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要!」过去的梦魇在脑海中徘徊,痛苦得令他无法摆脱过去的不堪。
虹莲起身坐在床褥上,抚摸早已汗水浸濡的脑袋。
原来是梦啊……
不,不是梦!这是明确发生过的丑事,他就如在梦中一般,被杨焰给侵占了身子。那年他还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啊!算算时间也有六年余了,他也从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少年,蜕变成看透人心的大人。
上衣、被褥,全是汗水浸湿的痕迹,看来只能换下来用温水清洗了。
「你醒了。」百合盛了一杯清水给虹莲。
「是你啊,百合。」刚醒来的确是有些口渴,清水咕噜咕噜的下肚,虹莲用衣袖擦干嘴角多余的水渍。「找我有事?」
「都已经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你出来吃早膳,想说到房里来叫你起床,岂知你忽然大叫吓了我一跳。怎么?做恶梦了?」百合是恋花楼里跟自己比较亲近的男娼,他的美貌也是不在话下,连女人都比不过他的姿容。
「嗯……不过我没事了,你不必太担心。」外头有道微弱的光线透进屋内,他对着百合问:「现在几更了?」他的寝房因为比其它房间都还要来得偏僻,有时他是真的分不清究竟是灯火还是阳光。
「快午时了。早让你换寝室你就是不要,每次都要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久了身心也是会生病的。」他的口气有些抱怨,「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问悦公子的事,你跟他很熟?」
「算不上熟,只是曾经见过几次面。」悦颖曾和自己熟识的内幕还是别让太多人知道才好,不然有些不必要的谣言很容易波及到悦颖。
虹莲苦笑,自己也真是的,到现在还为那个把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人担忧,不是傻了是怎样。
「是吗?我瞧昨晚那悦公子的表情好像跟你是旧识。」
虹莲的神情多了分哀伤,而且还比平常更为悲苦。他常见到虹莲这种表情,但却没像今日陷入苦思,有可能那悦公子应该和虹莲有过一段不解之缘,只是虹莲不想说而已。
「我是想顺便提醒你,赤灵大人吩咐你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些内幕,我只希望你尽好你的本分,别让青叶那家伙捉到你的把柄。那家伙最爱找你麻烦了,要是你这次没按照赤灵大人的吩咐做事,难保青叶不会在他耳边说些对你不利的话。」
「我明白了,多谢提醒。我先沐浴,你先回避吧。」
百合临走前还是不放心的警惕道:「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切记。」
虹莲浸泡在沐浴桶里,全身只剩下一对眼睛以上浮出水面,脑里想的尽是与悦颖分离之后的种种。
几年前,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在杨焰的宅中,以一名男脔的身分苟且偷生的度过下半余生,但就在进入杨焰家中不到一年的时间,来了一名身穿艳红如血的红衣男子——他就是赤灵。
不知是否因为忌惮赤灵的权威,从没见过向来自中无人的杨焰,会败在赤灵独有的冰冷气息下,而且还恭敬万分的替他斟酒,对他的吩咐是言听计从。
没想到赤灵的一句话便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他竟然强势的要杨焰让出自己的卖身契,硬是要自己跟着赤灵回到恋花楼当男娼。
纵然他有千万般的不愿意,杨焰还是屈服于对方的权威,无偿的交出了虹莲的卖身契,他就这样随着一张廉价的卖身契,漂泊到赤灵旗下的恋花楼加入男娼一行。
从一个小火坑被逼进了更大的火海,这几年光顾他的恩客不计其数,而这些都是悦颖一手造成的!
