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哥,秦老板请你过去一下。”有小弟来传话,楚耀南嘱咐秦溶莫要乱跑,忙奔去父亲的办公室。
满是档案柜的帐务室中,一头大汗的四位帐房先生和一位主事,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堂主坐在一旁神色紧张。楚耀南扫一眼,见是方堂主、姚老堂主、周堂主,忙上前见礼。不等秦老大开口,费师爷抖着一叠子账单问:“耀南,这些账可都是从你手下出去的?”
楚耀南从众人如临大敌的神色上见觉得事态严重,忙敛住笑恭敬地接过那些账单翻看,都是他的用印签名,再有父亲的大印赫然在上面,就点头称是问:“可又何不妥吗?”
“这么笔笔大数目的账务,怎么都不同大爷打个招呼吗?大爷都不知晓。”姚老堂主德高望重,直接质问道。
楚耀南怔神,望一眼父亲铁青的面颊怯怯地说:“爹吩咐过,过十万的账目才要到父亲那里过帐用印,其余的分由各堂堂主审管,再由耀南复审用印可以走账。这些都是十万以上的单子。”
“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便是十万以上的单子,如何大爷竟然不知晓呢?”方堂主问,“耀南,你平日做事可是个谨慎的。”
“自今年三月里帮中账目繁多,爹吩咐说,自三月初五,所有百万以下的单子,耀南自行做主加盖父亲的印信,百万以上的,需一一陈明给父亲,点头后才可用印。”楚耀南手中麻利地将一叠账单分成两份,拿出一份薄薄的说:“这些是百万以上的。广州新和实业二百七十万六千三百的货,这笔是四月里的,耀南在崇义堂月会上如实禀告过此事;还有五月里这张四百三十万军火的款子,是月会后在这房里姚叔同爹争执过折扣份额的,姚叔该是记得的;喏,剩下这些,耀南只有这六张没有同父亲一一过目,是近来这半个月的,不知有何不妥的地方,耀南去查……”
他目光望向父亲,近来这半个月老爷子因天降麟儿乐昏了头,崇义堂的事彻头彻尾推给了他去做主。便是他去书房如往日一样汇报事物,爹都心不在焉,总纠缠在秦溶拒不认父的事情上。
秦老大“啪!”的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骂道:“强词夺理!老子是试试你做事是否用心,你如何做得账目对不上?”
楚耀南愕然问:“对不上?不该呀。”
主事儿的帐房就拿出帐册一一指给他看,楚耀南嫌他罗嗦,顺手拿过一个算盘,麻利的上下一抖复位,手下噼里啪啦地拨打,聚精会神地算,又翻看了帐房看看那些条目敲了帐房的脑袋骂:“哪里是账目对不上,是你眼睛花了对不上吧?看看你把这笔记去什么账目下了?还有这笔,这笔,反了。”
似寻根刨底侦破了冤案,楚耀南拉过一把凳子抖了算盘就要再算,忽然屁股沾到凳子时疼得“哎呦”一声惨叫跃起,揉着屁股五官痛苦地皱去一处,眼泪都在眼眶里徘徊。
秦老大本身黑个脸心里忿恨,又被噎堵得无话可说,恰被楚耀南一个举动逗笑,这小子得意忘形,忘记屁股上的伤了。
方堂主问:“怎么?又被你老子家法伺候了?耀南你说说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四名帐房忍俊不禁,姚堂主嬉笑了说:“南儿呀,让姚叔看看,哎呦,你说你呀,你呀。让人恨不得疼不得的。”
账目查清,一场虚惊,出门时楚耀南揉了腰一瘸一拐的。
他一把拉住方堂主问:“怎么闹出来到事儿,欺君犯上,这罪名委实吓掉耀南的魂儿了。”
“嗨,老爷子今天和大家谈一笔账,老周无意间提起一笔洋人的买卖,大爷一无所知呀。再往下一对账,嘿,大大小小的事物怕都在你小子手里经过,他反不知情了。也是过虑了。”老方同楚耀南感情好,楚耀南曾经救过他的命。他是粗人,粗俗的人,而楚耀南是文化人,却和他情同叔侄朋友,义气得很。他自然从不遮掩的对待楚耀南。
“老费,你如何讲?”秦老大见众人离去,长吁口气问费师爷。
“蓝帮的生意八成都在南少手里了。”费无用不无担忧道,“若说南儿,他对老爷绝对十分的忠心,只是南儿是恩怨分明的人,他毕竟不姓秦呀。”
一句话正中下怀,秦老大放下烟斗打量费无用。
“若是谈私心,南儿是费某的徒弟。不到桌子高就被大爷牵个小手儿递到费某手中,费某自然希望耀南日后执掌蓝帮;可若是为老爷的千秋大业着想嘛,倒是需要扶植个同耀南旗鼓相当的人,以便日后互相牵制抗衡才是好的。古往今来,皇帝立储,都是到最后时刻才公布答案,也是为了朝廷上下的安定。大爷您的意思呢?”
