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方决明走进屋子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下班时间,坐下还没喝口水,就听见身后的朱文博“啪”地把档案袋甩在办公桌上,气急败坏地吵嚷。
“这宁海辰是拿我们当猴耍么?每天和我们兜圈子,什么都不说,以为我们都是吃素的么?明天我就带上电警棍去见他,再不说我就冲着他咯吱窝给他来一下,让他再不老实!”
“你这样妨碍公务会被降职开除的,在犯人没有认罪之前我们只能因势利导,你以为是精神病院啊,还电警棍。”一个女孩儿嗔怒地走进来,把档案袋里的文件掏出来摆在方决明的桌子上,鄙视地看了朱文博一眼。
“但是他明摆着是故意跟我们扯皮嘛,今天都聊到什么了?聊到他小时候最喜欢包书皮,一边包书皮一边坐在窗前望操场,当我们是傻子么?我又不是同性恋,凭什么听他讲这个?”
“说不定这些有利于我们摸清他的性格呢,说话的时候他就经常打响指,而且很爱笑,我猜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再说包书皮哪里不好了,看来就很洁癖嘛。不过说起来,他和梁非予是同学吧,我记得档案袋里有他们的学籍,他们是一个班的同学,所以你说是不是那个时候他是在看梁非予呢?”女孩儿看着方决明捂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走过去问他。
“从小就是个基佬。”朱文博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凉咖啡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本以为很快就可以问完出来喝咖啡,所以这冷咖啡的味道让他更加郁闷。最可恶的是他的上司方决明,从开始见到宁海辰就一直心甘情愿地和他绕弯子,而且从来不把自己的推理透露一分一毫,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的老大心里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瑶瑶,那个档案上是怎么写这两个人的?”
“这个啊,宁海辰的成绩优异,性格内向文静,曾在数学竞赛的时候拿过奖,而且还参加过校庆,弹过钢琴。我就说嘛,宁海辰这个人不简单呢。”
“那梁非予呢?”
“梁非予的呀……热爱集体,团结同学,积极参加体育活动,为人稳重成熟。不过老大,这些批语都这么公式化,看来还要问问当年的同学才知道。”
“宁海辰今天是不是说过,那个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歌词本,那个时候他特别讨厌歌词本上的水渍?”
“老大,你怎么跟他穿一条裤子?这些东西能帮我们破案么?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宁海辰的杀人动机还有充足的证据,否则我们这个年都要给他毁了。我还指望着赶紧破案涨工资呢,房贷害死人啊。”
“房奴。”女孩拿着档案袋瞟了朱文博一眼。
“我还不是为了娶媳妇?”文博别有深意地看了女孩一眼。
“谁要嫁给你呀。”
“别斗嘴了。收拾收拾下班吧。”
“老大,你不走么?”
“我再抽根儿烟。”
“终于下班了,这个宁海辰,害得我都赶不上大排档吃饭,又要排队。依我看,他就是不想死,所以一个劲儿地拖延时间,变着法儿地折磨我们。瑶瑶,我请你吃饭吧。”
“我才不要和你吃饭。”瑶瑶换下警服,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听见身后的方决明突然笑了。瑶瑶脸一红:“老大,你也笑!”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跑了。镜子里的方决明眯着眼睛低下头点了一根烟,坐在办公桌前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学籍。
那个一寸照片里端端正正的宁海辰,梳着柔顺的头发坐在镜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长开,没有现在那副笑起来勾的人心里痒痒的样子,不过眼睛仍旧亮亮的,像煤球那么黑。白白净净的样子一脸无辜地坐着,倒是一副可怜相。加上后面那个死板的红色背景,宁海辰简直变成了一直任人宰割的小狗崽子。整个屋子空无一人,方决明坐在夕阳下,眯着眼吐了一口烟看着那张照片,脸上挂着不明就里的微笑。
“文博说的不对,是吧?你是太想死了。”
四
“宁海辰,鉴识科的化验报告出来了。要不要我和你讲讲我们发现了什么?”
我低头专注地拨弄手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们在刀上发现了你的指纹,但是你指纹的方向是与正常行凶杀人相反的。也就是说,你拿刀的方向是自杀的方向,而不是杀梁非予的方向。”
我仍旧不说话,抬起头看着方决明审问的眼神鄙视地笑了笑:“你是在诈降么?是我握着刀的,指纹是反的?你明明就是没话找话说,指纹要是反过来,难道是我自杀然后误杀了梁非予,那请问警官,我是怎么杀他的?”
