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门口从容地掸掸袍襟上的雪花,又为春宝掸掸头上沾的雪片。
春宝儿紧紧拉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他:“小叔,若是爹爹知道就不得了了。”
楚耀南并不看春宝儿,目光含笑扫视四周,似同人打招呼,只低声对他说:“闭嘴,装哑巴。”
他并不说话,坐定在一张牌桌前,将一块用手帕包裹的方方正正的沉甸甸的东西稳稳放在眼前的桌案上。
有伙计过来伸手要验,他一手按住,抬头笑望那人一眼,目光逼得伙计心里恍惚,竟然不敢坚持了。
头一把下来,大家都在压大,他却选择压小。
身旁一人用臂肘碰碰他提醒:“兄弟,都连着六盘小了,这局老天爷打盹也该醒了,肯定是大了。”
他只含笑,坚持不动。
再开局时,众人的眼珠子几乎掉在桌案上,果然是“小”。
看着一把钱推在他面前,楚耀南不惊不喜,也不侧头看,只一把推出去,继续压“小”。
开牌的小弟看他一眼,吆喝招呼大家下注,又不禁看他一眼,他却气度闲然,从赌注里拿出一张钱吩咐春宝儿:“去,门口买个烧饼夹驴肉吃,不许跑远。”
再开局,依旧是他赢钱。如此大大小小变换几次,楚耀南如有神助。
护场的几名打手面面相觑,缓缓围上,楚耀南气定神闲,淡笑道:“我生下来就玩骰子,没学会识字,先学会耍钱,定江上下,怕没一两个是我对手的。在北平地面上,不敢讲,但在你们这赌馆,雕虫小技还是绰绰有余。”
一人上手就来擒他,他一把按下那只爪子,手帕包裹的硬物狠狠拍下,一声嘶厉的惨叫,慌得赌场内人四散而逃。
从楼上下来一色黑亮油绸短衫白色袖口的打手,簇拥长衫马褂叼个烟斗的中年人,颧骨高而微红,戴副眼镜,在楼梯口打量他。
“先生,我们老板请您过去说话。”一名打手过来客套道。
“这里很好,别耽误我发财。”
“先生,请您……”那人话音未断,楚耀南伸手打住道:“北平八大行派,这白塔寺地面上,商三爷的地盘吧?”
那人一惊,机警地问:“那兄弟是……”
“鄙姓秦,秦溶,定江,青道堂,不大不小。”
那人陪笑退下,不多时长衫马褂的中年人亲自来请他。
他起身,拱拱手道:“这位大哥,得罪了,小弟出门在外,遇到意外,暂时缺钱周转,借贵地发财。”
“敢问,小兄弟你姓秦,那蓝帮的秦爷……”
楚耀南只斜眼看他笑,笑得诡异,反问道:“秦老板的儿子,能落魄到这三流的赌馆来混生计吗?”
目光就留在那人眼上笑,那人心领神会,吩咐手下送金条给楚耀南压惊做见面礼,楚耀南拱手道:“这倒不必,我凭本事挣点钱,借贵宝地就感激万分了。”
他拱手走,恰小侄儿春宝儿叼个驴肉烧饼归来,香喷喷的芝麻味夹着酱肉香,很是馋人。
楚耀南起身掸掸袍袖带他离去,那沉甸甸的物也拿在手上。
出门时,是几名赌局的伙计点头哈腰地送他叔侄离开,掌柜的亲自出来相送,拱手道:“秦大哥需要什么尽管来小店拿,谢大哥照应生意了。”
楚耀南笑着拱拱手说:“掌柜的客气了,后会有期!”
也不肯坐掌柜的给他备下的车,只喊辆黄包车向前驶去。
车轮在积雪上压出道道黑色的痕迹,湿漉漉的雪泥飞溅去两侧。道旁行人行色匆匆,偶尔汽车鸣着喇叭驶过。
小侄儿好奇的开口问:“小叔叔,青道堂是什么地方?”