秦老大点点头,无奈道:“谁想到有此变故。”
“此前,大爷急需的是摄政王,若是将来幼主登基,必须有肱骨之臣以备托孤之用;如今,情势大变,是要让太子爷早日临朝学习政务才好。”费无用叹息道。
“无用呀,你对南儿的心,我知道的。南儿也是我的儿子,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只是,让他独大,不是时机。”
楚耀南回家时,进进出出许多仆人搬家一般,抬了沙发桌椅往来。他走过几步才看到是自己的写字台,从英国定制的。他拦住众人问,花姐才说:“是老太太吩咐,南少同大少爷换间房子住。”
楚耀南心绪不佳,又逢了此事,更是不快,却搬出笑脸去给祖母请安。
阿沛正在祖母怀里撒娇说笑。
见耀南进屋,老太太招呼说:“南儿呀,到婆婆身边来,婆婆跟你说呀。”
楚耀南来到近前,老太太摸着他清俊的面颊说,“你弟弟沛儿喜欢上你那间房,想离婆婆我近一些,你是哥哥,不会不愿意吧?”
六妹心蕊不依不饶地张口质问:“这楼里这么多空房子,随便挑一间不就行了,凭什么抢我大哥的房子?没个先来后到吗?”
秦沛理直气壮地嚷:“是我爹答应换给我的!你管得着吗?”
楚耀南这次明白,原来是爹的主张,于是淡淡一笑慷慨道:“他喜欢就去住吧,反正是个睡觉的地方。”
“你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还不错,爹也答应给我了。”秦沛得意地说,又嘀咕着:“还说那车子有毛病,我看是你心里有毛病。”
“哎,沛儿,怎么跟你南大哥说话呢。”老太太这次觉得过分,搡一下秦沛责备道。
“婆婆,这都是小事儿,不值一提的。反正是人家送我的,弟弟喜欢就拿去玩儿。”楚耀南说得潇洒。
老太太很是满意楚耀南的态度,抚弄着秦沛对他说:“日后多向你南哥哥学习,你爹最是宠爱信任你南哥哥的。”
又对旁边的姨太太们夸赞说:“要说咱们南儿呀,真是争气的好孩子,从小到大就没有让他爹失望过。送他去读书,他就读到最好;教他骑马,他跌得鼻青脸肿也要骑术最好;他那年十三岁,清清秀秀个孩子,逢上老爷遇刺,他挺身去救,开枪打死刺客。他才十三岁,作孽呀,替老爷挡那枪险些没送了命去,难过得我几天不肯吃饭。”
三姨太咬咬唇咽口泪说,“两位少爷若是早两年回来,南儿就不必回国了!”
老太太责备道:“哭得什么?老爷打南儿几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心里多么稀罕南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溶回来,得知此事,一把揪了秦沛去母亲的房间,低声恫吓道:“楚耀南也是你能惹的?拿个老虎当猫耍,小心你的脑袋被咬掉都不知怎么死的!”
