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虞小鼓翻了个身,用不大不小地声音说:“你更喜欢我,还是花凌?”大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也不知花凌和张堂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季乐想了一会儿,道:“非要选么?”
虞小鼓清冷的目光在夜里凉凉地盯着他。
季乐又想了一会儿,面对面地揽住虞小鼓:“我更喜欢你,你比花凌好。花凌仗着他年纪大一些,总是欺负我。”
虞小鼓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又翻过身睡了。季乐再去搂他,他没有再拒绝。
转眼,虞小鼓入戏班子就有段时间了。他学的很快,乐器这一类物事,一通则百通,不出几个月,他已经学会了月琴、号、唢呐和拉板胡等皮影戏必须的乐器。然而配乐只不过是点缀,皮影戏中最难的也是作为全戏精髓的,一是掌签、二是说唱。
潘九戏觉得虞小鼓的声线不错,先教他口技念唱,虞小鼓展露的天赋颇让潘九戏吃了一惊。按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没经历过多少人生磨砺,唱戏总是干巴巴的,要唱出哭腔来常常要用竹篾将他们打一顿才有点成效,可虞小鼓却不同。大约是虞小鼓年纪轻轻便经历了大的波折,他唱念的时候感情很充沛,只要稍加指点就有不小的进步。
这日虞小鼓在房里背戏本子背的口干舌燥,走到院子里放风,只见花凌提着一个剑客的影人自娱自乐地边操纵边唱词。
虞小鼓走上前,花凌停下说唱,笑道:“练得怎么样了?”
虞小鼓点头。他看了看花凌手里的影人,觉得画工很像是出自季乐的手笔。果不其然,看穿了他心思的花凌道:“这是季乐前几天刚做好的。”
虞小鼓问道:“他常送你影人么?”
花凌愣了愣,道:“……皮子贵得很,季乐用的都是省下的或是从别的戏班子里用剩丢掉的,一年也就能做两三个。”
虞小鼓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了。
第六章
立春过后,东风送暖,大地解冻。
这日虞小鼓正在房里捧着戏本子认真地练唱,练累了掌签的季乐走过来,将他手中的书抽走:“来,我们俩搭配着练练。我掌签,你念唱。”
虞小鼓表示同意,于是季乐搭了个小亮子,抱了几个皮影人来:“你会唱什么?”
虞小鼓想了想,道:“《六月雪》罢。师父说我这出戏唱的最好。”
于是季乐给皮影人安上头茬,开始操纵皮影人动了起来。
虞小鼓唱了没两句,季乐突然停了,表情有些别扭:“你的口音听着很奇怪。”
虞小鼓在华州已呆了有几个月,他年纪小,语言学的很快,华州此地的方言已能完全听懂。可要用它来唱戏,感情是到位的,可口音听起来还是十分别扭。
虞小鼓道:“师父说不要紧的,唱的词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感情。我再过一段时间,口音也就像了。”
季乐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可是虞小鼓那不正宗的华州话听着令他不由想发笑,索性道:“不如你用你们临安的方言唱给我听听。”
虞小鼓想了一会儿,先将台词默默在脑中转化成临安的方言,然后清了清嗓子,果真用临安方言唱了起来。
临安的吴侬软语与北方铿锵有声的方言截然不同,季乐听在耳中,只觉心头仿佛有鸿毛扫过,麻麻痒痒的。虽只听明白了十之一二,他还是操起签,试着配合地演起影戏来。一折戏唱完,词和影人的动作倒也对上了七七八八。
虞小鼓问道:“如何?”
季乐认真道:“虽然听不懂词,但唱得很好听。”
虞小鼓浅浅地抿唇笑了,道:“正是因为你听不懂词,才能听出我究竟唱得如何。我第一回听师父唱戏,一句词也没听明白,可戏却看明白了。”
季乐笑道:“是了,我第一回见你,你听的眼睛都红了,果然是入戏的。你唱得好,以后等我们学成出师,我们也组个戏班子,你做前声,我做签手。”停顿片刻,季乐笑得愈发灿烂了,“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演皮影戏,你说好不好?”
