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浪共联翩 上——千帆狂舞落熔璧

作者:千帆狂舞落熔璧  录入:11-05

他的声音虽然压得极小,却还是被守牢的人听见,怕有人劫狱,慌忙跑过来查看,一见是他,笑道:“沈公子,你怎么来这儿了?”说着,眼睛瞥了瞥挂在少年胳膊间的衣物。

沈簟眼珠子微转,展颜一笑:“这位贺公子是陆大哥的救命恩人,陆大哥刚回教,事情多,脱不开身,托我来瞧瞧他,烦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他本是左使沈云之子,言语间又把右使陆文帛抬了出来,守牢的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得罪了他,迟疑片刻,仍就卸了锁,放其进牢。

沈簟冲那守牢的点个头,快步来到贺灵钧身旁,半蹲下,小心地推了推:“贺公子……”

少年其实并未完全晕厥,半身皮开肉绽,光那份疼痛便能将其神智拉住几分,被沈簟这么一推,全身一抖,慢慢抬起了头。

一张俊秀的脸此时也溅满了血污,沈簟看着,心下蓦地一酸,忍不住卷起衣袖替他轻轻擦拭:“你怎么样?”

贺灵钧咧嘴一笑,声音暗哑,早不复这年龄应有的清脆与响亮:“无妨!”

不知为何,他虽然曾对沈簟起过歹心,欲挟为质,却从未想过害其性命,便是半月前那一剑,也只是想走捷径,暂时摆脱方陌的纠缠与仇杀罢了。

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似乎从一开始就能轻易地勾起他心中最柔软的部份,那是属于亲人的柔软。

或许,沈簟对他亦是如此,这才不计较他曾经的无礼,冒着被父亲责骂、教众侧目的危险,甚至不惜撒谎,也要来探望他。

将破碎的衣服脱下,小心地不去触碰伤口,沈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推开盒盖,芳香扑鼻,竟是上等的伤药。

贺灵钧上半身染满血污,此处无水可以清洗,沈簟挖的药粘在食指上,对着皮开肉绽的身体,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涂起,眼圈已然慢慢地红了。

贺灵钧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下一动,笑道:“没关系!我不怕疼。”

沈簟垂下头,一滴晶莹的泪珠“啪”地落在白色衣袂上。

他心里清楚,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歹毒的少年如此怜惜,因为这份怜惜乃是与生俱来,全然的不由自主。

泪水虽轻,到底还是能看得见的,重伤的少年微怔了怔:“你……”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可看到那洁白的衣服,再瞧瞧自己满手血污,便重又缩了回来。

沈簟擦了一下眼泪,将粘在纸腹上的药膏涂上贺灵钧的身体,清凉的手刺激着伤口,少年微微颤抖。

两人再未说话,沈簟专注着涂药,贺灵钧却没有看他,眸光深深浅浅,只望着牢室的一角。

半身伤痕,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上药的活计也是特别的繁重,不多久,沈簟额上已见了汗,自己抹去,挖了药继续涂。

油灯突然“劈哩啪啦”地爆响起来,贺灵钧转了转眼珠子,终于开口道:“灯快灭了,你快走吧!”他收回目光,凝视着沈簟,难得地露出温和的神情:“这里太黑了,你出去看不见路。”

沈簟摇摇头:“还有一点儿,涂完我再走。”拣起衣服:“上完药,把这衣服换上,你原来的衣服不能再穿了。”顿了顿:“你看,叫他们撕破了。”

贺灵钧便不吱声了。

其实心中疑惑万千,而且大概明白,沈簟肚子里必定藏着一些有关于他的秘密,只是不知为何,却不愿意说出来。

相似的容貌,以德报怨的怜惜?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绊呢?

第三十五章:崖边买醉

沈簟从地牢中出来时,已将三更,漫天星斗在一轮玉盘的光辉下几乎看不见踪影,房屋檐角、树木花草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晕,人处其间,衣袂随风翻飞,飘飘欲仙,仿似待要直上九霄云天。

可他的心情却与这样的佳景完全背道而驰。

眼前晃动的,反反复复只是那具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躯体。

他与贺灵钧同岁,若今日被囚被打被折辱的人是他,不知是否还能如贺灵钧那般依然言笑如故。

轻轻叹了口气,父亲的心思一向难以捉摸,眼见着贺灵钧被打成那副模样,竟也仍是不动声色。

突然,不想回房了!

或许,是因为不知道此时应该如何面对向来慈爱温和的父亲。

少年在长廊的尽头犹豫片刻,最终转了个方向,没有返回与沈云共住的院落。

其实,他也是初来乍到,对于回天教的院落屋舍并不熟悉,这样漫无目的地逛了一段,竟走到了陆文帛的居住之处。

也是凑了巧,陆文帛与方陌俱非早睡之人,当此际,各怀心事,双双离了房,出来散步透气。

三人在院门口不期而遇。

沈簟有些呆愣:“陆……陆大哥……”

陆文帛微微一笑:“我与小陌睡不着,出来逛逛。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沈簟情绪不高,闻听此言,脸微微一红:“我……”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讲真话:“我也睡不着,又……又不认识这里的路……”

陆文帛笑道:“原来如此!”回眸瞧了瞧方陌:“如此良宵,难得佳友有兴,不如……”

方陌出于习惯性地打断他的话:“对月痛饮,乃是人生一大快事。”瞅瞅小院,皱皱眉:“难道我们就在这里?”

