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刚起身,就看到哲哲从里面走出来。
“十四弟,是来看贝勒爷的吗?”哲哲热情道。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多尔衮早已和哲哲熟悉了,他很喜欢这位好脾气的大福晋,而哲哲待他,也如亲姐姐一般,关怀备至。
“八哥好像有客,那我就先走了。”多尔衮低着头,准备离开。
“那怎么行呢。”哲哲拦住他道,“贝勒爷要是知道十四弟来了话都没说就走了,一定会怪我的。你先坐,敦达里好好伺候着,我去告诉贝勒爷。”
多尔衮无奈,只得坐下,捧着茶,不安地喝着。
坐了好一会儿,又是哲哲亲自把他领了进去。
“快进去吧,贝勒爷在等你。”哲哲温柔微笑。
“谢谢大福晋。”多尔衮点头示意,他勾起食指,犹豫了片刻,才轻轻敲门,“八哥,是我。”
“进来。”
多尔衮呼出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里静悄悄地,除了皇太极一个人都没有,他靠在炕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进屋的多尔衮。
多尔衮张望了一下,意外道:“不是说有其他客人吗?怎么都不见了。”
“他们已经来了有好一会儿了,我就打发他们先走了。”皇太极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多尔衮磨磨蹭蹭地到他面前坐下,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气氛略显尴尬。
“济尔哈朗带了点饽饽,味道不错,你也吃点吧。”皇太极指了指桌上的纸包。
多尔衮吃了几口,含含糊糊道:“对不起,八哥,是我没有养好那只鹰,反倒害你被父汗骂了。”
“没事,多铎受伤吓到你了吧?”皇太极轻描淡写地带过,“你和多铎那么好,心里难过了吧?”
“是我没有保护好弟弟,不关八哥的事。”
皇太极笑了笑:“陪我骑会马。”
多尔衮惊道:“都那么晚了,还要骑马?”他说着还瞄了一眼漆黑的窗外。
“逛一圈就回来,走。”皇太极率先走到门口。
多尔衮只得从命,跟在了皇太极身后,但为了掩饰脚伤,走得极慢。
“你的脚怎么了?”皇太极敏锐地觉察出他的异样。
多尔衮起先支支吾吾,后来见实在瞒不下去,才说出脚踝扭伤了。
皇太极皱了皱眉,似是心疼,上前要去抱他。可多尔衮吓得后退了一大步,扯到了伤,疼得脸都涨红了。
“为什么不让我抱?”皇太极一直觉得奇怪,他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是喜欢人抱的。
多尔衮窘迫不已,总不见得说,自己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让人抱着走路多不像话。“我……我是大人了,自己会走。”
皇太极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多尔衮更是又羞又窘。“那好吧,我让人把马牵到院子里来。”
天色已晚,对于这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渔猎民族来说,除了一些富有的贵族还点着灯,大部分人都已入睡了。
以前皇太极和多尔衮骑马都是皇太极骑大马,多尔衮骑匹小马,可今夜,多尔衮的脚疼得连马镫都踩不住,所以皇太极就直接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马,就算多尔衮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星垂月涌,赫图阿拉静美地像一个纯洁的少女,在这宁静的夜里安睡。
“抓紧我。”皇太极低头对怀里的多尔衮说道。
多尔衮侧坐在马背上,知道他要跑马了,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免得一会被震下马背。
皇太极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搂得更紧,另一只手抽动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疾奔。
他这一跑,直接跑出了城,他的马是匹神骏,跑起来飞驰电掣,夜晚的风硬硬的,吹得多尔衮连眼睛都睁不开,于是他把脸埋得更深了。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随着马儿每一次跳跃而收缩,强健有力。
两人一直跑到城外的溪边才停下。
多尔衮正疑惑着他要做什么,皇太极已翻身下马,一转身把自己抱下马背,放在了一块溪石上,又取出一块帕子在溪流边打湿了,随后蹲在了面前。
明白了他的这些举动,多尔衮刚想缩回脚,就被他抓在了手里,几下脱去了鞋袜。看到多尔衮肿得碗口般大的脚踝,皇太极挑了挑眉:“肿得那么厉害,明天一定要找大夫看看。”
也许是浸过水的缘故,他的手指凉凉的,碰在脚上,那微凉的触觉从脚踝顺着肌肤每一根神经直冲大脑。
多尔衮思绪混乱,没有吭声。
“听到了没有?”皇太极抬头,语气变得严厉,还用手指戳了戳肿胀的部位。