“搂着杀的呗,你在他身后。”又是那个朱文博。“我说小哥,”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搞错,是你亲手给我上的手铐,我身上的血你没看见么?再说我要是搂着他杀他,他怀里有把刀他自己看不见?”说完我讥讽地看了看不远处的朱文博,怒视着我的样子要把我吞下去,哑口无言的样子让我不禁挑衅地看了方决明一眼。那个冷冷地看着我反驳的方决明突然问:“那你为什么选在情人节?”
“巧合而已,杀人就是杀人,那天不爽就是哪天。”
方决明点了点头,向前倾了下身子,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推过来。
那是一张照片。我狐疑地看着他,奇怪,他眼底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别以为你从盘丝洞出来就斗得过我这只老狐狸,我盘算着他要使什么诈,听见他低低地问我:“这是你在音乐学院的照片吧?”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他毫不保留地看着我,像是挑衅,又像是在和我怀旧。我最不会分辨这样的表情,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把那张照片捻起来放在手心里。
这张照片的年代还真是久远——那是我在钢琴比赛得奖时候的一张照片。那个时候的我穿着白衬衫捧着玻璃奖杯,对着镜头笑的一脸灿烂。多傻的一件事儿,那个奖杯在批发市场顶多也就十块钱,经过美工组一美化,就是奖杯了。不过我真的开心的一夜没睡着觉,也许吧,只有那个时候我才相信梦想会因为天分和汗水而实现。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很开心在这里还能看见这张照片。我心情明媚地对方决明说:“你看我那个时候多年轻,你看现在脸上都有褶子了,还好,眼角没有细纹。”
“这张照片是在梁非予家里搜到的。”朱文博在一旁义正言辞。
“然后呢。”
“这就证明你和他关系不轨,否则他怎么会有你的照片?”
“小警官,就连我一个局外人都对你胡乱的推理感到不齿。那个时候我在学校好歹是个名人,这张照片在我们学院的公示栏上不知贴了多少天,随便哪个人都知道那次比赛的第一名是我,梁非予桌子上有我的照片,这就算是我和他有一腿?”
“你怎么知道是在桌子上?”方决明突然抬起头。
“我只是随便猜猜,难道真的在桌子上?”妈的,说走嘴了。
“嗯,你很聪明。”方决明话中有话地和我对视,我只好虚伪地对他笑笑。
“你和梁非予经常见面么?”
“他是老师,每个学期会来我这里订学生练习册。嗯,他做班主任的时候会来我这里帮学生订杂志,别的我想不起来了。”
“那梁非予都喜欢什么杂志,你知道么?”
“警察叔叔,我怎么可能知道每个顾客都喜欢什么?我也只是拿着营业执照的业主,业主的主要目的都是赚钱,又不是写纪录片。”
“不过你的房东说,说每当周五的时候,都会看到梁非予从你家出入。”
“我房东是个麻友,每天进出他家的人很多,是不是看错人了?”
“宁海辰,你不要扯开话题!”朱文博又开始嚷嚷。
“警官,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看错了。我和梁非予除了买书关系还能做些什么呢?这所学校很多老师和学生都和我认识,难道他们都和我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欠了我太多钱,最近经常上门来找我通融。”
“你一个卖书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当年他进这所学校的时候为了走后门,曾经借走了我几万块钱,他不还钱,还说要是我逼他,他只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个不要脸的。”
“那,你怎么会借给他钱?”
“我们是初中同学,你知道的吧?”我指指他手上的档案袋,“那个档案袋我太熟悉了,就是我们学校才会用,上面写着。”
“宁海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证词驴唇不对马嘴?”
“是么?”
“你认识梁非予,并且关系和他不浅,不是么?”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直接说你们俩是初中同学的事情?”
“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就没必要再说了。”
“宁海辰,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将来都要作为法庭上的呈堂证供,审判的时候如果你配合,我们会为你争取到宽大处理,要知道我们做警察的,并不是努力将犯人绳之以法这么简单,如果你有苦衷或者只是正当防卫,你一定要说出来,毕竟人只要一条命,你就想这样死么?”
“小妹妹,我爱听你说话。下次把这个朱文博换了,你坐在旁边,我就跟你坦白从宽,你看行不行?”我笑着逗着方决明身后想要给自己一次发言机会的女孩,她的脸刷地红了,我得意地看着无奈的方决明和气绝的朱文博,像是在看一场戏。那个女孩真的好年轻,就像是我和梁非予再一次相遇时的那个年纪吧。非予,对不起,我只能说你是走后门进学校了,是他们逼我把你说的这样无能的。
“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方决明按住朱文博焦躁的手臂,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继续说道:“宁海辰,你要是想起什么今天就和警务员说,我值班,随时可以陪你聊天。”
“那个时候就不会再带个录音笔了吧?”