原来当情义受到金钱的污染,再怎么纯净无瑕的感情也会开始变质。
赤灵为了防止旗下的男娼逃跑,利用他擅于用毒的本事,控制了所有人,虹莲之所以对赤灵百依百顺,也是为了博取赤灵的信任,想办法替大家解除身上的毒素。
这几年他表现安分,成功取得赤灵的信任,还从他身上学会解毒、用毒的本事,也常利用空闲之余,钻研如何解除体内的毒素。
这事他不敢给过多人知道,怕会走漏风声,所以他只透漏给百合,平日他们也会一起研究解毒的药方。
不过他太小看「毒」这玩意了,也轻视了其中博大奥妙之处,任他研究了好几年的时间,依然解不开体内的毒素。赤灵真不愧被江湖封为赤毒艳手,是江湖中人亟欲缉拿的对象,不过谁会知道鼎鼎大名的赤灵,为了掩入耳目,竟然会窝在娼馆里头当起老鸨。
光裸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他手掌心的半月形印记,让他想起多年前有位算命师曾对自己说过的箴言。
月形印记……哼,果真被算命师给料到了,悦颖真的为他的人生带来了不幸。
悦颖,我们虹家上上下下哪里亏待了你,为什么你要如此的回报我们虹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这晚,悦颖与扬州有名的几位商人交际应酬,意外的惊见虹莲竟然也是男娼馆的一份子,而且他们交詨中隐约有很大的误会,虹莲甚至警告他,以后都别再见面了。
虹莲话一说完,不等自己开口解释就消失于暗处,纵然找遍了男娼馆各间大小的香闺,还因此误闯了不少正在进行「好事」的现场。虽然因此看见不少美丽绝艳的美男子,但他一颗心都悬在虹莲身上,哪有什么兴致欣赏他们放浪的在床上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客人,再说了,那些男娼在他眼中根本不及虹莲的一半。
人,还没找到;误会,还未解释清楚,他就被一名管事的男娼冠上「劣客」的称号,以这理由婉转的将他驱逐出恋花楼。
他不在的这几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从远地归来就人事全非?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杨焰。
杨焰不是与他达成了协议,又为何会与他们当初所说的大不相同呢?这其中的内幕只能找杨焰本人问清楚,否则恐怕他猜上一整晚,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明天他绝对要到杨焰的府中弄明白,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觉浑身难受得紧,他果然还是不适合与人在娼馆谈生意,但没办法,这群有钱就想作怪的商人,就是饱暖思淫欲,非要选在酒气冲天、群芳环绕的娼馆洽谈生意,好有借口可以在外花天酒地,整晚留连花丛。
那娼馆的脂粉味浓烈到令悦颖头昏眼花,他现在累得只想赶快躺在床上休息,明天好向杨焰询问清楚……
置身于梦中,他孤单一人的身陷于厚重迷雾,眼前白茫茫一片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眼前的浓雾散去,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幅景象——是他当年与杨焰洽谈的过程,虹莲会误解他的原因可能就出在于此。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传进了杨家门内,一名穿着陈旧灰衣的老仆役打开大门。
「请问……您是哪位?」年事以高的仆役瞪大了双眼,说话也是断断续续,花了许多时间才勉强把话说完。
「麻烦向你们家的主人通报一声,说我是虹家的悦颖,有事想找他商量。」
竖起大耳朵,老仆人靠得很近很近,「好……我知道了,我马上替您通报一声。」老仆人驼着弯成一座小山的背,以看似缓慢但其实是急促的步伐向屋内走去。
悦颖在等待的过程瞥见了一把扫帚与畚箕摆在墙边,可能是刚才那名老仆人正在打扫院子。
那名老仆人的背弯得头都快贴近地面,却还是得做着这卑微的工作,分明就是故意为难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光从这点就能察觉杨焰这人绝对不是善类。
杨焰在杨州素来恶名昭彰,看来绝非滚得虚名,也难怪他会挑虹家最虚弱的时候趁虚而入,以低到不能再低的价码买下虹家的店面、产业,因为他知道要收购虹家最好的时机就是此时,所以才硬是想阻断他们家的生意。
悦颖这一个月来东奔西跑,还是连一场普通的小生意都谈不成,原因就出在杨焰无的放矢,说他们虹家已家道中落,和他们做生意是稳赔不赚,就这样,眼见扬州仅存的虹家老字号的店面,一个个改成杨家崭新的招牌。情非得已,他才会选在今日想求杨焰放他们一条生路。
老仆役拖着不方便的步伐,远远的朝着悦颖喊:「悦公子,我们家主人有请。」悦颖跑向老人面前,让他不必再多走一趟。老仆人仰望高大健硕的悦颖,对着他说明道:「您沿着走道,左转尽头的房间,我家主子在那儿等你。」
「是,多谢。」照着老人的指示,他循着这不输虹家的华丽且大似迷宫的走道尽头找着了那间寝居。
很隐密,这里静得一点杂音都传不进来也传不出去,很像是那种大户人家特别设置的一种房间,供他们在此与人享乐。
难道这间寝房也是?
