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看了一会,恬熙便说累了回了承欢殿。栀香带着宫女们迎上来,恬熙只说了一句话:“准备沐浴!”栀香一愣,忙笑道:“娘娘还未进食,空腹沐浴有伤玉体,不如进些东西再沐浴吧。”恬熙不听她的劝,只生硬的再强调了一遍:“准备沐浴!”栀香看了看他神色,便不再说什么了。
宫人们动作很快,不一会功夫恬熙便坐进了浴池里。新进的宫女妙弋殷切的跪在他身边,问道:“太妃可要擦身了?”恬熙不语,突然闷声不响的便潜入池中。妙弋跟其他宫女大吃一惊,忙喊道:“太妃,太妃您怎么了?”透过馨香阵阵波光粼粼的池水,只见恬熙一动不动的趴伏在池底,半天不肯上来。妙弋急了,几乎要跳入池中。轻雯一把将她拉住,随后摇头说:“别怕,就在这里看着!”
恬熙静静的潜在水底,温热的水吞没着他全身,四周很安静,只听得见气泡的声音。他觉得很安心,就想呆在严炅怀里一样安心。所以,眼泪便自然的流了出来,混入池水中,谁也看不见,瞧不到……
严炅的丧礼终于到来了,隔着竹帘,恬熙拥着孩子们,木然的看着严曦率百官们在他的灵位前行三拜九叩之礼,心里已经是一片枯涸荒芜。他的身边是李皇后,现在已经被尊为太后。即使已经完全撕破脸,她的身份毕竟还在,该做的门面功夫不可忽略。她不管百官,只是怨毒的看着恬熙。所以也没注意到严炎正冷冷的盯着她。恬熙毫无知觉,只怔怔的看着上首的灵位出神。
宫人们将几件严炅的心爱之物小心安置在棺椁之中,然后将一层层馆盖合上。就在这时,李太后突然叹了一口气,扬声说道:“皇帝,先帝的心爱之物可曾全都陪他入殓了?可别遗漏了什么他心爱之物,让他九泉之下也不安心啊!”帘外的严曦一愣,然后看了长贵一眼。长贵忙回答道:“启禀太后,老奴已经细细查点过,除几样是让留下做个念想外,先皇生前爱物皆以陪葬。”李太后闻言摇摇头,冷笑道:“是吗?那为何哀家还瞧见一样此刻还未入殓呢?”长贵一愣,便问:“老奴愚钝,还望太后明示。”李太后刀子一样的眼光射到恬熙身上,她恶毒的说:“这不潋贵太妃,他可是先皇生前最心爱之宠妃,依我大魏祖制,理应生殉,以报先帝的隆宠之恩。可为何哀家瞧他仍旧好好的坐在这里呢?”
此语一出,严曦长贵诸人皆是脸色一变。恬熙也终于回过神来,转眼看向了她。李太后的神态越发尖刻,她继续说道:“依祖制,只有历代先皇最宠妃子可有陪葬这一殊荣。潋太妃你早就该生殉追随先皇而去了。何必还要苟延残喘,辜负之前先皇对你的圣眷呢?你若还对先皇还存有感恩,就该自行了断。若还厚颜苟活,那哀家也就只好不顾及我们之间的情谊,亲下懿旨,赏你殉葬了。”
她最后的话说得一字一顿,企图能欣赏到恬熙大惊失色的模样。可惜她失望了,恬熙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没有一丝动容。倒是严曦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不可!”李太后扭头,说:“怎会不可?”接着逼向恬熙,说:“先帝如此宠你疼你,现在哀家把你送下去陪他,他自然会满意欢喜的。你说,是不是?”等她贴近,脸孔已经愈发的扭曲了。恬熙身边的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拼命的往他身后躲。
恬熙张开双臂,将孩子们护在身后。严炎没有动,只是冷眼旁观。一会后,恬熙缓缓一笑,说道:“太后说得是,是臣妾糊涂了。”说着,他径直起身,不理轻雯她们的阻拦,从帘子里走了出去。严曦见他出来吓了一跳,忙走上前拦道:“母妃不要冲动,父皇也不会愿意您如此的。”恬熙看着他,微微一笑。却坚定地绕开他,径直走到严炅灵位前。
严炅灵位前各色陈列中,有一把乌鞘匕首。恬熙伸手将匕首取过来拔出,那匕首曾跟随严炅出入沙场,浸饮过无数鲜血。观之锐气极重,令人生寒。恬熙只看了一眼,便在严曦赶上来阻拦前,将手放置案上,匕首卡入指间,就在严曦“不”字说出口同时,刀落,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灵案,更是染红了严曦的眼。诸人皆惊!