“这个真的不好说。”方决明笑了,那笑容真的很好看,成熟男人的睿智,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我尽量不带,我们聊聊。”
“对于一个很快就要上黄泉路的人,你真的很仁慈。这样的话,我可不可以再跟你要一床厚一点的被子?我的老寒腿犯了,夜里的时候真的好疼。”我冲着面前的男人撒娇的语气似乎把他吓了一跳,他突然有些恍惚地看着我,回过身来的时候才笑着说,好。
五
方决明走进牢房的时候,宁海辰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裹着那床薄薄的被子发呆。铁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在这牢房听起来格外突兀,而那个靠在墙角的影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窗外是迷茫甚至有些颓废的春天,在这个北方会有沙尘的城市,每当早上出门,悬浮在空气中的沙尘和烟雾让这座城市像封存了多年的老照片,显得无比沧桑。整座城市像是盘古开天地一样沉闷混沌,行走在街上的人们也灰头土脸老气横秋,把在天气里受到的不满回赠给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
这是方决明来到这个城市以后,每个春天必然会看到的景象。当然,现在绿化过以后的城市已经没有那样颓废,这个城市依旧能看见一些不同的人,比如这个宁海辰。在他们接到报案冲进宁海辰家里的时候,他本以为看见的会是一个梳着奇异发型满身是血,并且颤抖着失去理智只会冲着自己挥刀反抗的人。在他准备活动手腕给这个捅人一刀的小子下马威的时候,却看见那个杀了人的宁海辰,那个和这个城市有着不同气质的男人安静地坐在凌乱的房间里,从容且不卑不亢地朝着自己伸出了双臂。
所以现在的宁海辰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他宁愿是自己看错了。他就像是被父母锁在家里孤独的孩子一样坐着,看见自己走到他面前,张开嘴算是给了一个感谢的微笑:“真的来看我了?这是你值班的被子吧?真好看,看起来比我这床军被暖和多了。真的要给我盖么?”
“真的。”
宁海辰“哇”了一声,笑嘻嘻地接过被子,在脸颊边贴了贴:“你这样进来,不会牵连你吧?大半夜给一个杀人犯送被子,被人知道会说你玩忽职守的。”
“我是老大,谁敢说?”方决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黑暗中他看见宁海辰抿着嘴笑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
“方警官,这个搭讪的方式可太老土了吧。”
“我问你呢,有没有?”
“你说呢,我的书店每天生意络绎不绝,你说我的脸算不算是个招牌?”
“所以当初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有名?”
“当然。那个时候可真是风光呀。追我的小女孩能排成排,钢琴王子的招牌和不是白来的。”宁海辰在夜里的眼睛亮亮的,照的人心里突地一跳。这样黑漆漆的斗室里,月光像是一条伸进窗子的探照灯,两个人就在那束灯光的阴影里鬼鬼祟祟地聊着,声音不是很大,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那个时候,有公司来联系你出唱片么?”
“有。不过都是一些小公司,提起名字,你听都没听过,那会儿我心高气傲,觉得这些小庙装不下我这个大佛,就没签。现在一想真后悔,就算是过过瘾也行啊。”
“那最后怎么会回家里开书店?”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能挣钱,什么不行?”宁海辰的脸暴露在月光下,苍白的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不过那个孩子一样委屈的表情上,眼睛有些亮亮的。月光如水,这句话不假,方决明想。把这干燥无味的宁海辰都润湿了。
“宁海辰,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
“看来你没有带录音笔。不过我还是会选择性保持沉默的,你说。”
“杀人,到底是什么感觉的?”
“这个嘛,只要你心里有恨意,捅下去的时候满心只想让他死。然后,手上的劲儿用的大一点,看着他倒下去,断了气,这就行了。”宁海辰的口中冒出寒气,这个牢房比想象中的要冷。
“你真的够狠的,一刀就能找到哪里能让他毙命。”
方决明看着宁海辰裹了裹被子,喉结动了动说:“其实就算捅不死他,给他点教训也是好的,你知道,这种欠账的不要脸的,老虎不发威,他永远觉得你是杨白劳。”
“宁海辰,为了这么点小事杀人,你值得么?”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这就是我的道,你懂不懂?”
方决明看着面前像是在说评书一样的宁海辰,眼神涣散地直视着自己,脸上满是骄傲的表情。他听见宁海辰说,谢谢你的被子,方决明,我也算是配合你的工作了吧?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我扶到床上去?这个地板简直冷的要命,我腿疼的都站不起来。
怪不得一动不动,原来是疼的。方决明摸到宁海辰伸出的双手,看见宁海辰冲着自己喝醉了一样地咧着嘴。好不容易抱到床上,他在尽力地把腿往胸前团,搂着膝盖把被子裹紧,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说道,“方警官,我能不能拜托你,如果有人来看我,你就告诉他,我谁也不想见,也不用给我烧香拜佛,吉人自海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