恭敬的敲门.他清了清嗓子道:「杨少爷,在下悦颖有事求见。」
「进来。」低哑的男音相当迷人,光听他的声音,就能想象他大概也是有着俊逸的相貌。
悦颖保持恭敬的打开门,幸亏他没有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杨焰倒卧在一张大床的床缘,看起来是无比的慵懒,身旁还有两名少年正大露着香肩,衣襟都垂到了丝褥上,两截细小白皙的手指正替他按摩。
悦颖曾在生意场合见过杨焰几面,他的外貌也被归类为扬州俊男子之一,能将事业做到这么成功,好皮相果然也是有所助益。
「找我有什么事啊!」排斥的意味很重,好像自身的出现打扰了他的好处。
「我是想来请您高抬贵手。」悦颖保持一贯的和善,要与这种人谈事就要尽量放低身段,若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恐怕连一个字都没说就被赶出门。
虹家有这么多间店铺落在杨焰手上,要他轻易吐出来是不可能的,除非有相当诱人的代价,才能将养父生前的心血给拿回来。但此刻的自己没有半点反击的实力,除了哀求他以外,早已穷途末路了。
「我还想说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能让高高在上的悦颖登门造访,原来就为了这事啊!」明知故问,杨焰比谁都还要了解悦颖势必会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以谦卑的姿态面对他。
就是希望有一天悦颖这人用卑微的态度跟他对话,他想了很久了!总算逮到机会能够羞辱他一番。
「想想你也不过是个乞丐出身,竟然能够获得贵人相助,短短几年之间就叱咤商场,占有一席之地。」他最恨有人比他抢眼,尤其又是外在不输他,天资不在话下,所有条件都比他好的悦颖。
就凭他?一个乞丐出身,他才不把这小角色放在眼里!
「是,我的确是乞丐出身没错,但我能获得如此成就也是靠我自己努力得来,这点商场上的人没有一个是不知道的。」
「你!」竟然还敢跟他顶嘴!
「我这次来是想问你,要怎样你才会将虹家店面还回来。」
「很简单,只要你用市价两倍的价码买下。」纵然是心急而开出的条件,但也不是轻松就能办到的事。
面对这是无理的要求,悦颖只能老实承认:「这……恐怕我短时间办不到。」
「既然办不到就快滚!」他一直想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侮辱他,此刻他办到了!他愉悦的在心里大笑了好几声,表情也掩不住骄傲。
「没有其它转圜的余地吗?」不死心的悦颖努力寻找一线生机。
杨焰邪恶的想法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对准身旁的一名少年,好似把这名少年当成了某人。
「要说其它办法也不是没有,我甚至可以帮你们虹家恢复往日的风采。」
「什么方法?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无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都在所不辞!」悦颖想的都只有能帮虹莲拿回家产,却忽略了其中可能有诈。
「我要你交出虹家宅第的地契,还要让我以虹家新主人的身分管理整个虹家。」
「这好像太强人所难了……」虹家地契……若交出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但凭他现在低微的能力,加上杨焰从中阻碍,要想让虹家重新翻身根本就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既然要我把虹家的产业交还给你们,那我要求这些也不算太超过吧?虽说是我在管事,但期限一到,我赚得够多了,自然就会将全部产业还给虹莲。届时,我荷包饱满,虹家又可以回复以往风光兴荣耀,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方法?」
