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两侧的桌边早已坐满了宾客,开口谈笑,觥畴交错之声不绝,钟凛茫然四顾,只见浮华灯火绚烂混杂着人声喧闹,浓郁而奇异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越发觉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种人声鼎沸的场合他是喜欢的,但他来这片山谷之前就早知道这谷中尽是妖怪,心知在场的十有八九都并非凡人,再也没那么兴奋了,只能紧张的呆呆坐在摆满佳肴的桌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随着梁征落座在大厅尽头蟠龙石刻下的一处高台上,落座后足以斜睨整片大厅,就连他也知道这是上宾的位置。这本来没什么不好,可未免太惹眼了些,不时察觉到满厅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和梁征的身上,钟凛坐如针毡,简直连面前摆满一桌的鲜果佳肴都无心伸手去拿。梁征倒是闲适施然,不时啜饮着身边侍女斟下的美酒,俯视着满厅宾客,神态中满是悠然自得。
“夫人,坐近点。”
半晌,呆呆左右环顾的钟凛听到一句低沉的话语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机械的偏头望去,梁征正斜靠在身后的座位上,笑着对他勾了勾手指,金眸中带着丝饶有余裕的愉悦。
“夫你个大头鬼,有多远滚多远。”钟凛一愣,随即恼怒的低声骂道,偏过头去不理他,自顾自斟了酒喝了起来。梁征扬起眉,倒也不以为意,径自靠坐到他身边搭上他的肩,凑近他耳边愉快的低声道:“夫人可别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还是留待等会有人上前来敬酒时再喝吧。”
“什么,敬酒?!”钟凛刚刚啜了口酒,不禁猛然呛住了,咳了几声恼火盯向梁征道:“什么敬酒?老子就想安安生生的吃饭,坐在这招惹人眼的高台上也就罢了,还要搞什么敬酒罚酒?”
“为夫的身份与他们不同,自然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若我坐在高台下,他们岂不是该伏在地上了。”梁征轻哼一声,揽过他的肩头。“放心,平常小妖还不够资格参加这场佳宴,会上来敬酒的,也都是位高权重与我有些交情的人物,夫人若不胜酒力,随意敷衍敷衍也可,料无人敢有异议。”
这家伙还来劲了。钟凛在心里暗骂,恶狠狠盯了眼梁征,伸手拂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怒道:“什么夫人不夫人,你再说夫人,我……”说到此他一怔,猛然发现自己还真没什么能威胁到对方的本钱,只好皱眉用手肘用力顶开对方靠过来的身体:“……你再说老子就……就揍你……”
“哦?想必这就是朔儿之前向我提到的那位……”
一个浑厚而友善的声音传来,钟凛抬起头来,一个身躯壮硕的男人向他们直爽的颔首一笑,随即旋身落座在他们座畔的空桌后,眼神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钟凛。男人看起来将近中年,留着浓密的黑色虬髯,古铜色的脸膛上带着豪爽的笑容,一身玄黑袍服恰到好处的衬出了他宽阔壮健的身形,举手投足落落大方,颇有主人风范。
“这便是我未来的夫人,老伏。”梁征轻轻一拍有点呆怔的钟凛后背,别有意味的撑着下颌适时对那中年男人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我就说朔儿一路跑回来那么兴奋,一路上嚷嚷着义母义母,奴家还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一位华服珠钗的贵妇人仪态万方的朝钟凛二人微微一礼,随即施然落坐在那中年男人身边,掩唇笑着接了口。虽然她已不再是豆蔻年华,但却依然显得雍容华贵,容颜端庄。
“哈,我还总以为神君肯定会觅个更成熟端庄的娶作夫人,可今日一看,这夫人不仅不是女子,还比我想像中年轻多啦!”那男人抚着虬髯上下打量着钟凛半晌,随即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年轻,看上去还是个莽撞小子,贸然娶回家,肯定青涩朦胧,好多夫妻之间的事还要劳烦自己手把手的教呢,岂不受累?哈哈哈哈!”
