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自扰——佐左鸣右

程远哲动了动。

肖冬恒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假期还是会回来的，你好好学习，听你姥姥姥爷的话。”

程远哲眼睛一热，脱口而出：“冬恒哥哥，我知道那个自杀的皇帝是谁了，他是崇祯，是万历的孙子。我还知道中国原来的首都是南京，然后让永乐皇帝迁回了北京……”

肖冬恒握住程远哲的手，淡淡的说：“宝宝，别说了。”

程远哲闭上眼睛，带着哭腔说：“冬恒哥哥，一路平安。”

肖冬恒转过身，把程远哲搂在怀里。“宝宝，宝宝，我舍不得你。”

程远哲呜呜哭出来，也说：“冬恒哥哥，我也是。”

6

肖冬恒走了。

程远哲把姥姥房间里的中国地图扒下来，贴在自己屋的墙上，每天对着北京那地方比量一下。他还看到了很多电视里说到的地方，山东啦，宁夏啦，海南啦，还有吐鲁番。程远哲以前不好好学习，中国这么大，他认识的地方都没几个。可是好好研究过地图以后，程远哲就觉的自己特别想去各个地方看一看，人家都说什么外国好，外国好个P，自己国家好地方大大的有他不屑一顾，非要削尖了脑袋往外冲，中国都没逛完就大言不惭的说[外国什么都好]，有种病叫贱，听说过没啊。

程远哲买了个小本本，上面写着学习计划。前几页都规规矩矩的写着[今天做十道圆的例题]这之类的东西，后面就完全变成了他的自说自话。

[等我以后要好好工作，然后和肖冬恒一起去旅游]

[我要去吐鲁番，吃葡萄，然后早上和肖冬恒穿纱衣，晚上穿棉衣]

[肖冬恒你千万别把我忘了，我和你在一块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

这样满是病句的句子被程远哲写了满满一个本子，颇有随心而写的感觉。不过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肖冬恒离开了半个月，只往程远哲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而且说了五分钟其中四分钟都是让程远哲好好学习的。

程远哲被姥姥姥爷宠坏了，一学习就无法集中精力，玩一会这个摆弄一下那个，根本没法立刻改掉，所以就算是肖冬恒管他，也

未必管的了。

程远哲赌气肖冬恒总说刹风景的话，可是却看不透对方真切的关心。不关心的话谁管你是不是学习啊，可惜肖冬恒管的都是程远哲讨厌的，所以小孩心里不痛快。

初三第一次月考过后，程远哲更不痛快了。

小老师被程远哲自由散漫无法无天上课痴呆下课活跃弄到忍无可忍，终于又一次把姥爷请到了学校。这次小老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再搞那些教师用的官话，直接用最直白最贴切最老百姓的话告诉姥爷，您家程远哲再不学，将来那就是要受苦的。

姥爷问：“怎么受苦了？”

小老师狠狠瞪了一眼一边的程远哲，说：“不念大学，没有一技之长，将来怎么和别人竞争？是，现在不念大学的有的是，可是人家不念大学也念技校啊，有门技术人家赚的比大学生都多呢。程远哲再这个态度，技校他再念不下去怎么办？难道去要饭？”

小老师说的话不好听，可是姥爷是什么年代的人，一句要饭就把老头子给击懵了。姥爷年轻的时候有句流行语，就是[你再不好好学习，我就去编个麻袋，让你去捡破烂要饭]。

对于姥爷来说，不好好学习＝将来得要饭，这个公式为真理，无法推翻，所以他幡然醒悟了。

对于程远哲来说，从前快乐无压力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小老师后来又趁热打铁，透彻的给姥爷分析了一下初三的重要性，弄的老爷子简直有了使命感，认为初三是仅次于程远哲结婚生孩子的关键时刻，于是小老师和姥爷达成共识，从此以后统一战线，为了宝宝的将来，一致把程远哲放在了ge命的对立面。

