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灯光昏暗,有一排很简陋的桌子,桌子上有食物,食物的质量看起来倒是不大坏,旁边还煮着一锅香气四溢的汤,旁边还有一排抱着机关枪的大爷随时监控里面的情况。
大厅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
有一个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的胖子正撕扯着自己的脸,拼命地做着鬼脸,在被一再无视之后,他忽然跳到了一张小桌上,小桌被他踩得另一端翘了起来,胖子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一堆饭菜就翻到了他头上,浑身姹紫嫣红了——这回真像马戏团来的了,可这位欢乐的先生仍旧淡定得很,好像洒在他头上的不是菜汤,是圣水,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哼着歌。
苏轻仔细一听,听出他唱得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啊跳啊一二一……”
这还不算惊悚,下一刻,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就那么大喇喇地凑到他面前,苏轻已经忘了什么是非礼勿视,一双本来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傻乎乎地看着这位美丽冻人的姑娘,奔放地爬到他面前——是“爬”,像动物似的四肢着地,绕着他转了几圈,居然还闻了闻他的脚,然后用脑袋在他小腿上蹭了一下。
苏轻差点蹦起来,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来了那么一句:“哎哟我去,这这这这大姐太重口味了……”
他放眼望去,有用脑袋使劲撞墙的,一边撞一边鬼哭狼嚎,又往自己鼻孔里灌饭菜的,有坐在地上抱着桌子腿傻笑的,有用手指头蘸着酱料,往自己身上模仿毕加索的……苏轻欲哭无泪地想,这是到了疯人院?
除了这些疯得特别明显的,还有一些人是特别呆滞,一个个老老实实地排队在餐桌前,有几个白大褂喂他们吃东西,他们就像那个被史回章拖出去的女人,不过情况比她稍微好一点,起码眼珠还会动一动,别人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虽然反应迟钝,还多少会给点活人的反应。
剩下不多的几个正常人,在和他目光接触的瞬间就避开了,脸上有一种惊弓之鸟一样的恐惧,苏轻看得分明。
陈林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去吧,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同伴了,记着做小灰的本分,就是要乖,否则……”
他伸手做了一个枪的手势,又补充说:“说不定我过两天会来看你。”
这时候再不知道不对劲,那就是傻子了,苏轻心里涌上无法言喻的恐慌,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在陈林转身要离开的刹那,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陈林脚步顿住,目光在他那紧绷而苍白的手指上落了一下,挑挑眉:“怎么,你还有事?”
苏轻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说:“你……告诉我实话,所谓的‘小灰’,是不是……最后会变成他们那样?”
陈林慢慢地捏住苏轻的手,他的力量极大,好像轻而易举地就把苏轻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扒了下去,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用一种压得低低的声音轻柔地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不要试图逃跑,小心……”
小心什么,他没有明说,似乎相信苏轻心知肚明。
然后陈林转身离开了大厅,看着那大门在眼前紧紧地合上,苏轻心里简直绝望了,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可几乎是立刻的,离他最近的两个守卫就抬起了手里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苏轻的脑袋。
给傻子喂饭的白大褂们同时抬起头来,森严的目光像是几把锥子,从不同的方向戳到他后背上。
苏轻觉得时间好像停滞了,他大睁着眼睛,心跳越来越剧烈,全身都发起抖来,后背被冷汗浸湿了。
他想,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终于,他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再次被恐惧击败,苏轻往后退了两步,守卫放下机枪,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他,站在那里。
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胖子滚到他面前,捏起鼻子,伸出舌头,摇晃着脑袋,对他做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苏轻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边无底的噩梦里。他忽然抬起手腕,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可肉皮都被咬出了血,他也没醒。
就在这时候,墙角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几个‘小灰’似乎起了冲突,他们围在那里,嘴里发出各种非常仿生且高科技的叫声,透过缝隙,苏轻隐约看见里面有一个人,团成一团,蜷缩着身体。
一个白大褂抬起头来,他带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判断说:“四型辅助型爆发,今天又挑上谁了?叫蒋岚约束一下她的小灰。”
另一个白大褂好像是冷笑了一声:“蒋岚?”
这短暂的交谈便停止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怯生生地靠近了苏轻身边,小声问:“你……你是新来的?”
苏轻回过头去,在对上他目光的下一刻,这男人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情不自禁地避开他的目光,这是一群疯子傻子里不多见的几个神志清醒的,苏轻感到弥足珍贵,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放轻了声音,唯恐声气大了吓跑了他,语气里却还是透出了一点急迫:“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到底怎么变成那样的……还有那群人在干什么?小灰是什么?”