楚耀南看看埋头如骡子般猛跑的车夫,故意压低声音对春宝儿神秘的说:“是小叔叔在定江的家。那里可气派了,比这里气派,那里的赌场,豪华像宫殿。”
他看着瞠目结舌的侄儿,揉揉他头顶的一撮毛说:“风大,不要说话。”
将自己脖子上那条大哥的围巾裹在小侄儿的头上,带他在半途下车,为他买了一张白面发饼,普乌方的酱肉,猪耳朵,京八件点心。
“小叔叔,那些伯伯认识你吗?为什么送钱给小叔叔,小叔叔为什么要说自己姓秦呀?”春宝儿问个不停,楚耀南心里窃笑。凭这赌场的掌柜,即便是商三本人,怕也不敢去问秦老大是否秦家的二公子光临他的小店赌钱。
他低声吩咐春宝儿说:“不许告诉你爹爹呀,你自当什么都不知道。”
顺手将那块帕子抖落开,露出半块砖头,扔去路旁。
“小叔,不是砚台呀?还当是爹爹那块砚台呢。”春宝儿惊讶道,楚耀南刮他鼻子说:“小叔舍不得。”
回到家,恰大哥大嫂在送大夫离去,中医的郎中穿个长衫,山羊胡,低声道:“寒气侵骨,病去如抽丝呀。”
楚耀南闪去一旁,躬身而立,待大哥送走客人回来望他时,他才说:“大哥,小弟回来了。小弟寻了一份差事,杏坛执教,同大哥一样了。”
原本大哥脸色责怪的神色变成惊异,问:“如何寻到,如此快。”
楚耀南边随他进屋边兴高采烈解释说:“有位朋友,在洋行做工,他的老板的儿子要学法语,正在找位家教,就引荐了我。见面一谈,就妥了,还预支了当月的薪水。”
他得意地炫耀,钱放在桌案上教给嫂嫂时,众人都惊了。
“如何这么多钱?”嫂嫂问。
楚耀南眸光一转说:“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那位老板定是要个法国留学回来的还要会英语、西班牙语的中国人。听说寻了三个月都没找到。”他忙解释道。
“呦,小弟有这么多本领呢。”嫂子感叹道,满是钦佩地看他。
“下次不要乱花钱。”大哥沉了脸道,丝毫没有欣喜的模样,楚耀南不由失望。
“开饭啦,开饭啦,这些吃的够吃几天了。我一样切点给前院的李嫂子送去,顺便还煤饼。”大嫂兴奋地说,楚耀南才看一眼大哥的背影,总觉得单薄得很,忽然顿悟问:“大哥,你的棉袍呢?怎么这么冷的天穿单衫?”他记得大哥还在发烧生病的。
大嫂一把拉过他示意他轻声,躲过老太太才在外面告诉他:“给老太太看病,你哥把棉袍当了些钱应急,嫂子这就去赎回来。”
楚耀南心里百感交集,看着大哥不停地打喷嚏,病得蔫蔫的样子,忍不住的心疼。
老夫人不便下地,一家人围在老夫人炕上吃晚饭。
炕烧起来,烧得热,屋内暖暖的。吃到一半,春宝儿已经笑得眉毛弯弯的,一副满足的样子,老夫人也笑得合不拢嘴。李嫂子将自家做的白菜粉丝汤送来半锅,寒暄几句离去时,大嫂送出门,就再没回来。
半盏茶的功夫,大嫂才归来,强扮个笑脸说:“他李嫂子跟我借个鞋样子,耽搁了会儿。”
又对楚耀南说:“吃好了吗?你大哥吩咐你,去书房见他。”
大嫂担忧的目光,楚耀南看出些不祥。
“春宝儿,你爹吩咐你也去。”嫂子说。
春宝儿困惑地张张嘴望着母亲。
楚耀南探寻的目光看着嫂子,老夫人插话问:“媳妇,出了什么事啦?”
大嫂慌忙说:“没什么,怕是看他们叔侄跑出去一日,要考功课呢。”
但楚耀南心知绝非如此简单,含糊地想,难道大哥察觉到什么?