虞小鼓愣了愣,情不自禁地微微点头。
季乐走上前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小鼓,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虞小鼓又愣了愣,目光略略游移,不冷不热地说:“喜欢你做什么?还不快去练习,师父回来,我可要告诉他你偷懒。”
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是春社,转眼已过了四个戊日。往常社日的时候乡民们在土地庙聚会祭祀,都会请皮影戏班子前去表演,这一年亦不例外。华州治下的南村请九戏班前去表演,这是虞小鼓进了戏班子后第一回遇上这样正式的演出自然十分新奇。
虽说演的都是年年社日要演的老戏,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临近社日的最后两天戏班子停了的活,专心呆在院子里排演。三个少年学徒则搬了板凳坐在院里看戏。
只见得两个天将登场,一个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三目怒视,左持风火轮,右举钢鞭;另一个黄面髯须,身穿金纹黑甲,头戴红缨,左手持枪,右手拿绳。两人踩着赤色云轰隆隆从天而降,打堂鼓手锣一阵响,好不热闹。
季乐边看边向虞小鼓解释道:“这出戏叫做《请社火》,社日演出前,须得先演这出戏,请王灵官、赵灵官登场,意在驱邪开路,为民降福赐财。”
请完了社火,场上人物纷纷退场,一晃神,在锣声中场景已变作了财神爷赵公明坐在黑虎台上,耍狮人领着青色狻猊上场。耍狮人举着鞭子耍两下,青狮吐一宝,再耍两下,青狮又吐一宝。
潘九戏唱到:“此地风光好,青狮吐八宝。吐在吉祥地,富贵直到老。”
季乐道:“这出戏叫《青狮吐八宝》。这些都是开锣节目,往后才是正式演出。”
虞小鼓认真听着,仔细拿捏潘九戏的唱腔。
排演完一遍后,三名学徒去准备午饭。三人围坐在院子里择芹菜,虞小鼓心不在焉地择着菜,口中念念有词地清唱:“吐在……吐在……吐在吉祥地,富贵直到……富贵直到老。”
花凌笑着提醒道:“小鼓,你手里的芹菜只剩叶子了。”
虞小鼓懵懵懂懂地低头看了一眼,发觉自己把菜梗都折成一段段丢了。他脸色微赧,晃晃头,将脑子回响不断的戏曲声挥去,认真干起活来。
转眼就到了春社日。
一大清早虞小鼓就被季乐推醒,众人背起昨晚就收拾好的行装出发了。
第七章
戏班子赶到南村时,闹春社已经开始了。
春社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村子里有祭祀拜神、饮酒、分肉、赛会的活动,好不热闹。因为皮影戏要等到天色暗了之后才能上演,故白天的时候潘九戏准许徒弟们自己去玩耍。
本该是年纪稍长的花凌带着季乐、虞小鼓在村子里逛,然而季乐兴奋地很,一会儿闹着要吃荞麦糕,一会儿闹着要参加赛会,拉着虞小鼓和花凌脚不沾地地四处跑,直把两人带的晕头转向。
眼见到了一处舞狮的台子前,季乐又不肯走了。
三人站在人群中,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舞狮的节目,花凌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见身后人,惊喜道:“白七哥!”
那个名叫白七的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人,肤色略黑,身形健硕,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白七对着花凌笑了笑,拉着他走出人群,与他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花凌喜滋滋地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回季乐和虞小鼓身边,道:“我和白七哥走了,倪小八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处得来,你们带着他玩吧。”
季乐不大高兴地瞪了眼站在不远处等花凌的白七,酸酸地嘟囔道:“你和白七哥处得来,和我们便处不来吗?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
花凌弹了下他的脑袋,虎起脸道:“大你两岁也是大!没规矩的东西,成天价直呼我姓名,我都不同你计较了。带着小鼓和小八好好玩,不许欺负他们两个!申时在桐井街和师父相会,莫迟了!”
