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你要这玉牌,有什么用处?”那老板不解的拧了拧眉,蹲下身在足边一口木箱里翻找起来。“那玉牌裂得厉害,要你买了去,可别说我孙某欺客……”
“罗罗嗦嗦,给我便是。”钟凛毫无耐心的呵斥道,他真烦透了这些唠叨不休的生意人。
“好罢好罢……你拿去。”那老板终于是从箱底翻出一块剔透的玉牌,伸手递了过来。钟凛接过那玉牌,仔细端详了一番,玉上雕着精细秀丽的牡丹凤凰,但一道细缝从凤凰的喙端一直裂到尾部,让这块原本剔透晶莹的好玉确是大打折扣了。
他再翻过来看,玉牌后果然刻着一个叠篆的「秦」字,但却被另一道裂缝生生分成了两半。这玉倒也四处裂得可怜,真不知道以前的主子是如何对待它的。
看那商人期待的望着自己,钟凛醒悟过来,伸手摸了摸周身,却记起自己的钱袋早已在青城的时候就给了那书生,一路上跟着队伍,几乎没什么花钱的机会,竟然出来身上未带分文。
“客官,这玉再不好,也是用钱买来的。”那孙老板看情形不对,连忙说道,一把抓住钟凛的袖子,生怕他拿着玉牌就跑了。“我不开高价,但你至少得给几个子儿吧。”
“我……老子出门匆忙,身上没带钱。”钟凛心里也窘迫,但不能丢了面子,只得恶声恶气耍起了无赖。“罗、罗嗦什么?老子拿你东西是给你面子!”他一把推开那老板,死撑着转身就走。
但那老板一把跪了下来,死死拽住他的裤子,他本就肥胖,坠在腿上更是如同一团秤砣,一时间钟凛竟是一步也挪动不得,他心里一怒,拔出剑来就往那老板脖子上一架。
“给老子放手!否则老子就在这了断了你的狗命,再把你铺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走!”
他怒斥道,完全忘了自己来这铺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抢劫。但那老板嘴一瘪,竟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孙某上有老娘,下有妻孩,儿子还在等着治病,求壮士你行行好,手下留情啊……”他直哭得情深意切,仿佛刚才那股精明劲儿都是装出来的。
钟凛平生最怕人哭,那孙老板直哭得他满心烦乱,只得勉强收起剑,放软了点声调。
“叫你放手!拽着老子干嘛?怕老子白拿你东西?笑话!”他一边恐吓道,一边摸了摸身上,只有手里一柄从青城带来的鹿卢剑,只得咬咬牙把那把剑一把拍到桌上。
“这把剑换你这块破玉,够本了吧?”他努力想挣脱那个抱着他裤腿不放的商人,那商人迅速扫了一眼那把剑,看出不是寻常货,顿时满脸堆笑,当即就放了手。
“我看客官你器宇轩昂,果真还没有泯灭良心……”
那商人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又欲开口。
“少罗嗦,否则老子马上要了你的脑袋。”钟凛心中郁闷,这上好的一把雪亮宝剑就换了这块破玉,实在是赔本买卖,但换都换了,再反口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也就咬牙瞪了那商人一眼,疾步出了门。
※※※
从那小城出来,马蹄笃笃,或许是因为天旱得久了,那条回程的土路上尘土飞扬,直呛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钟凛从袍子里摸出那块玉牌,盯着看了几眼,又把它塞了回去。这买卖真亏到家了,他越想越愤然,但要真能用这玉牌揭了那秦烈的老底,那倒也不亏。
但若真是揭底揭得狠了,那秦烈恼了起来,不肯付自己沿途护送的酬劳又将如何是好?……谅他也不敢。
他甩了几下马缰,身下的灰马嘶鸣了几声,这马脾气比起钟凛自小养大的爱马疾风差得多了,也不算是什么良马,禁不住长时间奔跑。但钟凛素来爱马,倒也懒得催促它疾步前行,也就任它撒开蹄子,晃晃荡荡着沿路小跑回去。