他拉着春宝儿进到书房,屋里没有升炉火显得冰冷。
“跪下!”大哥一声喝,春宝儿毫不犹豫噗通跪下,拉拉楚耀南的袍襟。
83、鲍鱼之肆
楚耀南心中有鬼,偷眼窥大哥的脸色,阴沉如雪中的天空,黯淡无光,蕴蓄怒意。
他心慌乱跳,不知如何眼前这文弱书生般的大哥反比膀大腰圆的养父更是可怕。
春宝儿跪下,讪讪地喊声:“爹爹。”,声音发颤,眼泪汪汪。
楚耀南只得跪下,虽然心里不服,表面还是要做出个恭顺的样子,心里想,看在你是哥哥,跪就跪吧,多少有些不很心甘情愿。却还在揣测大哥可是发现什么端倪?但也不信自己会在哪里露出马脚,只是看小春宝儿的神色,应该还没有出卖他。
“手伸出来!”大哥一声喝,是对了春宝儿吩咐,春宝儿哇的一声大哭失声,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勾缩个手心,被大哥扯过狠狠就打了几下,疾风暴雨般,不待他恍悟,春宝儿已经痛哭失声,大哥却停住手。
“春宝儿犯了什么错?”楚耀南一把揽了春宝在身后,仰视大哥不服道。
他跪着,大哥立着,眼前的兄长一身单薄的夹衫直垂在脚面,如一根屹立笔挺的柱石,垂个眼,冷冷肃然地俯视他,却对春宝儿问:“知道爹爹为什么打你?”
“呜呜,没读书,同小叔叔上街去耍。”春宝儿呜呜咽咽,楚耀南有些心惊,捅捅春宝儿替他强辩:“是小弟带春宝儿出门去的,出门前,那篇《孟子.告子上》背得烂熟于胸了。”
卓铭韬深吸一口气,怒色溢于言表,一把扯过小春宝儿的手掌扳平,又狠狠打了几记,问:“还有!”
大嫂进来,眼泪汪汪的,心疼地搂过春宝儿道:“打几下就罢了,春宝儿出去耍,我是应了的,他读罢了书,又是他生日,和小弟去外面散散心也没大错。李婶子只是说,看那桥下地摊赌钱的人的背影像他叔侄,可也没肯定是。你这不问就打,不要冤枉了他叔侄。”
楚耀南灵机一动,心里倒是宽了许多,真是多亏了大嫂通风报信,否则险些不打自招了。原来是春宝儿生日那日惹出的乱子,邻居家嚼老婆舌头,大哥如此动怒,他也猜出几分所为何事。
“大哥,是小弟不好,不要打春宝。只是看到桥下几个人赌棋,因喜欢下棋一时手痒痒,就试了几盘,一举两得赢来些小钱买糖果哄春宝儿开心,也是凭本领挣得的,不知有何不妥?”
大嫂一听,同大哥面面相觑,趁大哥发怒前忙劝说:“哎呦,兄弟你可真是,那赌棋也是赌呀,逢个‘赌’字家规都不许的。难怪你哥哥发这么大的火气。”
卓铭韬一把扯过春宝儿的手就又要打,慌得楚耀南去护,和大嫂扑来的头撞去一处,疼得哎呦的惨叫,搂了春宝儿争辩说:“大哥若打就打小弟吧。钱是我去赌的……”
“钱是套圈得来的?”卓铭韬喝问,春宝儿吓得周身瑟缩,楚耀南惭愧道:“是我嘱咐春宝儿这么讲,怕大哥怪罪。”
“爹爹,孩儿错了,孩儿再不扯谎了。”春宝儿哭哭啼啼的投降,楚耀南心里这个懊恼。
大哥立在他面前,提着那柄油光的戒尺,指指他。
楚耀南咬咬牙,面颊憋得通红,旁边是六岁的小侄儿,更有嫂子,他却如个小学生般被大哥打手板心。
他徐徐伸出左手,忽然觉得不妥,平日他是左撇子,打伤了左手多有不便,就又忙撤回左手不情愿地缓缓伸出右手。
“两只手!”大哥喝骂,也被他孩子般的举动气得哭笑不得。
他紧咬了薄唇,仰头可怜兮兮地望大哥,哀哀的目光含泪道:“大哥,小弟下次不敢了。念是初犯,求大哥饶了这遭。”
卓铭韬就低眼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愤恨、轻屑,静静的,不做答,也让楚耀南在那无可抗拒的目光中缓缓举起双手。那戒尺挥下,他猛地撤手,戒尺打空,大哥羞恨瞪大眼。
“哥,哥,轻一点点。”楚耀南深抿几下唇,缓缓再抬起手。
眼看大哥手中戒尺打下,打在手心热辣辣刺痛钻心,他倒吸口凉气,呻吟一声,那戒尺再次挥下。
“啊!大哥,大哥,啊!”他喊着,刺痛的叫嚷求饶,眼泪滚滚而下,相形昔日养父气急败坏时的暴虐,这几下手板委实不算什么,倒是令他揪心的痛。
他躲闪,又在大哥沉稳阴冷的目光逼视下举起手送过去,他咬牙,却抑制不住泪水。
“春宝儿他爹,就饶过小弟吧,念他初犯。”
卓铭韬狠狠瞪着他骂:“若不是念他初犯,早就打断腿!”