季乐撅着嘴捂着额头上方才被花凌弹疼的地方,一脸的不高兴。花凌才不多与他纠缠,转头对着一脸茫然的虞小鼓和倪小八温柔地笑了笑,毫不留恋地转身向着白七走去。
眼看着花凌和白七走了,季乐也没了看舞狮的心情,拉着虞小鼓和倪小八走到一间茶亭坐下休息,眼巴巴地四处张望,寻找下一个去处。
虞小鼓内敛地打量着倪小八,倪小八则毫不避讳地将虞小鼓从头到脚用目光洗刷了一遍,转头问季乐:“季乐,他便是你们班新来的学徒么?”
季乐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倪小八的脑袋,嬉笑着说:“没规矩。他叫虞小鼓,你要叫他小鼓哥。”说着又转头对虞小鼓介绍道:“他叫倪小八,你可以叫他小八。方才那个,就是花凌跟他跑了的那个,叫白七。他们俩也是唱皮影戏的,和咱是同行。”
虞小鼓略有些惊讶地看了倪小八一眼。
倪小八笑嘻嘻地说:“小鼓哥,我们和你们唱的可不同哩。”
季乐道:“他们是华阴人,他们那里唱的叫老腔,我们这里叫碗碗腔,我同你说过的。”
南村在华州和华阴中间,虽还属于华州的辖县,离华阴却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华阴一地处秦岭山脉的边缘,县境被陡峭崎岖的华山分割,可谓是雄关巍峨,险山恶水。离华州虽近,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光景。正因为如此,几里之内,皮影戏便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唱腔。碗碗腔婉转细腻,风情多种,多唱男女言情、宫廷故事,而老腔戏——“老腔戏,满台吼。三国列国戏,唱的最拿手。”
南村这里,爱听碗碗腔的人有之,爱听老腔戏的人也不少,于是村长便请了两个皮影戏班子来一起凑热闹。
虞小鼓浅浅地抿唇一笑。没什么意义的笑容,仅是一种回应罢了。
休息够了之后,三人又去村里闲逛。这回季乐可算是碰到了对手,倪小八比他更能蹦跶,半刻都闲不下来。虞小鼓站在中间,左边的手被季乐牵着,右边的手被倪小八扯着,偏偏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我要猜谜!”
“我要买糖糕!”
虞小鼓被扯的晕头转向,怒将两人甩开:“两只活生!”
季乐和倪小八同时一怔,齐声问道:“活生是什么意思?”
虞小鼓冷着脸道:“就是猢狲的意思。你们自个儿去玩,我累了,在那边拐角等你们。”他原就不是爱热闹的人,对闹春社的活动没几分兴趣,说罢便扭头走了。
季乐和倪小八对视一眼,吐吐舌头,乖乖地约定好先一块儿去西面,再一齐去东面。
虞小鼓去解个了手回来,只见季乐和倪小八手里拿着几串吃食,已在拐角处等着了。两个少年背对着他,并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正自顾自地交谈着。
季乐捏了捏倪小八的脸,笑嘻嘻地说:“小八,几个月不见,你又胖了。可见你师父对你不错。”
倪小八狼吞虎咽地咬着自己手里的糖糕,含糊不清地说:“胖了有福气。”
季乐笑道:“是啊,小八越长越好看了。”
倪小八停了嘴上的动作,咽下嘴里的动作,问道:“那……我好看还是花凌哥好看?”
季乐咂咂嘴,过了一会儿才说:“花凌喜欢白七,不喜欢我了。还是小八好。”
倪小八立刻同仇敌忾地说:“可不是,师兄见了花凌哥就把我丢了,回去我定要跟师父告状!”