“神君大人,老爷向来说话口没遮拦,您别放心上。”那贵妇人也被逗得微微一笑,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夫君。“向来夫妻之间相处,总有一方年纪稍轻,互相多扶持包容也就是了。年轻人虽是青涩,对世间礼数也一知半解,但正是因为年少才率真可爱,婚后生活也平添趣味啊。”
“这话真是深得我心。”梁征抚着酒盏,愉快的打量着明显被一番话打击得完全呆在原地的钟凛,扬眉朝座畔的主人夫妇二人微微笑道。“我这未来夫人虽然脾气暴躁,但确实讨人喜欢的紧,就是偶尔喜欢发发脾气,不过,发脾气的时候也别有一番情趣。”
“……什么夫人?!给老子滚一边去,你们别听他胡说,都是这个混蛋一个人自说自话!”看到梁征的眼眸中闪烁着的愉悦光亮,钟凛猛然醒悟过来,连忙放下酒盏对那对夫妇努力解释,生怕真的被对方误会了。“这苍天在上,老子跟他没一丁点关系,什么夫人?这家伙喝多了在瞎扯呢!”
“老伏,你看看,这就是我家夫人的脾气。稍稍闹闹别扭,就急着撇清关系了。”看见身边人耳根都蹿红了起来,梁征忍俊不禁,轻轻咳了咳,故意摇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对那男人道:“还没过门就三番两次的闹脾气要走,我这未来夫人倔得要命,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
“依奴家看,这就是神君大人您的不是了。”那贵妇看着一脸涨红急着磕巴解释的钟凛,不禁被逗得莞尔一笑。“您一口一个未来夫人,恐怕说得这位小夫人心里不愉快了,还是早些成亲娶进门去,给个正正当当的名分是好,一直拖着,怪不得这孩子要闹脾气。”
“我没有!谁要他给的名分?!谁稀罕!老子是很感谢你们招待这顿饭,但这误会别误会大了……”钟凛被那端丽贵妇一笑笑得有些惘神,一醒悟过来,连忙迅速有些恼火的开口澄清。“我跟他绝对没有……”
“现在还没有,等成亲后就有了,哎呀,小子你又何须害臊。”那虬髯男人粗鲁的打断了他的话,摇了摇手,豪爽的将盏中的酒一口饮尽,朝他笑道:“神君可是第一次带旁人来谷里,我跟你说,我和你未来夫君是老友了,以后你大可就把这里当家,好么?在家人面前,有什么话,敞开说就是了。”
“我……我……这……!”钟凛一呆,真是百口莫辩,几乎都恼得想掀了桌子,但又怕那对夫妇误会自己还在闹脾气,左思右想,又怕自己越描越黑,只得气哼哼别过头去下定决心无视那三人间荒天下之大谬的对话,恶狠狠拿起桌上的糕点啃着,暗自决定打死也不接嘴了。
“……说的是,我该当早些给这未来夫人一个正正当当的名分。”梁征煞有介事的沉吟了半晌,示意身边的侍女给自己斟满酒,笑着一瞥钟凛。“以免我家这小鬼天天生闷气,这总有天要气坏身子……你说是吧?夫人?”
