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尔哈朗第一个响应道:“李参政说得有道理。大汗已继位多年,殚精竭虑就是为兴荣我大金,如今的确到了以礼治国的时候了。”
其余人闻言,纷纷迎合。
李伯龙又道:“臣以为,莽古尔泰贝勒因悖乱获罪,已革去大贝勒称号,实在不宜再与大汗一起接受众臣朝贺。”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今天他有机会能站在这里发表言论,就是为了让他说出这句话。
莽古尔泰一听,立刻站了起来,向皇太极拜道:“我也觉得与大汗坐一起不合规矩,请大汗重新安排座次。”
“五哥你先坐。”皇太极不着痕迹地一笑,对众人道,“莽古尔泰向来与我同坐,突然改变座次,他国还以为我国内部有了矛盾,恐怕影响不好。”
一旁代善更是坐不住了,也起身道:“其实,我们既然尊大汗为上,与大汗同坐才是不合情理,让他国看着疑心,我心中也十分不安。李参政说得在理,以礼为上,才是正道。我提议,以后大汗南面中坐,已显尊贵,我与莽古尔泰侍坐大汗两侧,其他蒙古贝勒再坐在下面,这样可好?”这些年来,代善的圆滑之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不知是年纪大了,棱角都已磨平,还是见皇太极权大势大,真心顺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有阿敏和莽古尔泰的先例,他可不想被皇太极从大贝勒的位置上赶下来,趁还掌握着两红旗,自己找个台阶下,至少表面上还是很光鲜的。
皇太极淡淡一笑,松了口气,结果比他想象得还要完美,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三个人,整整压了他五年,凡有大事都不得不与他们商量,还要听他们在耳边聒噪,想要做的事无法顺利推行。曾经努尔哈赤定下的八王共治制度被彻底打破,六部已建立,大权已在握,八旗军已从满洲八旗扩充有蒙八旗,汉八旗也在他的构思之中,皇太极这时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君主。
新年到了,沈阳如往年一样热闹,朝贺的蒙古贝勒络绎不绝,从前一年年底就开始了。
皇太极领众贝勒拜天祭神,接受众人叩拜,第二天宴请诸贝勒大臣。
宴会上皇太极很高兴,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年心愿达成了的缘故,与代善互相劝饮。
多尔衮也喝得比较多,当他出门解手时连步子都虚浮了。
屋外,冷风一吹,多尔衮一个哆嗦,打了个冷颤,刚想赶着回到宴席上,一转角遇到了皇太极。
皇太极让随侍的人退下,向多尔衮招了招手:“过来,不要站在风口,小心着凉。”
看上去皇太极非常清醒,可刚迈出一步,身子就晃了一晃,显然是喝得头晕了。多尔衮连忙上前扶他走了几步,站在了一避风口。
皇太极揉着太阳穴,试图保持清醒,平日里他也不常喝酒,今天算是破例了。
“你喝醉了,一会也别回席上了,直接睡吧。”多尔衮将他扶到一旁坐下。
“喝醉了还能和你说话吗?”虽然是晕乎乎的,可皇太极思路还很清晰:“你什么时候来给我见新年礼?”
“我们兄弟三人赶个早,就定在初四,也就不用和其他贝勒挤了。”
皇太极胡乱点了点头。
多尔衮道:“听说你把罚扣莽古尔泰的牛录还给他了?”
“不错,他毕竟还是兄长,我也不能太过火。”
多尔衮目光变冷,不管是皇太极真的对他放心也好,还是一时对他的安抚,多尔衮已经没了耐心。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就是莽古尔泰扑上去,试图掐死他额娘,所以不但莽古尔泰该死,而且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独揽大权的感觉如何?”多尔衮幽幽道。
“就好像头上的屋顶被掀开了,海阔天空,真是痛快。”
多尔衮思绪飘散,独揽大权,手握乾坤这种感觉,的确是任何事情都不可比的,他也差一点就能做到了,只是头上还压着顺治这个小毛孩。
正想着,皇太极忽然凑了过来,不等多尔衮有所反应,他的唇就吻了上来,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走,但却留下了火热的温度。当多尔衮回神后退了一步,皇太极已回到了原位。
“新年了,总得有些特别的礼物。”偷袭得手,皇太极得意地笑。
多尔衮无语,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皇太极仍然保持微笑,可说出来的话,却和笑容截然相反:“多尔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弄死我?”