陆文帛摇头道:“回天教虽然地处荒僻,但是,也有好景致的所在。你们在此等我片刻,待我取了酒,与你们去一个妙地方。”说着,转身回院,不一会儿出来时,手中提了两个酒坛子。

方陌瞧着好笑,伸手接过一只酒坛:“大哥常年不在总教,却私藏着美酒佳酿,若被教中人得知,怕是要被取笑了。”

陆文帛摇摇头:“这两坛酒本不是我的。”他眼神一黯,带着二人向前走去:“是我师父的……”

方陌与沈簟面面相觑,见他伤感,想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讲。

倒是陆文帛,自己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师父将酒藏在我这里?”

方陌勉强一笑:“是呀!”

陆文帛袍袖一挥,竟用上了轻功身法,飞快地向前奔跑:“因为师父嗜酒。”他朗声大笑:“若是他自己保管,这两坛酒只怕已不能留到现在了。”

方陌与沈簟紧紧跟着他,听着这样的话,心里更是难受。

陆文帛再未开口,一路沉默着来到一座山谷的入口处。

停了脚步,年轻人回转头,脸上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丝毫异样:“小时侯,师父常带我来这个地方。”

沈簟打起精神应和:“莫非,这里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陆文帛神秘地一笑:“随我来!”说完,他率先走了进去,二人随后跟入。

甫一进谷,沈簟禁不住“呀”地发出一声惊叹。

一片红枫林,铺满了整座山谷,原本清淡的月光,被四面光滑的山壁反射开来,异常明亮。更奇妙的是,这座山脚下占地不广的深谷,竟然温暖如春,烟气缭绕间,隐约可听得水声淙淙,悦耳悠扬。

倘佯其中,恍入仙境。

方陌笑了起来:“想不到此处还有这等绝佳之地。”

陆文帛引着两人向枫林深处走去:“以往,师父若是乏了,便会来此歇息,但自从他去了浮山,便再不曾回来这里。”

方陌心里其实万分不解,弄不明白那夏逞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让林丘,包括他自己的父亲方翟都对其如此死心踏地。

只是,故人已矣,再计较这些事情似也无甚必要。

沈簟心思单纯,不象他想得那般复杂,此时,眼光留恋在片片枫叶上,年轻的脸庞溢满了欣喜的笑容。

当此风花雪月,他暂时忘却了身陷牢笼的贺灵钧:“陆大哥,这谷里莫非还有溪流?”否则哪来的水声?

陆文帛微微一笑:“一会儿便知。”

如此故弄玄虚,倒让另两人更加好奇,想着前方说不定另有胜景,不由加快了脚步。

约摸走了半柱香的功夫,陆文帛在一处形似悬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方陌与沈簟定睛一看:竟是一处陡峭的削壁。

那崖本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让人吃惊的是,靠壁天然生出一张圆形石桌,只是桌面甚矮,若席地而座,刚刚过人腰腹。

到此地,适才的水声愈发清晰了。

方陌见那片削壁被一方烟雾笼罩,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顿解疲乏,心中一动:“莫非……下面是温泉?”

陆文帛招呼他将酒坛放在石桌旁,含笑道:“小陌果然聪明!不错,此地看似是一列悬崖,其实崖下并非乱石,乃是一泓温泉。”

沈簟瞧瞧四周,叹道:“莫怪这片枫林长势如此之好。”

陆文帛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掏出三个海碗,拍开酒坛,顿时异香四溢。

方陌嗅了嗅:“果然是好酒。”

陆文帛给三个海碗斟满了酒:“师父平生唯一喜爱的,便是这杯中之物,所藏当然是世间极品。”

方陌与沈簟走过来,同他一起席地而座,见那酒颜色大不似寻常,月光下微带着几分红艳,引得人垂涎欲滴,馋虫大生。

沈簟摇摇头:“如此海碗,陆大哥是存心要灌醉我们呢!”

陆文帛笑道:“便是有心灌醉你,可师父只留下两坛而已,如何能够?”这话说到后句时低沉了三分,似是师父二字总能惹来他无限愁肠。

一时默然,方陌与沈簟本不擅言辞,见他郁郁,不免双双触动了心事。

方陌考虑的是韩伯早逝,父亲亦亡,到如今,曾经风光一时的蓥阳方氏只剩他一枝独苗,将来该当如何,竟是毫无打算,自觉对不起祖先父辈的在天之灵。

沈簟却陡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虽然他并无任何印象,但从父亲口中亦能了解当时的惨相与悲戚,不免黯然神伤。