男人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轰炸了一番,脸上明显露出呆滞地表情,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几型辅助蓝印?”
“他们说我是二型。”
男人立刻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声嘟囔说:“不是四型就好,不是四型就好……”
他贼眉鼠眼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好像确认了苏轻的安全属性一样,大着胆子往他身边走近了一点,拉住他的衣服,把他往旁边带了带,小声说:“你以后要离四型辅助型蓝印远一点,一定要离他们远一点。”
“为什么?”
男人低声说:“我们辅助蓝印的印记是灰色的,也叫‘灰印’,所以他们才会叫我们‘小灰’。四型辅助蓝印,又叫愤怒型辅助蓝印,就像……就像他们那样,会没有理智的,为了发泄过多的愤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被他们盯上就死定了,在这种地方,小灰之间斗殴是没有人过问的。”
苏轻问出了他早就想问的问题:“他们……是什么人?”
男人哆嗦了一下,似乎更恐惧了,嘴唇都白了,好半天,才说:“他们……是真正的蓝印,我听那些科研人员说,他们叫做‘转换型蓝印’,是一种特别的人类,能吸收别人的情绪作为能量源……史回章,就是他们的头头,我亲眼看见他一只手掰断了一根石柱子,还有那个女人……蒋岚,我看见过她在墙上走。”
苏轻下意识地拽了一把自己的耳朵,觉得这地方越来越不像地球了。
男人接着说:“我偷听到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听说无论是蓝印还是灰印,都只对一种情绪敏感,也就是说,每个人只能吸收别人的一种情绪,所以需要对型号的灰印,把相反的情绪吸走,以免被吸收的人失控,害得他们暴露……”
苏轻身处这样绝望的环境,脑子却反而出奇的灵光起来——他脑壳里的器官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高效率的工作过,听到这立刻问出来:“照你这么说,为什么一定要灰印?为什么蓝印之间自己不能帮着彼此吸收?”
男人一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嗫嗫嚅嚅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来没多久……”
苏轻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二型是什么型?你呢?你是什么型?”
男人解释说:“二型是悲伤型,我是三型,恐惧型。”
苏轻一愣,还想追问别的,就在这时,墙角里那帮所谓四型像一群愤怒的小鸟一样,扎堆在一起,嗷嗷地嚎叫起来,其中一只红着眼睛冲出来,猛地端起旁边一锅还架在火上煮着的滚烫滚烫的汤。
他的手上立刻冒了烟,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嗑了药似的亢奋地端着汤锅往回跑,嘴里说了一句人类的语言:“活人灌汤喽——”
苏轻旁边的男人吓得腿都软了,两眼一番,干脆利落地扑通一声,横在那了。
就在这间隙里,苏轻看到了他们围起来的人,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瘦极了,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从苏轻的角度,正好能看清他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惊惧到极点,眼角还带着深深的皱纹。
那皱纹骤然让苏轻心里一酸,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老爸苏承德。
一整天的恐惧、悲伤、愤怒、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了,苏轻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捡起旁边的一把椅子,大步走上去,抡圆了,照着那端汤的“危险分子”的后脑勺,狠狠地掴了上去。
第六章:程未止
在场所有神志还清楚的人,一下子都往这边看过来,那位刚刚挣扎着从地上醒过来的三型悲催男,在看到这样劲暴的一幕以后,呆滞了片刻,然后非常应景地头一歪眼一翻,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而苏轻本人,在做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创举以后,脑子里抽风涌上来的热血开始降温,然后他面容呆滞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想,把这双贱手给剁了吧,剁了吧……
悲剧的是,剁手也来不及了,那位手不怕烫的大哥原来也只是精神激动可以屏蔽疼痛,并不是铜皮铁骨——比如他后脑勺上被人拍了一下,没能超人地转身回来继续跟苏轻掐,而是非常没种地往前一栽,不动了。
苏轻色厉内荏地站在那,手里还拿着凶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几个正在“狂欢”的四型神经病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脸上的狂热神色还没褪去,眼睛里还有血丝,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慢慢地向苏轻靠拢过来。
苏轻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他那不着边际的脑子抽了一下,想起了小的时候去乡下的奶奶家被大狼狗追的经历,一个叔叔把他解救出来,还告诉他,碰见这种欺软怕硬的畜生,你越是表现得害怕,它就越是得寸进尺,你自己强硬起来,他反而就夹着尾巴跑了,如果实在害怕,就弯腰装作捡石头,吓跑它。
苏轻于是举起椅子,尽量想把自己的脸憋出一副又狰狞又凶狠的模样——虽然效果不佳,装作要大开杀戒的样子,想吓跑这几只。
可惜显然这几位爷们儿虽然已经疯了,智商还是比狗高的,看着苏轻用他那小身板忽悠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椅子的模样,非但没被吓着,还觉得非常有娱乐效果,指着他一起大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条不知从哪捡来的铁管子,一边前仰后合一边用脚剁地,铁管就擦着地面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苏轻嘴里发干,脑子里发懵,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苦逼气息,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身后有人开始低声议论,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混杂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三个疯子里领头的那个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搭在苏轻的肩膀上,低头看了看苏轻那双细瘦的鸡爪子,笑嘻嘻地问:“你要干什么呢?”
