈林仍然没动静,苏轻忍不住睡过去了。
第二天,陈林仍然没有什么动静,第三天……第三天晚上,就在苏轻开始有些放松下来的时候,陈林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到了他的房间里。
充血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赤红,一把掐住苏轻的脖子,把他按在桌子上,苏轻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脖子就被迫扬起来,随后身上的衬衫猛地被撕开——
第十九章:乌托邦
苏轻不知道陈林是不是把春药当维生素片给吃了,食物中毒,所以导致体温异常高,行为异常诡异。
陈林扑过来的刹那,他是真给吓着了,一瞬间想起了院子里那只枉死的大猫,后来陈林开始撕扯他的衣服,一只手抵着他的肩膀,把他上半身死死地按在了桌子上。苏轻好悬没把老腰给扭了,两条腿不自觉地离开地面,被陈林粗暴地分开,就要拉他的裤子。
苏轻于是明白,这位只是想劫色,没打算要他的命。
劫色——苏轻其实是不大在意的,既然说生活就是一场那啥,那他现在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其实离被先奸后杀就差那么一毫米了。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伤疤多了皮实,他自己本来就不算什么正经人,觉着这事虽然应该你情我愿,可偶尔势不如人,也就是当让癞皮狗咬了一口,反正不少块肉。
可……即使这样,他就是不想让姓陈的狗咬。
他的衬衫已经不成样子了,墩布条似的一段一段地挂在身上,一偏头,就看见桌子角上放了一个花瓶,花已经萎了,剩下个秃瓶子和小半瓶凉水。苏轻于是逮着机会,抬胳膊肘撞向陈林的下巴,把陈林的脸撞偏了一点,撑起自己,拼命蹭着桌子面往后退了一点,在陈林把他拖回来之前,抓起瓶子就砸向陈林的脑袋。
“砰”一声,陈林脑袋没怎么样,瓶子碎了,枯枝败叶几根,就插在了陈林的鬓角上媒婆戴花的那位置,还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凉水。
胡不归这背后灵果然是二十四小时无休,虽然大部分时间苏轻一个人在房间里和他废话的时候,对方都不大接话,可该言声的时候也绝对不沉默。
苏轻听见他说:“启动电戒,开到最大功率,别管打着哪,都可以让他在三十秒内失去意识,然后我告诉你怎么做!”
这是……潜伏才潜了三天就穿帮,苏轻忍不住一愣,胡不归的声音却忽然提高了:“动手!你发什么呆?”
可是就在苏轻的拇指才碰到电戒开关的时候,被泼了一头凉水的陈林停下了动作,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慢慢的……松开了手。
苏轻坐在桌子上,觉着屋里冷飕飕的,就把抹布似的衣服拢了拢,看着陈林双手捂住脸,后退了两步,靠着墙角,滑了下去。模样痛心疾首,苏轻把身上掉的花瓶碎片往下拨了拨,后腰被桌子角磕青了,挺疼,就呲了下牙,心说靠了,一脸嚎丧样哭哪个爹呢,跟谁把他怎么样了似的。
陈林浑身发抖,满头满脸的都是苏轻给他浇的甘霖,落汤鸡似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吼,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苏轻往后挪了挪,看见身后的墙上挂了一根不知道是笛子还是箫的木管,顺手摘下来,当打狗棒似的拿在手里,横在胸前。
陈林却看也没看他一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拉开门,颓然走出去了。
苏轻长棍当胸横了一会,胡不归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同意让你……”
苏轻心想都到这步田地了,对不起顶个鸟用啊。他几次三番惊吓过度,这会虽然手脚还软着,却被吓出了免疫力似的,打心里升起一种豁出去了的豪气来,想着,两半就他妈两半,老子怕你干什么,大不了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敢把我也扔那大槐树底下,老子闭了眼也化成厉鬼,天天晚上上你们家挠门,从天黑挠到天亮!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从桌子上跳下来,傻大胆病又犯了,推开半掩着的屋门,走到楼梯上,往下望去。
陈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眼睛还是眼圈那么红,红得让苏轻错以为,他就要哭出来了。
陈林低下头,默默地把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肌肉里,苏轻看见他整个人痉挛了一下,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注射器就从手中滑下来,随后他的头越埋越低,最后几乎扎到了沙发上。
苏轻几不可闻地、自言自语似的问:“雷帝嘎嘎的,他居然嗑药……”
假耳钉里换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苏轻听出这是那天那个蒙古大夫陆青柏,陆青柏不知怎么的取代了胡不归的位置,在那边说:“这不是嗑药,是‘清理’。”
苏轻一愣,听见陆青柏“咕嘟”一声喝了口水,慢吞吞地说:“胡队刚才急了,出去跟现场了,我替他看你一会。”
这时,陈林慢慢安静下来,展开身体,仰面躺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眼睛里的血丝和红光退下去,看上去平静了不少。尽管陆青柏说他不是嗑药,苏轻还是觉着他那面有菜色、目光呆滞的尊容,像个十足的大烟鬼。
陆青柏说:“清理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你不用觉着蓝印有多牛掰,其实他们跟你们一样,也会受多余的情绪影响,时间长了也内分泌失调产生更年期症状,‘清理’就是用一种特殊的药物,抑制他身体里的各种情绪的相关激素,用外力让他平静下来。”
苏轻心想,那不就跟镇定剂一样么,也太不高科技了。
陆青柏补充说:“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精神创伤,清理能量晶内壁残留的不可转换情绪——不过治标不治本,他们会越来越容易失控,需要使用药物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
倒在沙发上的陈林锈住了似的眼珠忽然转了转,慢慢地移动到了苏轻身上,正好和他居高临下地目光对上。
陈林声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说:“看我可怜?”