第十五章
严曦大叫一声,赶上前来抱住恬熙,将匕首从他手中夺出来。再一看灵案上躺着一只尾指。而恬熙的血已经将他的孝衣染红。严曦心痛难言,恬熙已经痛得脸色蜡黄,却仍强撑着,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颤抖着将那物事和被他切下的手指放在一处。随后对赶上来的轻雯说:“去,将此两物包好,放置先帝棺中。”严曦一看,那东西原来是一块红罗。恬熙强撑着一口气,扬声对在场所有人说道:“先帝临终前有过嘱咐,令本宫务必要将膝下几位皇子抚养成人,在此之前不可起轻生之念,否则九泉之下他难以安息。本宫现先以指代身陪伴先帝,待完成先帝嘱咐后,自当追随先帝而去!”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锥心之痛,终于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经是回到琥珀阁的床上。左手仍在微微抽搐,恬熙艰难的将手举高到眼前。看到左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小指的部分已经消失。他默默无语的看了一会,动静引来了守候在帐外的人。帐帘一挑,先是轻雯焦急欣喜的脸庞:“可算是醒过来了”,再一看恬熙正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她眼圈一红,身后的严曦已经沉着声问道:“母妃,手还疼吗?”
恬熙将手放下,冲着这群关心他的人一笑。这份镇定却让各人更加心酸。严曦就忍不住说了:“母妃何必要听那毒妇逼迫,朕既然在场,怎会准许她逼你去自尽呢?现如今您受这断指之痛,却让朕情何以堪。”他心疼的埋怨,却逗笑了恬熙。他逗笑道:“看你这孩子,登上了龙位,说话神态就跟长大了十岁似地,咋一看就……”他突然顿了顿,神色即刻黯然。轻雯在一旁明白他心思,怕他本就身躯受残还要受心伤之痛,忙上来岔开道:“娘娘一向沉着,今日却如此冲动伤残了金躯,别说陛下,就连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看着都心疼。那太后本就是无理取闹,您何苦要如此果决,遂了她心愿?”
恬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只是无所谓。他静静说道:“若本宫不如此,她必定纠缠不休。且不说让天家威严,先皇自尊在众臣面前荡然无存,本宫也决不准她借此来发作,用不尊先皇不孝嫡母的名义败皇帝名声。”他将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却更加让严曦难受。他红着眼圈说道:“虽如此,怎能让母妃为朕牺牲如此?”恬熙摇头,微笑道:“我并不觉得牺牲!”轻抚着断指的部位,他叹息道:“这根手指,本就属于他。现在陪他去了,他会喜欢的。”
严曦一愣,不明所以。轻雯却明白他心意,眼圈一红几欲落泪。忙掩饰道:“娘娘还疼吧?麻沸汤已经备好,要进一碗压压疼吗?”恬熙点点头,手确实又疼得紧,一时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而严曦,也在一旁紧盯着他沉默不语。进了麻沸汤之后,恬熙渐渐觉得精神迷糊,不知不觉的又睡了过去。轻雯示意坐在床边的严曦起身,将锦帐放下,用一柄紫玉如意压帐。随后无声的请严曦出了琥珀阁。
严曦踏出阁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有几分困惑的问轻雯:“姑姑,母妃的话意指如何?”轻雯被他如此一问,终于忍不住先落下泪来。她忙擦了泪水,摇头对严曦说:“娘娘对先帝之情深,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严曦不解,轻雯便叹息道:“陛下不知,左手小指,在我们民间,也叫姻缘指啊!”严曦闻言略一思忖,脸色不知为何,居然有些发沈了。