苏轻手背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可他愣是没敢吱声,怕一说话就吐出颤音来,肩膀绷得紧紧的。
疯子得寸进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抬起来,用手背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眯着眼睛打量着苏轻,压低了声音说:“小子,新来的人,要懂规矩,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是什么么?”
苏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开。”
疯子一脸挑衅地使劲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肉皮都红了。
苏轻深吸一口气,心想反正这事自己办了,时间不能倒流世界上不卖后悔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蜷缩的老人,老人正微微抬起头来,抱着头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一脸惊讶,和苏轻的目光对上,苏轻没看懂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复杂的神色,只匆匆移开视线,飞起一脚踩向身边这疯子的膝盖,随后把手里的椅子抡起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照着对方的脑袋砸下去。
这回疯子躲开了,伸手在头顶上架了一下,衣服袖子被椅子腿刮了条痕迹,然后他的眼角开始“突突”地跳起来,整个人的面部神经有失控的趋势,一把拽过身后的同伙手里的铁管:“我操,给你脸了是不是!”
苏轻把自己挡在椅子后边,也不知道是那把破椅子实在太破了,还是对方手劲太大,“啪嚓”一声,木头的椅子就被打裂了。
苏轻胳膊肘一软,一条椅子腿就在他额头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磕得他有些懵。苏轻心里就又冒火了,心想妈的,老子的老子都没打过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这一冒火,他的恐惧就淡下去好多,苏轻甩手就把木头椅子给扔出去了,伸手拎起一个锅里的大铁勺,拿在手里看起来十分威武地挥舞着。
他的本意是用几个假动作,把疯子骗过去,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寻找空门一击必杀,可惜他对于“空门”这个概念理解得还不到位,勺子晃了半天,除了晃得四处都是饭粒,没啥成果。
三个疯子站成一排,有组织有纪律地扑向他,就在危急时刻,两个一直背景一样的白大褂铁树开花一样,忽然站了出来,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一拦,说了一句话:“他是新人。”
苏轻没想到自己会被这群人拔刀相助,举着饭勺愣了一下,心想这里怎么跟网游似的,还有新人优待?
就听见白大褂的下一句话说:“他的使用期限比你长,比你有价值。”
苏轻:“……”
几只四型愤怒小鸟根本不管他说什么,黑脸叫喳喳地就要以下犯上地连白大褂一起就地正法,拿着铁管的那位冲动地用铁管横了白大褂一下,没好气地说:“滚……”
苏轻猜他想说“滚开”,可一个字刚出口,那位兄弟就面色铁青地弯下了腰,整个人痉挛起来,苏轻小心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只见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仪器,贴在铁管上,苏轻根据自己的理解,认为那是个小电棒。
那位被电就不受控制地攥着导电的铁管,满口白沫地跳起了另类版的钢管舞。
白大褂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差不多了,才在“电棒”上按了一下,看着对方萎顿倒地,一只手插在外衣口袋里,颇有鬼畜气质地问:“还有别人想试试么?”
愤怒退却,剩下的两只还能直立行走的四型小鸟对视了一眼,乖乖地“俊杰”了,架起地上瘫着的两个同伴,退开。
两个白大褂回头看了看苏轻,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电铃声,苏轻一愣,发现大厅的门打开,进来一队穿制服的人,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大厅。
苏轻站在这队穿制服的人中间,有人把他手里的铁勺抽走,可他们谁也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好像他只是个石像,他们彼此间也没有任何交谈,高速而有效率地做着手头的事情,像是一群机器人。
苏轻注意到他们制服的领子上,在一个不明显的地方,绣着“乌托邦”三个字。
这时,旁边有一个人低声对他说:“这个是代表用餐的时间结束了。”
苏轻一回头,就看见刚刚被按到墙角打的那位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这么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位老人其实个子很高,肩膀宽阔,只是有些瘦,老人脸上还有伤,对他笑了笑,伸出一只手:“程未止,刚才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