“在开席之前,妾身就听伏朔公子说神君大人要纳新夫人了,如今得见,果真姿颜非凡,妾身特地来敬您和新夫人一杯。”
就在钟凛恼怒万分,刚想一把挥开梁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搭上自己肩膀的手臂时,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却在高台前低低响起。那嗓音实在甜美圆润,他不禁一下子连气都忘了生,连忙往台下看去,眼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台前,手持酒盏对他甜甜一笑。那女子身姿窈窕,皮肤白皙胜雪,嘴唇红如蔻丹,乌黑的堆叠云髻上簪着流丝明珠坠,周身裹着的洁白罗裘如同流云般一尘不染,眼波流转间似有万般风情,他乍一看忍不住呆在了原地,痴痴的凝望着那女子,竟一时把怒火丢到了九霄云外。
“今日一见,绫罗夫人真是风姿更胜往日了。”梁征瞥了一眼直直凝望着那女子的钟凛,扬眉倚在桌边对那女子颔首道,有意用力一拍钟凛的背。“愣着干吗?小鬼,给我回礼。”
“啊……谢、谢谢姑娘,这杯酒我敬姑娘。”钟凛猛然在背后被拍了一把,连忙清醒过来挺直了背,迅速举起酒盏对那女子结结巴巴道。“我先干为敬……”
“这是青丘山的九尾狐,她早就嫁作人妻,称姑娘未免怠慢。”梁征抚着酒盏,冷眼看着钟凛木讷的盯着那在台下尴尬微笑的女子,低声道:“还有,作为我的眷侣,哪怕这只九尾狐道行早逾千年,是为众妖之首,你也绝没有向她先敬酒的道理。”他把酒盏凑到唇边,金眸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盯向钟凛的眼睛。“不开玩笑,小鬼,记住你的身份。”
“您太客气了,由奴家敬您才是。”那女子意识到了气氛不对,很快圆滑的微笑起来,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施然对台上的人行了一礼道:“神君大人,接下来,还有其他首领想向您问候呢,奴家不便打扰您太长时间,暂且告退。”说罢微微一笑,转身在紧靠台下的第一列桌边缓缓落座。
“……那到底要怎么……怎么做才好?”意识到自己刚刚贸然的举动弄得那女子显然尴尬了半刻,钟凛丈二摸不着头脑,心想还是暂且守一守这里古怪的规矩是好,只好压低声音硬着头皮问梁征道:“人家美人来敬酒,我不允不应怎么行?”
“这山谷向来是洞天福地,由谷主摆出的丰盛筵席一向只邀请各族的首领和翘楚。”梁征的眼神扫了一眼台下,沉声朝他解释道。“离这高台最近的四个座位向来是一族之长的位置,除了一族之长外,其余还设六个座位给临时参宴的贵宾,你也只需要和这几人打交道罢了。好好看清楚,记住,你只要点头允礼,不需先向别人致敬。”
钟凛依言瞪着眼睛向台下望了望,他之前只顾着紧张,根本没想去看台下景致,现在他却看清楚了。四个布置考究的座位环绕着他所在的高台,在其中之一落座的就是刚刚来敬酒的绫罗夫人,姿态优雅的端坐谈笑,身边簇拥着同样衣着胜雪的绝美侍童侍女,个个风姿不凡。
而落座在她旁边座位的,是个喝得醉醺醺的肌肉虬结的巨汉,大敞着裘皮短袄,腰间裹着兽皮护腰,挂着柄巨大的弯刀,豪放高声大笑着和身边同样结实健壮的手下饮酒。再往旁,则是一位眼神锐利,沉默寡言的壮年男人,发丝整整齐齐拢在头顶的紫金冠内,安坐在席间饮酒,身后一身玄服佩剑的随从也是静默无言。
他再往旁看去,眼神不禁一凝,坐在那沉默男人旁考究座位的竟是一身流银大麾的白啸,正端坐在席间由手下斟酒。他刚想收回眼神,白啸却恰好在那时候抬起眼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他发现那双灰雾般的深邃双眸微微一动,随即以尖锐的视线牢牢盯着自己,那一刻视线灼热得几乎烫人。他后背一毛,连忙灰溜溜垂下眼去,只假装看着桌上的佳肴。
“看清了吧。”梁征瞥了一眼白啸,随即知悉了什么一般缓缓勾起了唇角,揽过他的肩头暧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狐族的首领绫罗夫人,千仞山的虎族统领辛震,崇吾山的山主霍寇……还有狼族的狼王,白啸。我怀疑这最后一个,不须我介绍,夫人恐怕也是认得的……不是么?”
“……也不是,只是……之前见过一面罢了。”对方的语调仿佛像在逼问,钟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皱眉低声道,握起酒盏灌了口酒。
“哦?难道除了和那条赤龙,夫人之前和他也有过一段悱恻难当的……”梁征的视线缓缓幽暗下去,打量着面前人显然有些难堪的表情,手指缓缓捏紧了对方的肩头,语调柔和却强势:“说实话,嗯?”