秦沛一把甩开他的手不服道:“我管他是老虎还是猫,这个家里爹地和奶奶最大,爹地是武松!”说罢推开秦溶跑得无影无踪。
“娘,阿沛这是不知死活!”秦溶本是去意已决,却对将母亲留给阿沛这么个不知深浅的糊涂虫颇为担心。若是他一走,阿沛若有个闪失,母亲可如何是好?心里就是烦躁不安。
28、撞鬼都是缘
夜里,一声尖叫划破静夜。
秦溶警觉的翻身跃起,不及穿鞋摸枪冲去楼道,阿沛,是阿沛的尖叫声。楼道地灯依稀的光影中,阿沛连滚带爬的扑来,光个身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喃喃地喊:“鬼,有鬼,有鬼!”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阿沛一脚踩空滚落下楼梯。
“沛儿!”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唤,哭奔过去。
秦溶冲向前一跃跳下,扶起目光惊恐的阿沛。秦沛指了楼上慌张地说:“鬼,红舌头青面獠牙鬼,要吃我!”
房门依次打开,灯光通明,秦溶不容分说冲去秦沛的房间一脚踢开门,静悄悄没有声响。
楚耀南和秦老大也闻讯而来,灯光打开,仆人们上下搜翻,只那扇楼窗噼啪的开开阖阖,发出枯燥的声响,窗外树影婆娑。屋里屋外,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有搜到,更没有丝毫痕迹。
“该不是做噩梦了吧?”楚耀南揉揉眼睛试探地问。
“鬼,鬼,青面獠牙长舌头,吊死鬼。”秦沛鼻青脸肿,满脸是血,门牙跌落了三颗,狼狈不堪。他扎去母亲怀里呜呜的大哭着,“那房子闹鬼,我不住,闹鬼,我不要!”
秦老大在房里逡巡一圈出来说:“快请大夫来。”又转向身后扫视众人说:“不管是真鬼假鬼还是内鬼,她敢在秦府显身,就是同我秦阿朗为敌。若敢再来被我抓到,我打她去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做人做鬼都不行!”
说罢躬身去抱秦沛起身。
“啊,疼呀。”秦沛大哭着。
楚耀南试探道:“爹,该不是他摔断腿了吧?”
秦沛也不顾了羞耻,那狼狈的模样瘫坐在地上,有人递来块儿沙发巾为他遮羞,秦沛大声哭闹着。
“孙儿,我的乖孙孙怎么了?”老太太奔出来,搂住秦沛纵声大哭着:“傻孩子,奶奶就说,换床容易做噩梦的,你偏不听。明早让你爹请法师为你祭祭床神再住。”
“疼死啦,奶奶呀,我不要那间房子啦。楚耀南的房子闹鬼呀!”秦沛大哭着。
秦溶一惊,其实他的目光也一直在凝视楚耀南看他的破绽。只是楚耀南神色安详,丝毫没有异样,听到秦沛这么说就安抚道:“我小时候那房子也闹鬼,婆婆也曾请过法师来做法的。”
老太太被点醒,点头称是痛苦道:“都怪我,怎么就忘记这个事儿了。”
秦沛被抬走后,秦溶立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楚耀南,楚耀南看他一眼说:“你去陪陪他吧。估计是窗外风摇树影吓到他,明天吩咐下人伐去就是了。那个房子里,听说曾吊死过爹的一名小妾,被冤枉死的,说她和副官有染,被爹挂在楼里当众打了顿‘吊鸭子’,没脸活了,就上吊了。那窗子格子上的镂花是她亲手设计的图案。”
秦沛断了腿,搬回原来的房间住。楚耀南也不肯再搬回那间闹鬼的屋子,就住在楼道尽头的一间客房里。
秦沛滚落楼梯伤了肾,开始尿血,府里上下一番忙碌,请了无数名医来看病。
这天秦溶回府,见到在祖母怀里撒娇抱怨的秦沛和围在周围的众人:“奶奶,您不知道孙儿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吧,是鸡圈,就是有钱人家房后面垒砌的鸡圈。我们寻个大些的圈,就挤进去,门口盖上些稻草,挡风的,很多和我一样逃难的孩子就在夜里这样冻死了,我是命大的。”
众人哑然,老太太的眼泪愕然落下,颤抖了牙关询问的目光望向牛氏时,牛氏侧头掩泪。
“那鸡圈能抢到都是好的呢,小乞丐遍地的和我们抢地沟鸡圈避风过冬天,若被有钱人家发现了,那管家婆子用烧火的铁锨打头,您看,您看,我头上还有道疤呢。”
秦沛掀开头发,露出一道明显的疤痕。
老太太对了牛氏嚷:“春桃儿,你口口声声的你们小姐如何如何了,你就是这么伺候小主人的?燕萍留下的可怜的孩子,你,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燕萍待你不薄,男人都分给你,你,你忍心让她的儿子住鸡圈?你”
手中拐杖提起就向牛氏的头敲去。
慌得秦老大匆忙起身去拦,秦溶已经眼明手快箭步向前,一把擒住那拐杖,愤恨的目光瞪着老太太。
“你,你反了你了!没教养的野崽子,果然是丫鬟生的下贱种子!”老太太气恼得口不择言。
秦老大疾步上前慌得一把握住秦溶的腕子,喝一声:“溶儿,松手!”