离天黑还有些时候,不碍事的。钟凛刚这么想着,抬头看了眼天空,却发现本是阳光灿烂的天边却不知何时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乌云,云间隐然有雷霆之声隆隆响动。
这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等大爷出门的时候它才下雨?钟凛忍不住暗骂了几句,看着天色顷刻之间黑暗下来,他虽气恼,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驱马进入道边的小树林,好找块地方避雨。
但人生地不熟,还没等到他找到什么地方躲雨,那雨水已经以瓢泼之势汹涌而下,雷霆的炸裂声次第在他头顶上响起,本一个好好白天,瞬间就乌云斗暗,完全黑了下来。
钟凛抹了几把身上脸上的雨水,袍子早就湿透了,他仓促下马,把马扯到一棵繁茂的树下,那树的叶子被雨打得哗啦啦直响,天地声仿佛只剩了那震耳欲聋的雨声。
又是这种没头没脑的暴雨。那次,自己就是在下雨的时候碰见了妖祟。
钟凛盘腿在树根上坐下,把袍子脱掉拧了拧。但那究竟是不是妖祟?毕竟那秦大老板鲜鲜活活,有血有肉,开着绸庄,家世清白,还能青天白日登堂入室,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妖怪。
还有那天在河畔石阶上,他们同坐在水边,把酒言欢,但第二天他去问秦烈时,那秦老板却笑着只说自己那几日都在青烟阁作乐,没有出门的余裕。
这是自己弄错了?还是那秦烈一直在撒谎?
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设想时,突然天边一道雪白的闪电猝地亮起,把昏暗的天地瞬间照亮,他眯着眼,下意识抬头看向天际,却在那一刻猛然看见那漆黑的乌云间蹿过一道凌厉的赤红。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那道赤红却依然还在,越发鲜明突兀的在墨色的云间上下翻腾,随着那道赤红在云间蹿动,那此起彼伏的炸雷声越发急促起来,直震得耳朵隐隐发痛。
活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异景,不禁呆在了原地,愣愣的盯着那道在云间游动腾跃的赤光,眯起眼想努力看清楚些,但天色实在昏暗,乌云又越发厚重,只能模糊辨出它的方位。随着那雷声和闪电越来越急,环绕在钟凛身畔的林间树木也颤抖不止,一道雷霆炸裂,林中静了片刻,被雷声震得耳朵发痛的钟凛刚想把耳朵捂上,一阵凄厉的尖啸声却猛然撞进了他的耳中。
不远处的一棵巨大的树木狠狠摇了几下,瞬间,从树顶蹿出一团暗绿色的光芒,那光芒一边升向天空,一边发出刺耳的尖利啸声,随着那光芒到了中天,那道赤红也伺机而上,两道光芒撞在一处,瞬间缠斗在了一起,在云间时隐时现。那团绿色光芒不断厉声尖啸,嘈杂刺耳,而那道赤红则不时沉声怒吼,吼声如同金石碰撞,震天撼地。
钟凛饶是胆大,但这奇异诡秘的景致还是让他后背有些发寒。但在他看来,好奇心总能压过恐惧,这情景虽然吊诡,但却也绝世难遇。这样思虑着,在树上拴好了马,脱了上衣,他徒手爬上自己蔽身的那棵繁茂大树,三下两下往树顶爬去,若到树顶肯定看得更清楚,他是这么想的。
但当他艰难地爬到树梢上时,那两道在暴雨中不断相撞的异光却已经寂静下来,雷声渐小,那团绿光转入了沉黑的云后,顷刻不见了踪影;而那道赤红在云间轻巧一跃,落下中天,在乌云中游动而下,往天边另一侧掠去。
想都没想,钟凛连马都没顾上牵,径直往那道赤红落下的方向追去,他亲眼看到那道赤红没入不远林间一棵大树的树冠之后,一道刺眼的闪电突然一亮,他不禁下意识的用手背遮了下眼,当他再度睁开眼时,那道赤红早已悄然无踪。
他呆呆的立在原地,随着那两道光芒消失,雨势转小,盘压在天边的乌云又渐渐散去,日光从云后透了出来,林间的光线慢慢亮了些。