从学校里出来，姥爷带着程远哲一头钻进了新华书店。老头子拄着拐杖，非常有气势的说：“宝宝，你们中考要用什么书，你买吧，最少买三本。”

程远哲苦着脸，刚想撒一下娇，姥爷就把拐杖一顿：“听话！”

老爷子嗓门太大了，底气十足，把正在买参考书的学生们吓的抖三抖。程远哲见姥爷是动真格的了，只好收起嬉皮笑脸，乖乖挑了三本参考书。

姥爷拿过来看了看，说：“我让你至少选三本，你还真就给我卡在底线上啊。”

程远哲心里叫苦不迭，只好又别别扭扭的挑了一本《初中文言文考题大全》，递给了姥爷。

老爷子也不含糊，直接拿去柜台结账。可能因为搞活动，新华书店居然还赠送学习计划表。

姥爷很详细的问了计划表应该怎么用，结账的姐姐耐心的讲了，最后又对程远哲笑笑：“回家好好学习啊。”

程远哲垂头丧气的转身就走，他看出来姥爷是真的要拿出军人那个铁腕政策来管自己的，他散漫惯了，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果然一到家，姥爷就往北京打了电话。肖冬恒在那头一听程远哲要订学习计划，也很高兴，赶紧帮着姥爷把他当年怎么学的都说了。

程远哲看着姥爷把计划表填的满满当当，觉的死的心都有了。

姥爷和肖冬恒说了很长时间，最后老头子喊：“宝宝过来接电话，你冬恒哥哥要和你说话。”

程远哲蹭的从沙发上跳起来，跑过去把听筒接过来。“喂？”

“喂，程远哲。”肖冬恒的声音没变，还和一个月前一样。程远哲心直跳，他压着紧张说：“肖——冬恒哥哥。你在那边好吗？国庆回来吗？”

肖冬恒轻轻笑了一声。“我刚来报到就回家过节，浪费机票呢。你都初三了，抓紧时间拼一下，听见没。”

果然两句话都没说到又拐上了学习。程远哲没精打采的答应：“哦。”

肖冬恒在那边停了停，又说：“程远哲，你脑袋不笨的，就是不爱学习，玩惯了。这样吧，以后我每个礼拜都打电话给你，有不明白的就赶紧问我，知道么。”

程远哲眼睛一亮，刚才的消沉全没了：“真的？每个星期都打？”

肖冬恒迟疑了一下，最后点点头：“嗯。不过要是你总是没有问题，我就不会再打来了。”

程远哲立刻狠命的点头。“我有我有，冬恒哥哥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有了肖冬恒的这句保证，程远哲就觉的，可能痛苦而又漫长的初三，也不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也说不定。

面临中考的生活是很枯燥的。

程远哲的基础差到不能再差，一切从头开始。古文要从初一的份开始背起，任务艰巨，除此之外还有化学的公式，物理公式，英语单词……程远哲在姥爷姥姥的爱的糖果和严厉中蹒跚前进，老头子为了监督程远哲的学习，特地去自学了26个英文字母，为的就是让程远哲背诵化学公式给他听，精神可嘉。

既然老爷子都这么艰苦卓绝，程远哲也不好意思再散漫下去。再说了，每个星期的电话他等的脖子都长了，不学习就没问题，没问题就没电话。

程远哲觉得自己像是上了个小马达，动力来自四面八方，不学他自己都觉得有罪恶感。

再然后，中考了。

中考之前的过程就是翻来覆去的看书，过年的时候肖冬恒回来了两个月，不过他是偷偷回来的，等快回北京了才去程远哲家看他。

当时程远哲憋的脖子以上通红一片，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但到底是没掉下来。肖冬恒把在北京买的特产什么的给了程远哲，然后摸摸他的头：

“宝宝，长高了。”

程远哲嘴巴一憋，忍着眼泪说：“CaO+H2O=Ca(OH)2……”

肖冬恒一愣，然后说：“背的不错啊。”