恬熙睡得并不安稳,昏沉沉中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脑子里闪过,左手的钝痛也渐渐淡化了。鼻端嗅到的沈水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也是严炅身上最惯常闻到的味道。于是,便为他诱出了一个已经久远的旧梦。
那一年七夕,按照惯例总是要大宴一场过节的。严炅与他参加完宫宴一起回宫。他饮多了几杯,酒劲上头,头脑发晕心里发烫。便耐不住酒性,非要拉着严炅陪自己下辇散步回宫。严炅被闹得无奈,只好顺着他陪他下了辇。只让四名提灯宫女开路,两人让随从们跟在后面,沿着太液池畔缓缓前行。走了一会,严炅又好气又好笑的说:“吵着闹着要下来散步,现在这算什么?”恬熙懒懒的在他怀里回了声:“怎么了?”严炅在他臀上拍了一把,笑嗔道:“你可以把脚沾一沾地了吗?”恬熙嗯了一声,回答:“你先把手放开。”严炅笑道:“朕若放开摔了你,怕是你又要借题发挥了。朕不上这个当!”恬熙满不在乎的说:“别怕,我勾着你脖子呢,摔不了!”严炅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脸,爱怜的说:“你啊~”,揽他腰的胳膊又提了提。
恬熙在他怀里嘻嘻笑着,一转脸便瞧见轻雯带着承欢殿宫人前来迎接两人。他便说:“今天夜色这么好,我可不要早早歇息。我们看星星好吗?”严炅看他水杏点点,粉腮晕晕的模样,知道他已是醉了。一时也不急着回宫,便带着他往亲水小筑去了。清风一阵阵吹过,吹消了恬熙脸腮心头的燥热,他终于酒退,便拉着严炅看星星,缠着他要他给自己找牵牛织女星。还撒着娇要他给自己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严炅无奈,便只好抱着他在美人靠坐了,一边赏星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讲故事。恬熙哪里是想听故事,不过是借机再撒娇想看严炅无奈的模样。现见得逞,便笑眯眯的靠在他怀里听他别扭的将着古老的传说。严炅开始还有几分不自在,后自己也被这静谧的夜晚给弄醺了,故事讲得越来越顺畅。讲到织女隔着银河哭望牛郎的时候,恬熙扑哧一声笑了,随后对他说:“你说这织女怪不怪。她与牛郎的姻缘本就是牛郎强迫,她是无奈受了。母后救她离了人间清苦日子回归天庭,她却又不愿意了。这是为什么?”严炅抬起他的脸,借着月光深深的看着他,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如此迷人,让他的神色看起来也是如此的温柔:“那是因为,牛郎开始虽是以计强迫,可后来确实是以情待人,织女自然是改变心意,愿意跟他厮守一生了啊。”
恬熙抬头看着他,月下的严炅眉眼都软和下来。他缓缓送上粉唇,严炅低头接了,两人拥吻到了一处。许久,终于气喘吁吁的松开。恬熙便更加软了身子,恨不得整个人都瘫在严炅怀里。两个人依偎在一处,遥望着牵牛星,谁也不说话。
直到轻雯上来,含笑说道:“今日是七夕,陛下娘娘可要应节系上红线?”恬熙奇怪的问:“系上红线?”轻雯笑着点头,说:“民间风俗,七夕之夜也是月老之夜。这天月老会翻看人间姻缘薄,听天下痴男怨女祈求成全姻缘。所以若是能与意中人一道,用系于尾指的红线相连并保证一夜不断。便可保夫妻不起争执,姻缘长长久久,和和美美。”严炅颇有趣味的听着,听到这里突然笑出来,然后说:“既如此,确实该向月老求上一求,治治你这刁蛮脾气,否则朕真是日日都不得安生了。”恬熙不知为何脸上一红,嘴硬道:“胡说,我几时刁蛮了?”严炅笑着不理他,示意轻雯上来,用红线将将两人的尾指相连。恬熙便问了句:“为什么是尾指?”轻雯笑着说:“娘娘不知,尾指有个说法,也叫姻缘指,是专门应对姻缘的。”说话间轻雯已经系好,为了方便两人活动,彼此之间的红线留了三尺长。