若换了其他胆小怕事之人,怕是早就回头牵马飞也似的逃了,而钟凛却不是那类人。他眯了眯眼看了看远处,始终觉得还是不死心,于是踏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那棵树的方向走去。
管它是不是危险,他只想看看那到底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十一章:秘密
林间的泥土浸透了雨水,一脚踩下去一个深印,几乎吸住了鞋底。钟凛回身捡了湿透的上衣,往肩上一搭,光着膀子扶着树,把马丢在身后,径直往前走去。
那块玉牌从他的衣服里头掉了出来,砸在泥地里,他连忙伸手拣起来,拽起上衣的袖子随便擦了几下,随手把它系在了腰带上。
那棵树看着不远,但实际却离他的位置少说有半个时辰的山路,直到钟凛的腿脚有些发酸,他才终于得以站到了那棵树的面前。那道赤红的光芒正是消失在那棵树后,但他四下环顾,却什么异状也没发现。
他绕着树走了好几圈,只看见离那树不远的树丛中隐隐透出一角朱红色的飞檐,他上前拨开树丛伸头看去,一座不大的祠堂正立在那里,祠堂的屋顶上积满了树叶。
他跳下坡,走近了那个祠堂。
祠堂的上方悬着一方黑色木匾,匾额上结了些蜘蛛网,上书「风调雨顺」四字,看这阵势,说不定这便是那老头说的龙神祠了。祠堂周围生满了长草,只有靠近大门的地方被人清理过一番,看来这或许便是前些时候来拜龙神祠的那些人打扫的。
祠内没有半个人影,他大摇大摆的进了门,祠堂不大,内里立了四根朱红色柱子,上头被粗糙的粉刷了一番,朱红色的新漆还没干透,下面隐隐透出乌黑的焦痕。
这里真如同那个耕地老头所说,被雷劈过,烧了起来?看来就算这祠里真有什么龙神,也必定是什么离心离德之辈,惹得天打雷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祠堂中间安了个神座,神座周围刻着云纹,钟凛抬头看去,那神座正中的神像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那次祠堂被烧的时候一起烧没了也尚未可知。现在原本该安放神像的地方只有一副挂轴,绘着条在云中腾跃而起的赤龙,那龙张牙舞爪,神态栩栩如生,这画师倒画得不赖。
他对着那画轴出了会神,看神案上还有些新鲜供品,在香炉中也燃着新香,心想这里的愚男痴女也真是顽固不化,对着副画顶礼膜拜来求天下雨,有这空当,倒不如回家自己担水浇田还要安心些。
不过这也不算是完全不灵,毕竟刚才还是下了会雨的,但这未必是他们求来的。
看那供桌上的供品水果确实还新鲜,钟凛径自伸手取了一个大个的桃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清甜荡漾开去。这好东西活生生供在画前真是糟蹋了,还不如给自己填填肚子。
他一边吃着那桃子,一边沿着墙边走着,伸手去摸那涂成浅黄的墙壁,因为被烧过,这祠堂里的墙壁涂层很多都剥落了下来,露出被火焰灼黑的墙砖。
这祠堂真是寒酸萧瑟。他想,把那桃又咬了大半口下来,突然听见神座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他迷惑的绕到神座后方想看个究竟,却猛然看见祠堂的后室墙上倚坐着一个人。
他小心的凑近观望,看见那人皱着眉,胸膛微微起伏,赤色蟒袍上沾了些草叶泥痕,双眼微闭,神色里满是疲倦。
那不是秦烈又是谁?
钟凛没料到会在这里冷不丁看见他,手里捏着那个啃了大半的桃子,当场愣在了原地。
听到有人声,秦烈的眼睛也随即睁开,钟凛发现他的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局促不安,但很快就被一抹浮现在唇角的笑意掩盖住了。
“钟贤弟,你怎么在这里?”他先开口了,语调较平常低沉嘶哑了几分。“莫不是在山间迷路了?”