多尔衮一凌,还以为他喝糊涂了,没想到说话还那么犀利。“你说什么?”多尔衮回避着他的问题。
“你要是不想弄死我,你刚才问莽古尔泰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喝醉了,他还是那么精明,随口一句话,他就能揣摩出自己心思。
“其实最近我也想了很多。”皇太极又道,“你不答应我,又不明里拒绝我,就是想着哪一天在我背后弄死我吧?旁人当你听话,可你一直在对我虚与委蛇,你在等待机会是吗?做成一件大事,就需要一个机会,要有耐心,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机会来了,一击必杀。这么多年来,其实你从未放下过。”
多尔衮默然不语。
“我猜对了?你真的是越来越危险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张牙舞爪,还知道给我点盼头,让我犹豫不决。其实我真的应该现在就找个茬子把你办了,免得将来被你咬一口。”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莽古尔泰也不过是你手中的玩偶,你想捏死随时随地就能办到。”
“莽古尔泰怎能跟你比呢?你可比他厉害多了。”
“他那么大的权势,我可比不上。”
“可我不舍得。”月夜下,皇太极的笑容明晃晃的,用手指比了极小的距离,“因为你说的话真的让我有了一点点希望,就好像黑暗里的一线光,还让我挺开心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下手。”
多尔衮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是不是可以透露一点,真的有希望吗?”皇太极追问。
“你真的喝醉了。”
皇太极的视线投入到黑暗中,急于在他脸上寻找出蛛丝马迹,可最终一无所获。
“好像真的是喝醉了,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皇太极扶着立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自己玩吧,我有些困了,就不回去了。”
“我去喊人扶你回去。”
话没说完,皇太极已一步一晃地走了,多尔衮呆在原地,也不上前搀扶,看着他慢慢走远。
87、百战劫后道心意
看似平静热闹的新年很快就过去了,当一切又恢复原样,多尔衮想要做的事情都在暗暗进行着。
吏部衙门里,索尼向多尔衮递上一份名册:“这份擢升名单已给大汗批阅过了,没有问题。”
多尔衮随手翻看了几页,把它交还给了索尼:“都是这次大凌河之战有功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就去办吧。”
索尼恭恭敬敬地接过名册,揣在怀里。
多尔衮想了想问道:“你刚才从大汗那回来,大汗心情如何?”
六部设立后,吏部启心郎一职就由索尼担任,对于这个正黄旗的顽固分子,多尔衮总是得多花些心思,也慢慢有了些成果。
索尼回忆了一下道:“这几天议事,莽古尔泰贝勒都告病在家,大汗一直板着脸。我等待觐见候在外面的时候,看到德格类贝勒出来的时候苦着一张脸,猜测是被大汗训斥了。”
“大汗找德格类问话了?”
“这就不清楚了,但是十有八九是问了莽古尔泰贝勒的事。”
多尔衮心底冷笑,嘴上却道:“五哥也太过分了,就算他心里有意见,也可以和大汗明说,何必憋在心里,用不来议事闹脾气呢?大汗必然会生他气的。”
“莽古尔泰贝勒此举的确不明智。”
“或者,你看他会不会真的生病了?”
索尼露出为难的表情:“不敢妄议。”
多尔衮笑了笑,也不深究,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多管闲事,索尼你是个识大体的人,我相信你能进退有度。你也知道吏部对大汗来说是多么重要,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吏部的启心郎,可见大汗多重视你。我对这些政务是不太懂的,要靠你对劳心了。”
索尼忙道:“贝勒你文武双全才是大汗倚重的人,我会尽心做好本职。”
“行了,你就不要再谦虚了,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忙吧。”
离开了吏部,多尔衮一回到家中,就私底下见了一个人,那就是正蓝旗的冷僧机。
“贝勒爷。”冷僧机低头一拜。
多尔衮抬了抬手:“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也就刚来。”冷僧机官职不高,可人却是狡黠滑头。
多尔衮瞥了一眼,端起送来的茶,抿了一口,才悠悠道:“吩咐你办的事,办得不错。”
冷僧机笑嘻嘻道:“多谢贝勒爷夸奖,还是贝勒爷计划得好。先让人教唆莽古尔泰贝勒拒绝参与议事,引起大汗和众人的不满,以此做掩护,然后再下手。”
“你找的那人,既然是莽古尔泰身边的侍从,可不可靠?”
“可靠!一定可靠,那人是当年与我一起归附先汗的。您也知道莽古尔泰贝勒脾气是不太好的,所以那人伺候在身边,经常会向我抱怨。”
“那就好,已经五天了,再拖下去估计旁人也要没有耐心了,就今天动手吧。”
冷僧机闻言还是显得紧张:“好……那我……马上去办……”
多尔衮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怎么,怕了?”