程远哲觉得，就算是为了肖冬恒这句话，他背这些东西也值了。

中考前报考志愿的时候，程远哲和姥姥姥爷商量。小老师说程远哲这成绩虽然有非常大的提高，但是上重点还是挺困难，不过普通高中也没什么不好，好好念的话，在哪里都一样的。

最后程远哲还是报了一所普通高中，不好不坏，公费应该可以上。程远哲就怕自己考的不好，再弄个自费，扩招，那样的话要花很多钱，姥姥姥爷年纪大了，要留着钱养老。

肖冬恒在中考前赶回家，然后陪着程远哲上考场。肖冬恒是高考过的人，见过大场面，小小的中考在他眼里就像是期末考试之类的。程远哲紧张的手脚冰凉，在考场外面拿着公式小纸条翻来覆去的看，都好成神经质了。

还好考完三天，从考场下来的程远哲看起来很开心。肖冬恒想捏他的脸，但一抬手发觉两个人的个头已经不适合做这个动作了，就只好改为捏了捏程远哲的胳膊。

“考的怎么样？”

程远哲对他一笑：“还行吧，总算卸下包袱了。”

肖冬恒也跟着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肖冬恒看书里面说，人要365天的看，一天没见，他就变了。这句话对于小孩子尤其适应，肖冬恒一年没怎么见过程远哲，这次回来，突然觉得他好像变的有点不一样。

青春真是个好东西，脱胎换骨全靠它了。程远哲有些晚熟，初二的时候还没脱了娃娃脸，后颈那里的婴儿肉也没长开，一扬脖子一圈都是肥嘟嘟的。个头也没蹿起来，加上鞋底撑死了量也就165，比起别的发育良好的大个头男生来说，矮的有点悲哀。他的声音那时还完全没有变音，很清脆的小男孩的嗓子，一笑还会有拔高的一声。

但是再见到程远哲，他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他开始变声期，嗓音难听的很，沙哑晦涩。个头一下子长了六厘米，大手大脚，似乎脸也拉长了，脱去了稚气。肖冬恒还注意到程远哲的下巴上冒出了细细的绒毛，因为从没有刮过胡子，所以新出生的胡须有气无力的趴在那里，有些好笑。

肖冬恒有些不适应这样大变化的程远哲，他从程远哲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他玩了，见到的一直都是小孩子的程远哲，现在肖冬恒的感觉就是，家里的布娃娃突然长出了胡子，让他非常别扭。

不过还好，程远哲的性格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连见到肖冬恒之后那一瞬间的惊喜和害羞，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肖冬恒对这点很满意。虽然他对程远哲喜欢自己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恨不得把那小子给揍一顿，但将近一年的分别，两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这让他很开心。

无论如何，肖冬恒还是疼程远哲的，他的心态有点像操心过头的父母，无论孩子多么不争气，心里却还是放不下，扔不掉。

大考完的暑假最最悠闲。但是肖冬恒尝到了放假打工的甜头，所以陪着程远哲考完试，他立马就又开始打工。这次肖冬恒是在肯德基做，他每天都会从员工餐里的挑出一样东西晚上带回去给程远哲，有的时候是一小包薯条，有的时候是苹果派。

程远哲很少吃这种东西，姥姥觉的好贵，两个面包加一块鸡肉就要十多块钱，烧钱呦。程远哲很懂事，就很少要吃。

不过小孩子嘛，对这种烧钱的洋快餐还是感兴趣的，程远哲每天最期盼的时候就是晚上肖冬恒来找他，又能见到本尊又能吃到薯条，真是美好呀。

考完试快一个月，小班长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程远哲正在睡觉，头天晚上他和肖冬恒打扑克打到很晚，现在都快11点了也没起来。姥姥握着听筒叫了几声，程远哲才不情不愿的爬出被窝，然后衣服也不穿，就一条小内裤跑出去接电话。