虞小鼓在后面听着,一会儿觉得这两人幼稚可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季乐勾着倪小八,见他脸蛋水灵灵白嫩嫩的,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然后委屈地说:“花凌都不肯让我亲他了,也不肯亲我。可我上回明明看见他让白七亲。他们俩个凑在一块儿,便嫌我们烦了。”
倪小八忙搂住季乐的脖子,吧唧亲了他一口,在他脸上留下糕渣和口水一片,豪迈地说:“那我们也不理他们了!谁稀罕他们!”
虞小鼓看得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冷笑,最后索性转身离开了。
等到了申时,虞小鼓回到和潘九戏说好的集合地点,只见季乐正焦急地抓着潘九戏的手不知说些什么。除了九戏班的几人外,旁边还有七八个人,其中有白七和倪小八,看样子,大约是他们的戏班子。
花凌眼尖,一眼便看见走近的虞小鼓,焦急地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问道:“小鼓!你跑到哪里去了!”
以往花凌在季乐面前是俏皮的,在自己面前是一贯温柔的,虞小鼓从没见过如此紧张的花凌,不由有些心虚,微微低下头。
季乐见了虞小鼓,长长地舒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下来,走上前紧紧握住虞小鼓的手:“小鼓,我和小八找了你一下午,你总算是回来了,可吓死我了!”
虞小鼓低声道:“抱歉。我听评书去了。”
季乐嗔怪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同我们打声招呼?”
虞小鼓不语。
潘九戏冷冷的目光在三名学徒身上转了个来回:“如此散漫,你三人皆有责任。回去面壁一日。”
三人都低着头噤声不语。季乐始终紧紧地抓着虞小鼓的手,仿佛生怕他再次走失一般。
转眼天已暗了五六分,负责后槽的张堂搭起架子,撑起亮子,摆放好条桌。清油灯燃起,众人就位,就要准备开演了。
虞小鼓入了戏班已有个把月,平时也就是跟着戏班子上街卖艺赚钱,偶尔也接过一些小户人家的邀请出戏,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大阵仗的演出,虽还轮不到他献技,却还是十分兴奋,方才的不悦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很快,乐声响起,耍狮人领着青狮上场——锣前节目开演了。
“此地风光好,青狮吐八宝……”签手谈天翔手里的签子离屏幕时近时远,营造出观众看见的时大时小的效果。
请完了各路神仙,锣前戏罢,锣声一响,紧接着一出《闹春社》的戏上演。
“正小两手交,姑娘目下瞧。武旦风摆柳,花小手掐腰……”虞小鼓看着谈天翔手下各色人物在亮子前络绎不绝地往来,默念掌签的口诀,模仿着皮影人的动作。
季乐和花凌各自拿着皮影人,都在台后小动作地操纵影人跟着剧情走。
谈天翔吸了口烟,对准架好的烟管吹烟,皮影屋子的烟囱上立刻飘起袅袅青烟来。他手指一提一捏,手臂大挥大走,白天热闹的春社活动便浓缩在这一张小小的白布上。
灯影儿晃,锣鼓儿响,人间百态,只如一戏。
一出戏演完,亮子前的看客们掌声雷动,季乐和花凌也忍不住拍掌喝彩。
铁打的戏台流水的戏。等九戏班演完,就轮到白七等人上场了。
他们演的是一出《龙虎斗》,只见黑龙和白虎忽隐忽现,你来我往地一场乱斗,锣鼓声如雨点般紧凑,端的是扣人心弦,看得人眼花缭乱。
“呼……”黑龙冲着白虎喷出一阵火,白虎堙没在火海中。
虞小鼓看的睁圆了眼睛。季乐附到他耳边小声道:“他们的签手嘴里含一口烧酒松香,往亮子上一喷,哪里要火便往哪里点。这我也会,师父教过我。”
虞小鼓睨了他一眼,季乐讨好地笑道:“回去我教你。”
虞小鼓点点头,转头继续看戏。
不得不承认,老腔戏的确擅长打斗。金戈铁马都是老腔戏里的故事,虞小鼓学的碗碗腔,便是动刀动枪,也是如《白蛇传》里那样煽情的场面,一个婉转细腻,一个豪迈奔放,可谓是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