手心火辣辣蛰咬般痛楚难忍,大哥停住手问:“说,错在哪里?”
“下次不去赌棋了就是。”
又是两下打在手心,他哎呦的惨叫,然后委屈含泪的目光惶然看向大哥。
若说不对,还要打。他求救般看嫂子,嫂子揉揉泪说:“你也是,怎么不好,还教春宝儿说谎。”
真是该打了,大哥自然不肯放过,按他的手在桌案上,剁肉般狠狠打几记,眼睁睁看那手心红紫色,渐渐肿起如熊掌一般厚。小时候顽皮,费先生也只拿戒尺高举轻落吓唬他几次,偶然急恼了,也是揍在屁股蛋上,肉厚,不曾领教戒尺在手心发威的威严。
“去,庭院里跪着去,背书!就把《孟子.告子上》中的《鱼我所欲也》背上一百遍,不背完不许起身!”卓铭韬拂袖而去,屋门推开,寒风卷了雪片扑入脖颈,激灵灵一阵寒颤。
门外,庭院内银白一片是积雪,天下雪片扯絮般飘落,难道在这天寒地冻之夜跪去庭院里背书?
大嫂揉揉眼,拿来两个稻草蒲团扔去庭院里,楚耀南赌气地快步走去,嘎吱吱地踩得积雪做响。春宝儿抽抽噎噎地跪在蒲团上,手心里高举一块儿砚台,如学堂里的小儿郎背不出书受罚的样子,颤抖着牙关背诵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春宝儿边背,边哭,边在寒风中咳嗽。那双手里捧着的冰凉的砚台颤抖着,手才缓缓放下,又被父亲在廊下一声咳嗽震慑得高托起那方砚台。
楚耀南只觉得那寒风透骨地从脖颈钻去脊柱,寒透整颗心。简直是无妄之灾。
嫂子将一方砚台托来递给他,递个眼色示意他不可造次,暂且忍了。
可这种羞辱令他难以臣服,他望着大哥,牙关打抖,他听着小侄儿冰寒发颤抖声音在解释:“孟子说,鱼是我喜欢吃的,熊掌也是我喜欢吃的,两个只能选一个的话,就舍弃鱼去选熊掌吃,因为熊掌更好吃;活着是我希望的,道义也是我追求的,两个只能选一个,就放弃活命而选择道义。我不想死,但是有比生命更想得到的东西时,绝不苟且偷生;我怕死,但是有比让死更令我厌恶的东西时,去死就不可怕了……”
楚耀南愤然仰头,狠狠瞪一眼廊下负手而立的大哥,嫂子却拉过他的手,生生将冰凉的砚台放在他手心说:“小弟,背吧,早背过,早了结,早回房去歇了。”
大哥转身回房,他咬牙,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迂腐!”
慌得嫂子去捂他的嘴摇头。
大嫂的手心柔软温热,扪在他唇上令他再大的怨气也压下去,那双乞求息事宁人的目光直直看着他。
冰冷的砚台托在手心,高举去头上,还要小心里面的墨汁洒一头,狼狈的样子,他咬咬牙,信口含糊地随了春宝儿的声音背诵着,时高时低,如唱戏一般,目光不屈地瞪向房里,心里暗骂自己,楚耀南,你糊涂油蒙了心,放下好日子不过,千里迢迢来投奔这么个糊涂东西,穷酸秀才一个,又酸又臭,活得食不果腹当了裤子过活的穷酸一个,还之乎者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