苏轻冷笑一声。
陈林坐了起来,低低地咳嗽两声,对他招招手说:“你下来。”
苏轻犹豫了一下,陈林瞥见,轻轻笑笑:“怎么,怕我?”
苏轻还真吃了他的激将法,二话不说就下楼了。陈林面对着窗外,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看上去老了几岁似的,指着窗外这片称得上豪宅的别墅小区对苏轻说:“你看,我们和小灰们也没什么区别,都生活在笼子里。”
苏轻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话,可就是一不小心硬邦邦地冒出一句:“区别大了,我们是人。”
陈林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苏轻光棍地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表示死猪不怕开水烫。
可能是刚打了针的原因,陈林态度很平和,并没有动怒,只是再次转过头去,忽然问:“你知道什么叫‘乌托邦计划’么?”
苏轻一愣,微微睁大了眼睛,隐约觉得陈林这是要透露内部消息了,忍不住伸手搓了搓假耳钉,那边陆青柏立刻回应:“我听着呢听着呢,你别打断,让他说。”
陈林站起来,推开客厅的窗户,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哀求和哭泣,从开了的窗户飘进来,他略微牵扯了一下嘴角,低声说:“我并不知道这些人的背景是什么,他们有最强大的科研机构,甚至有武装,自称是‘乌托邦计划’的工作人员,我们当初……都是和他们签订了合约的普通人。”
陆青柏激动起来:“果然没错,蓝印这种不自然地能量系统果然不是自发的,是人为激发!”
陈林继续说:“我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目标是什么,只是大概能推断出一点线索,他们的核心内容,应该是关于‘能量’。”
“能量?”苏轻皱皱眉。
陈林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抬起头,把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里面重新变得鲜亮起来的半月形蓝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么,这个标记有时候让我想起被盖上合格标志的猪。”
苏轻双手抱在胸前,用十分不友好的肢体语言暗示他——你活该。
陈林嗤笑了一声,继续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养宠物,史回章养女人,蒋岚养动物,我喜欢带回一两个小灰作伴,被我带回来的人,就不用再像普通小灰一样吸收情绪能量,可以说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型号问题,尽管这样,被我带回来的人还是会因为各种原因,得上抑郁症。”
苏轻就知道自己被带回来的原因了——敢情是因为他看起来特别二,特别活蹦乱跳,最不像容易抑郁的……其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啥偏偏是个二型。
“可是你看起来更想回到那个疯人院里去。”陈林回过头来看着他,“既然我现在和你说明白了,你可以选择,是留下,还是回到那个地方去。”
苏轻瞪大了眼睛,心想早晨从观音菩萨到耶稣基督念叨了一串,终于有哪路神仙经过听见了,这简直是买彩票抽中了五百万哪。
陈林继续说:“你也不用以为我是发善心,主要是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小灰,如果把你留在这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能量不足,到时候他们……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没有自由。”
苏轻完全没听见他后面那些发自肺腑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回去!”
陈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靠在一边闭目养神。于是当晚,苏轻欢乐且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他的疯人院,跟广大精神病患者团聚去了。鉴于他卧底工作才开展没几天,就遇到了一系列艰难困苦的问题,人品问题太严重,苏轻决定偷偷给自己改个名,就叫苏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