「你保证不会私吞虹家的财产?到时真的会将所有的一切都还给虹莲?」他的内心开始因对方开出的极佳条件动摇,内心有两股力道相互拉扯,他从未像此时面临如此两难的抉择。
「要不就立下契约,我们签章盖字!」
既然有了杨焰签章盖字的契约,他想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才对。
「好吧!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比起势单力薄的自己,强大的杨焰才是能够帮助虹莲的帮手。
杨焰很快的就备了文房四实在桌上,快速的运笔写下清楚的保证,不过却在最后一段多加了一项条文。
「要我在六年之内不准回到扬州?」
「没错,就是六年。要是办不到,你大可当作今天没来过,什么事也没发生,只不过……你最好考虑清楚,因为你的一念之差,将决定往后虹家产业的命运。」利诱加威胁,是商人一贯做生意的手法,虽然老套,但也是最有成效的方法。
「……我答应你。」如果六年的避不见面,可以换回虹家的一切,纵然十年,二十年,他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这也是回报养父对他的恩惠、虹莲对他的恩情。
只要有双方签章盖字的契约为证,纵使是狡猾的杨焰想赖也赖不掉。
悦颖与他达成协定后便离开这充满儿时回忆的扬州,远离虹莲所有的一切,从此虹莲的身影与沁香也只能成为脑中的幻影。
但他想,这些全都值得的,能够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换取最后的希望,也算是给黄泉底下的虹老爷一个交代。
当悦颖还在梦境里回忆过去的点滴,刹那间所有影像如雾般散去,一名身穿华贵衣裳、浑身脂粉味的人背对自己,还用熟悉的口吻朝着自己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是虹莲吗?是你吗?我知道是你!」纤瘦的背影,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声音,这背对着自己的人儿他敢断定就是朝思暮想的人。
男子转过头来,「是你!是你害我沦落到娼馆,害我被人糟蹋……」
声音越来越小,人也往后方飘离远去,任凭他怎么喊,就是没办法唤回即将消逝的虹莲。
伸长手臂想抓住烟消云散的幻影,但握在掌心的除了空气以外,就仅剩失了温的残像。
「虹莲!」
「虹莲……」悦颖睁开眼,发现自己原来身在寝房内,方才不过是虚梦一场。
挥开了额际的一抹热汗,「原来是梦……」可这梦也太真实了,仿佛梦境中的虹莲是真实的化身,想来找自己倾诉这几年来的委屈。
窗外传出了声响,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五更时响亮的鸡啼声不断,又是崭新一天的到来。
稍微梳洗一下,晚点就上杨府找杨焰,问问他这几年来虹莲到底是发生了哪些事,为何他人不在的期间,虹莲会在烟花巷的娼馆里卖身,这些他一定都要让杨焰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换下了被汗水浸湿的亵衣,清洗身子之后,改换一套光鲜亮丽、一看就知晓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高档绸缎,他要让杨焰明白他已经不再是多年前被他侮辱的乞丐,凭他独自在外打拼也能闯出一片名堂!
备轿来到杨府大门面前,多年前,抬头仰望的他身分是何等的卑微,是得恳求杨焰高抬贵手的无用之徒,不过他现在已经能靠自己的实力得到成就。
这次他回到扬州,在热闹的街道开设了不少悦字号的店铺,又买了一栋富丽堂皇的宅第供他居住。
对着轿仆吩咐道:「你们在外头等我就好,我到里面办完事情就出来。」
悦颖朝着杨家大门连续敲了好几声,里面总算传出了脚步声,不过一会儿,大门就被人开启至两侧。
不再是当年那位年老的仆人,这次开门的是年约二十好几的青年。仔细一看他的五官,他发现这人就是当年陪侍杨焰的男欢,只不过就他此时的身分看来,他应该已经失宠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