“……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和秦兄完全不一样好不好?!”对方的手劲捏得人生痛,钟凛皱眉反感的挥开对方的手,终于忍不住有些恼了。“只有秦兄是……”
“怎么,事到如今,那条赤龙在你心里的位置还那么重?”梁征微微一愣,随即眉头缓缓锁紧,伸手不容置疑的抓住他的胳膊,越发幽暗的金眸透露出一丝怒意。“你是真的想让我……”
“——烛龙神君,今天喝得当真高兴!刚刚是绫罗大姐敬你酒,现在轮到我了!今天终于有缘得见,千万让我敬您一杯!”
钟凛恼怒不堪,刚想挣开对方的手,席间一个粗豪的声音却骤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抬眼望去,那个敞着裘皮短袄的高大巨汉正站起身来,豪迈举起手中的酒坛叫道,他的粗横手下纷纷在身后应和,恭敬赞美之词不绝。
“……辛震老儿,喝你的酒,我有的是机会,可这厅中却有人鲜有给我敬酒的机会。”被骤然打断了对话,梁征却并不恼,只是眯紧金眸沉吟许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巨汉,侧撑着下颌饶有余裕的缓缓开口道。“我想,你还是把机会先让给别人如何?”
“啊?!哎,要让给别人?这我可不依啊!怎么,神君还想喝谁敬的酒?”那巨汉一愣,随即把酒坛重重往桌边一搁,转身环视身后骤然变得寂静一片的大厅。他身后的绫罗夫人微微敛颜用扇子掩住侧脸,一旁戴着紫金冠的男人眼神越发审慎锐利起来,伴在白啸座边足下的几只狼警觉的立起身来环顾着大厅,白啸皱了皱眉,径自啜酒不发一言。
“这个机会,我想暂且先让给那些极少参席的贵宾。”梁征扬眉扫视了一圈厅内,眼眸中透出一丝锐利,看似随意却充满威势的声音在寂静一片的大厅里低沉回响着。“……要不然,就从你先开始吧。大厅右角的渭水龙神玄火,我赐你上前向我致敬的殊荣。”
第十五章:浊酒
随着男人的话语缓缓在寂静一片的大厅中沉落下来,钟凛握着酒盏的手猛然僵在了半空中,他感到全身一阵发冷,不可置信的抬眼望向缓缓扬起唇角的梁征,又睁大双眼望向大厅右角。
玄火,他知道这个名字,这是秦烈来到人世之前原本的名字。但他却无法相信秦烈竟正好会出现在这场筵席上,他的心咚咚直跳,竭力望向大厅右面的方向,但一根支撑着高庭的蟠龙云柱挡住了他的视线,在他的角度,他只能看见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感谢神君厚爱,玄火没有及时上前问候,真是失敬。”
半晌,一个沉稳而显得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大厅内响了起来,在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钟凛觉得心脏猛然骤快了几拍。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高挑的男人从锦衣华服的人群中踱出,羽冠蟒袍,举手投足间坦然自若,赤色双眸注视着高台上的梁征,不卑不亢的微微倾身一礼。
那是秦烈。当看清那个伫立在大厅正中的男人面容的时候,钟凛怔然呆在了原地。他还认得出秦烈,但对方已经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了微妙的不同:内敛沉稳的表情中隐隐透出高贵傲然,火焰般的发丝端正的拢在头顶镶嵌珠玉的羽冠中,玄银相织的蟒袍一尘不染,与以往的散漫衣着截然不同的正统装束使男人越发显得俊美从容,尤其是旋绕周身的那股出尘绝世、高不可攀的气势,让他头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如此遥远。
钟凛呆呆望着那个伫立着的男人,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人已经相当了解熟悉,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是啊,这个人原本是渭水畔的龙神……不是那个和自己一同愉快谈笑,相处融洽的秦烈,而是对凡人来说高高在上的神。和这个人度过的岁月相处得过于轻松而肆无忌惮,他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秦烈真实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