“喂！”他的语气不太好，恶声恶气的。

“喂……？程远哲，我吵到你睡觉了吗？”小班长的声音畏缩了一下，但还是很勇敢的说话。

程远哲以前就琢磨过，怎么全班的男生都变声期了，就只有小班长还是那个样子。他上次还特意问过程妈妈，结果妈妈的解释是，小班长可能没有变声期。

程远哲当时拿着电话很惊奇的说：“就是金龟子那样的？不管多大都是小孩声？”

妈妈也说不清楚，母子俩猜了半天，最终程远哲以[赵宗琪可能是个小太监]这句话结束了话题。

程远哲对小班长一直都没有特别深的好感，他不喜欢软软的男生，说不来，无法沟通，再有就是差生和好学生天生的代沟。不过小班长还是很喜欢和程远哲在一起的，不会特意黏他，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程远哲的视线里。

现在黏黏虫小班长又打电话过来了，程远哲觉得头疼。他闭了闭眼睛，说：“没有，你考的怎么样？”

小班长呼吸一顿，然后突然很腼腆的说：“程远哲，你高中是不是报的11中？”

程远哲嗯了一声，扬起眉说：“怎么了？”

小班长声音又黯淡了下去。“我第二志愿报的11中……我中考可能考坏了。重点上不去。”

程远哲吓了一跳。小班长的成绩在年级里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指望他拿指标呢，这怎么会考坏。

“你报的什么学校？”

“24.”赵宗琪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三个志愿都只报了公费，所以24上不去的话，我只能去11中。”

程远哲张了张嘴，想说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脱口而出：“你爸妈没怪你吧？”

小班长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忽然有些颤。“程——程远哲，你现在能出来么。妈妈打我了，打的很厉害，她很失望，又很伤心。我也不想考不好，真的……我不是故意让他们失望的。”

小班长好像哭出来了，说到后面抖的不像话。

程远哲的心一下就软了。他抹抹脸，说：“你来我家吧。”

程远哲去学校门口把小班长接到了自己家。

他妈妈打的比较狠，小班长的脸上都有淤青，两条细细的胳膊更是惨不忍睹。程远哲让姥姥给他上药，嘟囔说：“这成绩还没下来呢，你妈怎么就打的这么狠。”

小班长低下头，耳根有些红。姥姥最看不得小孩子受伤，拿着药膏仔仔细细的给赵宗琪涂了，又留他吃饭。

小班长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吃饭的时候也是慢慢的往嘴里扒，一声不吭的。程远哲给他夹菜，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姥姥和姥爷直笑。

赵宗琪不肯说中考的事情，程远哲也不好总问。吃完饭之后小班长就嚅嗫着说要回家，程远哲不放心他就这么走，便说：“我送你回吧。”

姥姥又看了看赵宗琪的胳膊，忍不住说：“孩子，你妈妈可能也是气极了，别怪她啊，当家长的，谁不盼着自己孩子好。”

赵宗琪眼圈红了，他点点头，赶紧走了出去。

7

程远哲和小班长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上次在小班长家门见到的，小班长的妈妈。

女人一脸的憔悴，头发乱乱的，大卷在风中被刮的好像章鱼爪子。赵宗琪在程远哲身边畏缩了一下，然后赵妈妈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程远哲见她的脸上一瞬间有了一些欣喜，然后立马变成怒目圆睁。赵妈妈跑过来，一把扯过小班长。

程远哲说：“阿姨好——”

话还没说完，女人扬起巴掌，[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给了赵宗琪一巴掌。“你跑到哪里去了！！”

小班长的左脸登时肿了起来，五道手指印清清楚楚的印在上面。程远哲有点懵了，他插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宗琪站在原地，呜呜的流眼泪。

赵妈妈打完，眼泪也跟着涌出来。她低下身子抱住小班长，哭着说：“我和你爸爸怎么就没把你生好，妈妈去问了，这东西可能能治，咱们去吃中药，好不好？你听话，听妈妈话妈妈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