责备的目光逼视秦溶,秦溶却不屈的瞪着老太太,仿佛眼眸中无数利箭要将她射穿。
“反了,反了!”老太太气得捶胸大哭着。牛氏慌得噗通跪地叩头求饶道:“老太太,您打吧,是春桃无能,让少爷吃苦,跟了我受尽了风霜煎熬。老太太您打吧,别和溶儿计较,溶儿不懂事,回头让老爷打他给您解气。”
秦溶却对母亲吼着:“起来,您跪了一辈子,膝盖还没跪疼吗?”
秦桩栋拉开秦溶,喝他道:“臭小子,得罪你奶奶就是自己寻死了,骨头紧啦?”
秦溶猛然松开被父亲紧紧握住的拐杖,这头一松,秦老大执着另一端,反是一个趔趄倒退几步跌坐在榻上。
“老大,你,你给我好好教训这个小野崽子。反了,真反了!秦家还没出过这种不孝儿孙。”
秦溶却义愤填膺地质问:“他住鸡窝,我娘住的哪里?知道吗?我娘就用身子当篱笆墙,冰天雪地里为我们堵了鸡圈一夜不睡,睡下去就会被冻死!他吃草讨饭当乞丐?是娘跪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讨来的饭,先是给他吃饱,才给我吃。娘自己偷偷去啃草根树皮充饥,疼得肚子硬得像砖头。鸡圈的主人家放狗来咬我们,娘丢下我不管,把他叶沛压在身子下,自己的腿被扯开皮肉烂得生蛆,还要爬着去讨饭。娘实在爬不动了,就对我说,溶儿,若是娘死了,你要答应娘,照顾你哥哥,为他去讨饭!”
秦溶粗重喘息,隐隐的哽咽声,泪水强咽入喉头,指了秦沛愤然道:“我母子亏欠他的,我不知道。我六岁就去街上讨饭当乞丐,因为娘的腿坏了。我被打得头破血流,我讨回饭来喂他吃,自己在一旁咽口水。娘说阿沛是哥哥,我要让着哥哥。我险些被乞丐打死,幸好被青道堂的蒋大哥救了一命,收养我,教我读书写字。蒋堂主给我钱,让娘送我去读书,可娘把钱都用在他身上,对我说,让他先读书做大官,日后我们母子就衣食无忧了。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在江湖混,挣来的钱给了娘,娘不舍得吃喝,都用在他身上,去最好的贵族学校,穿洋人的衣服,还和同学攀比花钱,娘却生病都舍不得去买药。他是秦家的长子,少爷命,他该当少爷的时候你们这些亲人都在哪里?你们早些给他一个富贵的家,何苦委屈他住鸡窝受这份苦?”
众人听得哑然无语,姨太太和小姐们开始唏嘘,老太太尴尬的张着嘴,秦沛将头扎进她怀里。
秦桩栋拉一把秦溶拍拍他肩头说:“二小子,知道你受苦了。可是这家里,这屋梁下,你进来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想想青道堂也会这么教你,是吗?”
秦溶奋力甩开二叔的手,再扫一眼父亲厉声道:“规矩,十八年了,我们母子流浪吃苦时你们在哪里?谁给我们个规矩?如今我叶溶顶天立地的熬成汉子了,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了,怎么冒出个爹来给我立规矩,不必了!我受用不起。”他倒退几步避开众人,敌意的目光扫视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