冷僧机立刻挺直了腰板:“不是,一定给贝勒爷办好。”
“都已经做过一次了,还会害怕?真是胆小。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多尔衮冷眼扫过去。
冷僧机大声道:“请贝勒爷放心,就请等着好消息吧。”
多尔衮这才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莽古尔泰已经失势,这是皇太极想要的结果,但不是多尔衮想要的,他想要的远比皇太极多得多。
其实要他的性命也未见得是多难的事情。
翌日清晨,多尔衮便被皇太极传召。
不会是那么早就被发现了传到皇太极那边了吧?多尔衮暗道,还是匆匆赶去了汗宫。
到了那边发现皇太极不止传了自己,济尔哈朗和岳托也在,而跪在皇太极面前的是科尔沁奥巴台吉的使者。
多尔衮向皇太极叩拜后站在了济尔哈朗的身边,看了几人的神情,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
“继续说吧。”皇太极说道。
那使者道:“那一夜察哈尔部的人又来偷袭,我们正好有十来个人牧马牧羊夜宿在外面,他们把那些人都杀了,把马和羊全部都抢走了。我来之前已经是这几个月来发生的第三次了。我们尊大汗为王,遭到察哈尔部的人记恨,他们几次威胁说要把我们族人都杀光。他们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我们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们贝勒特意派我来求助,请大汗为我们报仇。”
皇太极扫了多尔衮几人一眼,对使者道:“我知道了,你赶了几天的路也累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待使者走后,皇太极对他们道:“你们都听到明白了吧。”
“奥巴台吉一遇到点事就来向我们求援,也不是第一次了,既然科尔沁与我们是盟友,那帮他们打回去也理属应当。”岳托道。
济尔哈朗接着道:“察哈尔部的人蛮横惯了,林丹汗总是仗着他是蒙古大汗,肆意欺负其他部族,各部队他们怨言甚多。我听说林丹汗总是标榜自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妄图恢复祖先的基业。科尔沁的人打不过他们也实属正常。”
皇太极听着虽点头,却也没有直接回应他们,过了片刻向多尔衮问道:“多尔衮,你说说看你的想法。”
“我觉得我们应该出兵,不只是教训他们一下,而是彻底将他们消灭。”多尔衮上前道,“察哈尔部已是强弩之末,在蒙古人那边或许还能横行霸道一下,可在我们八旗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以前他们还强盛时,明朝总是扶持我们女真族去压制他们蒙古人,现在我们强大了,他们又想拉拢林丹汗来压我们。我们可以趁着大凌河胜利,士气正旺,一举攻破。一方面解决我们的后患,一方面彻底绝了明朝寻找同盟的念头。”
虽然说三个人都是主张讨伐,但是听来听去还是多尔衮的话最顺耳,事情要一件件做,敌人要一个个灭,去年年底刚刚打过明朝,今年的确可以换个敌人打打。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这么定了,这一次我们……”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虽然声音很轻,可频率很高,显然门外的人焦急万分。“大汗,有要事禀报。”敦达里在门外轻喊。
敦达里做事向来妥帖,不会莫名其妙来打扰他,更何况是在明知屋里的人正在商议要事的时候,连他都这么着急,肯定是大事了。
“进来吧。”
敦达里进屋在他面前一跪:“大汗,莽古尔泰贝勒府上传来话,说贝勒爷没了。”
皇太极一愣,随即霍然起身:“说什么?”
除了多尔衮,另外两个均是一惊,当然表面上看起来,多尔衮也是很意外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皇太极从书桌后绕到了敦达里的面前。
“说是昨儿晚上的事。”
“难道五叔前几天是真病了?”岳托对济尔哈朗窃窃私语道,后者则神情凝重。
皇太极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我去看看。”
多尔衮等人跟了上去。
可当皇太极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突然停住了,动作僵硬了一瞬,似乎想要回头看,但还是忍住了。
只有多尔衮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动作,但他视而不见。
一行人赶到莽古尔泰府上,他家中上上下下的人已哭开了。
皇太极不顾他人叩拜,径直来到他屋内,莽古尔泰的几位福晋跪在地上给皇太极磕头,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都起来吧。”皇太极挥手道。
几位福晋相互搀扶着起来,可大福晋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来人啊!大福晋昏过去了!”屋里顿时乱作一团,女人的尖叫声混合着下人的吆喝声。
皇太极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大汗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济尔哈朗喝道,随手指了两个侍女,“把大福晋扶回房里,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其余人没什么事的也都出去!”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大福晋抬了出去,屋子里稍稍安静了些。
皇太极朝躺在床上的莽古尔泰望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看不出丝毫异样。
多尔衮站在皇太极背后,也冷眼看着莽古尔泰。生命本就是如此脆弱,而他死得全无痛苦,实在是太过便宜他了。
屋外又是一阵喧闹,他们朝外看去,是代善来了。
“阿玛,你怎么也来了,你身体不是抱恙吗?”岳托上前搀扶他进屋。
代善咳嗽了几声:“这么大事我能不来吗?”
皇太极也上前扶他,本想让他坐到椅子上,可代善硬是要到床边看。
“为什么那么突然?”代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