“啊!很疼啊!”多尔衮叫道。
“还知道疼就好,让你瞎逞能,回去要叫大夫。”
“知道了。”多尔衮撇了撇嘴。
皇太极满意地微笑,把浸湿了的帕子敷在了他的脚上。溪水冰凉,敷在瘀伤处,多尔衮顿时觉得没有那么疼了,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静夜里,皇太极的声音也变得轻柔:“我小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有一点小伤就瞒着不让人知道,生怕传到父汗耳朵里,不带我上战场,错失了立功的机会,就只好暗地里偷偷处理,就算很疼,也只能忍着。”
怪不得包扎伤口的功夫一流,多尔衮暗想。
“不过这样不好,容易把小伤熬成大伤,万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你可千万别学我。”皇太极淡淡道,“我再去换点水给你敷。”
多尔衮看了眼下身的脚,又看了眼向小溪走去的皇太极。
诸多兄弟里面,皇太极的出生算不上高。他的额娘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刚嫁过来时,努尔哈赤是非常疼爱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的,可随后没几年,阿巴亥就来了。比起孟古姐姐,阿巴亥同样年轻美貌,但更有心思,更加会讨努尔哈赤的欢心。于是在继妃衮代死后,努尔哈赤将阿巴亥封为了大妃。
努尔哈赤妻妾众多,他要喜欢谁,宠爱谁,没有人可以左右。
皇太极十二岁那年,孟古姐姐因病过世,葬在了城外的尼雅满山冈,离此地并不远。
重新把帕子洗凉了,再次敷在脚上,反复几次之后,虽然肿胀并没有消退,但多尔衮觉得舒服多了。
皇太极拿起他的鞋袜,想要帮他穿,被他一把抢过:“我自己来。”
皇太极坐在了他身边,凝视前方。月光皎洁,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洒满了银箔。幽静的树林在微风中摇曳,树叶沙沙作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小小的多尔衮坐在他身边,月光斜斜地拉长了两人的身影,一个大一个小。
多尔衮扭头向皇太极看去,一直觉得他在月下要比白天更好看,柔和的脸部曲线在银白色月光的映照下,更显清逸俊朗。
“看什么?”皇太极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笑道。
8、饥寒困顿度流年
“八哥,我以后还可以到你这来玩吗?”多尔衮问道。
“当然可以。”
“你再送我只鹰可以吗?我真的很喜欢。”
“好,不过要等你再长大些,你想要多少我就送你多少。”
“那我以后出猎时,有好多猎鹰跟着,不是很威风吗?”
“岂止是威风,别人还会给你让道,对你膜拜,为你歌功颂德。”
“怎么可能,八哥你笑话我了。”
“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皇太极微微一笑。
毕竟是五岁孩童的身体,平常这个时候多尔衮早就睡下了,现在过了时辰,他也支撑不住,说了一会话,就趴在皇太极腿上睡着了。
皇太极脱下披风,盖在了他身上。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皇太极苦笑:“再野的鹰也是能训的?也许吧,何况只是只雏鹰呢?”
猎鹰一送去多尔衮那,训鹰人就把多尔衮的异样举动和猎鹰的情况偷偷汇报给了皇太极。隐约猜出了他此举的目的,担心他真把自己弄伤,于是派人故意漏话给多铎:多尔衮屋里藏了宝贝。
可多尔衮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太极想不明白。
这孩子才五岁啊,这只雏鹰真的能驯服吗?
“睡在外面会着凉的,我们回去吧。”皇太极拍了拍他。
多尔衮睡意正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皇太极将他拦腰抱起,骑上马背,多尔衮挣扎了一下,扛不住瞌睡,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皇太极忍不住一笑,生怕吵醒他,马速放到极慢,向赫图阿拉走去。
猎鹰伤人一事像一颗石子没入水中,带起些微的涟漪,并未掀起多少浪花,一切都没有变化。
转眼努尔哈赤称汗已两年,其间也发生了大大小小不少事。有的部落滋事挑衅,努尔哈赤派兵征讨,也有部落携财物来归附,努尔哈赤设宴款待,尤其是蒙古科尔沁部,已成为努尔哈赤在蒙古最忠实的盟友。
多尔衮也七岁了,个子拔高,开始有些像模像样了,多铎也跟着长大,越发爱粘着多尔衮。他也是最活泼的,整日拖着多尔衮下水摸鱼,上树掏鸟蛋。如果是真正七岁的多尔衮一定会跟着疯玩,可再活一世的他,实在是头痛不已。
更有一次,他做梦梦到自己头戴十三颗东珠顶戴,身着八团龙朝服,结果还是去爬树掏鸟蛋。
“我数到一百,你赶快藏好。”多铎蒙着眼睛,面朝一棵树站着。
多尔衮哀叹一声:“好吧。”
捉迷藏这个游戏多铎屡玩不爽,而且还特别能玩,不管多尔衮是藏在树上还是洞里,他把地皮刮三遍都能找出来。
“躲好一点,不要让我一找就找到了!”