陆文帛见自己一句话惹得对面两人俱都显出郁郁不乐之色,心下晒笑,洒然立起:“这第一碗酒,便敬敬师父和各位先辈的英灵。”语毕,对着月亮当膝下跪。

方陌与沈簟自不会落后。

三人跪在崖前,遥望着远处的一轮圆月,高举手中海碗,心中默祝几句,洒酒于地,那红艳艳的颜色瞬间渗进山石泥缝间,留下一圈湿润的印迹。

沈簟年轻,重回座时,可以清晰地看见两腮挂有泪痕。

陆文帛重又斟了酒,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邀约,自饮一碗:“你与灵钧模样相似,只这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不妨他突然提及贺灵钧,方陌身体一僵,沈簟愣了愣:“灵……灵钧?”心头顿时乱成了一团,贺灵钧在牢中的惨状瞬时重又回到脑海中。

陆文帛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自已给自己再斟一碗酒,竟也不曾看到另两人的异样,依然笑得温和清浅:“是呀!自我认识灵钧以来,他总是笑嘻嘻的,即便那晚在浮山脚下的树林里,明明受了重伤……唉!”又喝一碗,竟是有些醉了。

方陌皱皱眉:“大哥,何必提他?”一想起那个孩子,年轻人只觉得全身都不自在。

陆文帛斜斜睨了他一眼,神色有些不以为然,欲言又止,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举碗仰脖一饮而尽。

沈簟垂下头去,默默地端起海碗,凑到嘴边微抿一口。

那酒看着柔和,入口也极为绵软,可一下喉……沈簟捂了捂嘴,辛辣之气一直冲到了唇边,夹杂着淡淡的余香,回味无穷。

再瞧陆文帛,一碗接着一碗,自斟自饮,酒来即干,不消半会儿,一坛酒已经见了底。

喝得过猛,陆文帛的眼光开始迷离,手脚泛软,连拍三下,第二坛的泥封始终不能打开。方陌见他醉态已露,有些担心,忍不住按住他的胳膊:“大哥……不要再喝了!”

陆文帛却不领情,直接甩脱他的手,大力一拍,那泥封“啪”地裂开。年轻人“嘿嘿”一笑,竟将酒坛举起,嘴对着坛口,放肆牛饮。

沈簟骇了一跳:“陆大哥!”飞身跃起,待要夺下陆文帛手中的酒坛。

年轻人哈哈大笑,身体平移半尺,躲开沈簟的抢夺,红色的酒汁顺着脖颈向下流,染湿了前襟。

可惜,他躲得过沈簟,却躲不开方陌。这一闪避,正恰恰迎上了方陌伸出来的手臂,只一勾一拉,那坛酒便被抢走了。

陆文帛愣愣地摊开空空如也的手,突然仰首长笑数声,方陌与沈簟还未回过神来,便见他忽地向后一跃,竟跳下崖去,顿时骇得面无人色。

下意识伸手去拉,却连半片衣角也没有抓着。

沈簟急昏了头,待要一同跳下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立时松了口气。

方陌啼笑皆非:“不要紧,下面是温泉。”

果然,陆文帛的声音带着几分少有的浮燥响亮地传了上来:“你们也下来泡个澡吧!”

沈簟微微一笑:“陆大哥怕是喝醉了。”

方陌点头道:“这酒虽然极好,却是极易醉人,他这样不要命地喝,能不醉么?”

沈簟指指崖下:“我们也下去吗?”

方陌摇摇头:“不!”他突然转了个身,正对少年:“你……”犹豫片刻:“去瞧过贺灵钧?”

沈簟愣住:“啊?”

方陌指了指他的衣袖:“你看,上面留着血迹?”声音变得低沉:“他受刑了吗?”

沈簟不解地瞅他一眼:“我以为,你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方陌微怔,半晌回过身去,淡淡道:“不错!我有父令在身,却也实实欠了他的救命之恩。他若是活着,我倒要烦恼;若死了,才对我心意呢!”话一说完,不待沈簟回答,竟也纵身向下一跳,竟忘了适才本已说过不下去之言。

崖边只留下少年一人,耳听着又一阵水花溅起的巨响声,面上露出怅惘失落的神色:“陆大哥怕早已看到了吧?”他挽起衣袖,果见一片血污粘附在袖口处,呈现出暗暗的紫色:“既不关心,又何必多问?”

慢慢坐下,将双脚垂于崖外,沈簟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下去泡一泡澡?适才倒还不觉得怎样,经方陌这一提醒,便觉腥气扑鼻,好似人还处在那间血流满地的囚室之中。

崖下,方陌在一处较深的水域找到了陆文帛。

年轻人正靠着崖壁,双眼微阖,神情看似怡然安详,嘴角却是僵直的,没有一点柔和的弧度。

方陌小心翼翼地靠近:“大哥……”

陆文帛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忽道:“原来,你也看见了!”

方陌微微垂下头:“沈公子身上血腥味浓重,我怎会不注意?”

陆文帛点点头,调开目光:“小陌,你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

方陌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难道大哥要我说他是为了救我们父子才杀了主上的?”

陆文帛没有回答。

“扑通”一声,沈簟也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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