严炅打量着红线,笑着对他说:“从这刻起,你可得虔诚些。否则可就不灵了。”恬熙也笑了,说:“行,我就试试看它到底灵不灵。这红线这么细,今晚你可要仔细点,若断了可别算到我头上。”严炅笑了,说:“自然如此。”两人相视而笑,系上红线的双手相牵十指相扣。严炅说:“夜深了,回去吧?”恬熙嗯了一声,乖巧的跟着他站起来,两人一直到回了宫上了床安歇,红线都未曾解开。
可第二天起床,红线却终究是断了。那么脆弱的一根线,那就真禁得起一夜了?恬熙不高兴,还得劳动严炅哄劝他开颜。末了,恬熙便说道:“这根线不好,明年一定要换根结实的。”严炅便取笑道:“既如此,朕就吩咐他们准备条红麻绳给你用,如何?”恬熙笑了,说:“可不许忘了。”然后终于把这不快抛之脑后,期待的等候着下一个七夕。
可终究,以后的七夕都不再需要红线了!恬熙沉沉睡梦中,如此做想道:你虽未能完成承诺,可我,终究是定要完成心愿的!你看,我就是这么任性的人。现如今,你可管不了了。
第十六章
李勤弓拉着恬熙的左手,叹道:“多好的手,偏偏它主人竟是如此狠心,这么美都舍得毁了。太妃这又是何苦呢?”恬熙耐着性子,笑道:“是本宫的手,本宫都不在乎了,国公倒是越俎代庖了。”说着想不露痕迹的将手抽回,李勤弓却将手握紧在掌中,轻轻抚摸那已经残缺的部分,突然问了句:“还疼吗?”恬熙一愣,转为笑道:“不疼了,多谢国公惦记。”李勤弓摇头,说:“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不疼?你啊,太冲动了。有我在,谁能动你一根毫毛,谁敢多说一句?”他连连摇头叹息,恬熙只是不耐。面上却只好抿嘴笑着说:“国公出入杀场数十年,身上多少创伤,跟您相比,这区区断指之痛又算得了什么呢?”李勤弓却摇摇头,说:“那怎能一样?我这样的粗人惯来粗糙,被捅个透穿也算是小事。你入宫以来一直金尊玉贵的娇养着,平日连个磕碰都少有,如何禁得起这等摧残?说到底,还是我疏忽了,那李氏既然敢残害皇子,自然已是丧心病狂不顾后果了。既如此,还是该将她早早打发了才是。”
提到李太后,恬熙立刻警觉起来。他问:“国公准备如何处置李氏?”李勤弓盯着他的手,看似淡然无波的表情,话中却闪过一丝狠辣:“她只是先帝继后,要将她抹杀,其实也并不难。”恬熙听了眸中波光一闪,淡淡说:“不行!”李勤弓一愣,便说道:“这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她已经濒临癫狂,今日不除她,难保她下次再生事端。”恬熙仍旧是摇头,李勤弓见状皱起眉头,说:“太妃还在顾虑什么?经先前风波,她已失却人心,再加上我坐镇朝堂,就算除了她,也没人敢质疑。”
恬熙看了他一眼,妩媚的笑道:“看你,我都还没说什么呢,就急成这样了?”他把手从李勤弓掌中抽出,为他理了理衣襟。然后缓缓说:“本宫不让伤李氏,自有本宫的理由。但是也请国公安心,本宫自然有办法让李氏从此安分,再不生事端。”李勤弓闻言见状,想了想,便说:“也罢,那就由太妃做主了。只是若不行,下一次太妃绝不能再迟疑了。”恬熙点点头,说:“那是!”
送李勤弓出去的时候,他看着恬熙,问道:“这月十五,娘娘还要出宫礼佛吗?”恬熙眼神微动,随后笑道:“自然是要的,不如此,如何能让佛祖知我虔诚之心。”李勤弓也笑,便满意去了。恬熙待他走后,换了副神情,冷冷的转身回了内殿。
轻雯上来,悄声问:“娘娘,刚刚为何不就让国公除了那李氏。这样日后追究,罪名也落不到我们头上。”恬熙摇摇头,说:“她毕竟是先帝册立的皇后,再不好也轮不到李勤弓这下臣废黜,否则先帝的颜面何存?若害了她性命,日后流传出去,后世又该如何看待先皇和陛下?我怎能让此等事发生。”轻雯点头,便问:“那娘娘准备如何做?”恬熙嘴角泛起一个冷笑,说:“去,将马良安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