“老子倒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钟凛蹲下身子,逼近了他问道,但秦烈只是笑了笑。
“我起初在林间散步,但碰上骤雨,迷了方向,只好来此避雨。”
钟凛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秦烈的说法并非不合情合理,但看他神情疲惫,眉头蹙紧,总觉得他并没有道出实情。
“秦老板,告我实话。”皱起眉关,钟凛沉声开口,单手撑上秦烈身后倚靠着的那堵墙,低头凑近盯着他。他料这次这位秦大老板是避无可避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从他口里掏出真话。
“这便是实话,我为什么要骗你?”秦烈挑了挑眉,迎上他的眼睛,不躲不闪。“钟贤弟才是奇怪,哪里不走,怎么单走到这儿来了。”
“你他妈装什么傻?”
看他还在笑着敷衍,钟凛不禁心头火起,他大爷的,自己还要被他当猴似的耍上多久?他恼得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咬了咬牙,把那块一直挂在腰带上的玉牌扯了下来,恶狠狠凑到秦烈眼前。
“秦老板,你倒还认得这个么?”他提高声音问道。
“这是我家家传的玉牌,你是从哪里——”看那秦烈脸色一变,伸手要拿那玉牌,他连忙一把缩回手,扬起唇角得意的笑了笑。
“秦老板肯定觉得奇怪吧?这玉牌……”钟凛故意拉长了声调,盯着秦烈显得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这玉牌,看来你是认得的。记得你原来跟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我看未必吧?你不过是,到处都无法找得到这块玉牌,才谎称说遗失了——我猜得可对?”
“钟少爷牵强附会的本事可谓一绝。”秦烈皱起眉,盯着那个俯视着自己的男人。“丢了便自然找不到了,这本是一回事,我不知钟少爷如何揣测,但……”
“这玉牌是你的,对吧,秦老板?”钟凛打断了他的话,看他的脸色微变,没了笑容,心里知道自己肯定是押对了宝。“这玉牌上头有个「秦」字,怕是普天下也就这么一块,我听闻秦家只有个一脉单传的儿子,这惟独一块的玉牌该唯独只在你手中,但它到底怎么又没落到这种荒凉地方了呢?”
“我遗失它后,或许被哪里的盗匪拾去了,卖到了这处地方也尚未可知。”秦烈盯着他,片刻,看似随意的勾了勾嘴角。“若是钟少爷愿意将它还我,秦某自会感激不尽。”
“若是秦老板对我说了实话,我便马上还你。”钟凛不容置疑的说,语带逼迫。
“可我说的就是实话。”秦烈凝视着他,揶揄的笑了笑,起初看到那玉牌的动摇似乎已经被他妥善的藏了起来。“钟少爷今天是怎么了?闲得无事,拿秦某打趣?”
“你不可能说的是实话,秦老板。”钟凛靠近了些,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因为,这玉牌真正的主人本该已经死了,不是么?”
他的话语里带了些试探的意味。
“钟少爷这也真是当面咒人咒得光明正大。”秦烈却毫无所动,只佯装诧异的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我还在这儿呢,活得好好的,莫不是钟少爷觉得秦某看上去像已死之人么?”
“秦老板,别岔开话题啊。”心里把握了七八成,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归集起来,更是证明自己那个刚刚灵机一动冒出来的念头不算全是空头臆测,钟凛笑了笑,料对面的人现在无路可逃。
“我自小长在青城,从来都听说秦家人挑起绸缎来眼光最毒,秦家少爷更是尤甚,自幼时开始,他只一瞟就能辨出锦缎的产地,甚至是谁人所织,他都能轻而易举道出。”
钟凛盯向对面的男子,胸有成竹的挑起眉,把手里的玉牌坏心的晃了晃。
“而秦老板,你呢?我当初看你把马车里的货物归置错了,忍不住就觉得奇怪,若真是秦家出身的少爷,就算是身体实在不适,也不可能糊涂到把蜀锦中的流霞锦误认成云锦,真是这样,秦家绸庄恐怕早就倒闭了罢?我倒想问你,手里根本没有那传家玉牌,还连自家的锦绣都分辨不清,秦老板,你究竟是谁?”
第十二章:惶惑
听他一腔话说完,秦烈怔了半刻,眯了眯眼,并不气恼,反倒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