“你快数吧。”
多尔衮自然是全无兴趣,漫无目的地走,想着随便找个地方躲一下,等他过了这瘾就行了。
虽然已是正月,可万物还处于萧条之中,一眼望去,漫山枯黄,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小片灌木林,便打算藏在里面。
多尔衮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忍冬,随手扯了一根树枝,拨拉着草地上的石砾,等着多铎。算着时间多铎应该开始找了,他四处张望着,寻找多铎的身影,却没想到竟看到了皇太极。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大臣,两人边走边在聊天。
他们说什么呢?多尔衮好奇,躲在树后,盯着他们直看。
“找到你了!”多铎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大叫一声,扑到他身上。
“你压死我了,快起来!”
“你躲得太差劲了,大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了,我老远就看见了!”多铎嚷道。
多尔衮压着多铎的脖子:“行了,别叫了,别人要听到了。”
“你在看什么?”多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咦,八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自从他被鹰抓伤后,每次看到皇太极都会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
“轻点,轻点。”
多铎的脑袋一探一探,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那个跟八哥在一起的是额尔德尼吗?”
“嗯。”多尔衮随意应了一声,但见多铎开始卷袖子,奇道,“干什么?”
“教训教训他,谁让他创造出那么复杂的一套文字,我学得好累啊。”
多尔衮哭笑不得,一拳砸在他脑门上:“不像话。”
额尔德尼,努尔哈赤赐号“巴克什”,即“大学者”。女真人虽有女真语,但文字都是汉文或蒙古文。万历二十七年他在努尔哈赤的授意下与噶盖一起编制了满文,亦称“无圈点满文”或“老满文”。
“他们在说什么呢?”多铎问道。
“不知道,我猜是要打仗了。”
“打仗?我们不是一直在打吗?”
“打大仗,知道吗?”
“什么大仗?”
多尔衮还没来得及回答,再次抬头,已经看不见皇太极和额尔德尼的身影了,正奇怪着他们怎么走那么快,背后想起了皇太极的声音。
“你们躲这在做什么?”
两人一惊,回头看见皇太极已站在了他们身后。
“我们在捉迷藏。”多铎抢着道。
“哦,那是谁赢了?”皇太极笑问。
“当然是我了。”多铎拍着胸脯道,“八哥,是不是要打仗了?打大仗?”
“谁告诉你的?”
“十四哥说的,是真的吗?”
皇太极转向多尔衮:“为什么你说要打仗了呢?”
多尔衮恨多铎口没遮拦,无奈只得狡辩:“我瞎猜的。”
皇太极富有深意地望了多尔衮一眼:“多尔衮,想去我哪玩吗?”
不等多尔衮开口,多铎已大为不满,整个身子挤在两人中间:“八哥你怎么那么偏心的,老是带着十四哥,今天十四哥要陪我玩的,不跟你走!”
“那多铎也一起吧。”皇太极笑着说。
多铎没声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瞥了瞥多尔衮,又瞥了瞥皇太极,愤愤道:“哼,我才不要跟你们一起呢,太过分了,我回去了!”
拦都来不及,他就已经气呼呼地跑远了,多尔衮喊了一声,他连头都不回。
“回头给他带点好吃的,他就不气了。”皇太极向多尔衮伸出手,“我们走吧。”
多尔衮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我们去哪?”
“随便走走。”
皇太极带着多尔衮,不紧不慢地走着,满山的落叶随风卷起,凌空飞舞。
“八哥,你刚才在和额尔德尼说什么?”多尔衮问道。
“也没什么,他跟父汗向明朝贡过几次,所以我问他一些明廷的情况。”
原以为他会隐瞒,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告诉自己了,多尔衮有些意外。
“为什么你会觉得要打仗了?”这回轮到皇太极问了。
多尔衮知道再说是猜的,他也不会相信:“其实我是不小心听到父汗和大臣们说的。”
皇太极低头侧目,仍然是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没有再多追问。
今天的皇太极,特别沉默,多尔衮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在这寒风中只有他的手是暖和的。
皇太极忽然驻足,轻叹一声:“多尔衮,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虽然是在问多尔衮,但更多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多尔衮惊恐不已,僵在那不知该如何接口,许久才说:“八哥,你在说什么?”
“我刚巡察回来,外面的情况非常糟糕。”皇太极扯起了别的话题,“这百年难遇的水灾,居然给我们遇到了。无数的房屋被冲毁,大片的农田被淹没,许多地方的水至今都没有退,农户们颗粒无收,我们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这回就更加艰难了。”
多尔衮愣住,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些。
“饿死了许多人。”皇太极平静道,“接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饿死,我们的存粮也只能勉强支撑过冬,到了明年也快要没吃的了。父汗几次向明廷求助,都被拒绝了,我们还向他们要求把拖欠的人参货款折算成粮食,先还一部分,结果也没有回音,再下去恐怕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对明朝开战是必然的,多尔衮早就知道,今年也就是天命三年,他们将会迈出征明的第一步。
“本来我也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可我觉得你能听懂。”皇太极拍了拍多尔衮的肩膀。
多尔衮微微仰头,看着他略带倦容的脸:“八哥,你是不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