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柯不知道秦霖她母亲是怎么知道自己和秦霖的事情的。那时候秦霖和自己刚刚互通心意,正式蜜里调油的阶段,整天恨不得都黏在一起,突然他说要请假去他小姨家两天,元旦过了才能回来。苏一柯当时还稍微觉得有点打击,他可是早早地计划好元旦假期两人的安排了,好在秦霖安抚说他小姨对他多好多好,会给他好多好多钱,他这是在挣钱啊,为以后两人的约会攒小金库啊。又痞又屌的一席话,逗得苏一柯也没法抱怨了。如果他真先知道秦霖这一走,什么都变了的话,估计他真心不会让他去挣这么劳什子钱。
先是班上里的同学开始莫名其妙地排挤他,一些原本走得近一点的男生更是见面恨不得绕道,女生也拿一种非常好奇警惕的眼神看他,他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好在很快就要放假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等到真正元旦放假的那个下午,全班打扫清洁,他不小心撒了点水在个男生身上,那男生几乎是跳起来了,苏一柯连连道歉,伸手要去给他拍拍,男生一巴掌把他给推得老远,嘴里不干不仅地骂道:“操,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苏一柯没防备,一推推得背都装上了桌脚,生疼,也有点冒火,跟着骂了句:“一点干净水你用得着这么不依不饶的吗?又不是女的,男的也这么娘们兮兮的!”
“你TMD地说谁娘们?!”那男生一听这么说就反应特别大,声音一下提高了不止一个阶,周围的同学也都纷纷停下了手上的事情,注意起这边来了。
当时苏一柯就觉得很不对劲了,以往的这种场合也不是没有,但很快的就会有同学班委出来调停,然后大部分不了了之,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明显周围的人选择了冷眼旁观,带着一种恶意的冷漠。
不过这边都蹬鼻子上脸了,苏一柯也没空再计较周围围观的了,虽然那男生人高马大的,在班里有点算混混级别的,自己底气有点底气不足,但还撑着一口气也高声说道:“一点点清水能有多脏?有种你以后就别喝水洗肠子!”
那男生之后的表情苏一柯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表情,对于他们还是十六七的高中生来说,太高级了,当然后来见识到龚教授了那确实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先是从上到下把苏一柯冷冷扫了一眼,然后抱着手斜着眼,眼白多于眼黑,利用身高优势颇为居高临下地鄙夷地说道:“不是嫌水脏,我是嫌你脏。”
见苏一柯还是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男生还“戚”了一声,念了一句“变态,喜欢被男人捅屁眼的变态”然后甩甩手走开了,一副我跟你动手都是脏了手的模样。
不得不说,那个时候的苏一柯还是很纯洁的,他和秦霖之间现在除了亲吻之外也就稍微YY了一下一起打个手枪什么的,实质性深入她自己都还是一知半解,虽然是模模糊糊地用到那个部位,稍微有点恶心,都没有深想过,这下这么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出,“捅屁眼”三字真是给他刺激太大了,以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苍白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那男生扬长而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管怎样该冲上去和那男生打一架的时候,周围只剩围观群众了。他突然觉得整个教室,整个学校都安静了,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连操场上冷风吹落残叶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所有的人都像一出哑剧里面的演员。或者说他们都是在看戏的观众,而他苏一柯,则是这一出蹩脚的戏目中的唯一演员。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苏一柯机械地转动着自己的脖子,看过一张张过往熟悉的面孔,里面有他初中甚至小学的同学,有对他表白过的女生,有和他一起看过比赛飙过国骂的朋友,现在这些人都模糊了五官看不清面容,只剩一双双冷冷的眼睛盯着他,鄙夷而厌恶,就像在看脏东西一样。
苏一柯觉得自己开始慢慢慢慢感应不到双脚,然后是躯干、双手、脖子,甚至是自己的声带、眼球,石像一般全身僵硬地孤零零站在戏台上,就像末日的审判一样。
然后审判并没有降临,不知道到底持续多多上时间,大概也就是几十秒,但苏一柯觉得比几十年都要漫长,所有的观众仿佛都一下被按了开关似的,大家都动了。该扫地的扫地,该抹桌的抹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正常的热火朝天的校园大清扫,就像刚刚的那几十秒全部都是幻觉一样。苏一柯真心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只是个噩梦。
一个女生和苏一柯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一不小心踢翻了放在他身前的水桶,不过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了看水桶,然后淡定地离开了。看着地上汩汩流出的清水沾染尘土,苏一柯知道自己确实是在噩梦之中了。
他原本以为不管性别什么的,他和秦霖在一起,只是他两自己的事情,少年人头一次恋爱的冲动让他几乎不曾预料到可能的外在危害。暗恋的时候他考虑的最多的要不要表白,表白后考虑的是秦霖会不会接受自己,而秦霖接受自己之后,铺天盖地的喜悦已经完全冲昏了头脑,他只看得到他和秦霖眼前的蜜里调油以及遥远的天长地久。至于其他人,甚至父母,在热恋中的人看来,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直到这次事件的发生。
那个男生的赤裸裸的脏话给他的多是侮辱,周围围观的人群才给了他最大的震撼和恐惧,此刻的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和秦霖的关系实际上并不被世人所认可,两人年轻人的爱情并不只是两个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当你是异端时,你就是弱势,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踩着道德的制高点上践踏你微不足道的尊严。
不得不说,苏一柯确实是害怕了,那种宛如被扒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地至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已经是他能够想象的凌迟了。
苏一柯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出教室的了,后面的事情仿佛剪影,都是一晃而过而已。
再然后,快要走出校园的当口,他被秦霖的母亲,当年的教导主任,叫住了。
那个时候的苏一柯,几乎已经是个提线木偶了,一言不发地就跟着上了天台。冬天的天都黑得很早,虽然时间并不太晚,太阳却早都不见了,西方泛着一点红,残留着一点暖,然后在地平线上慢慢地一点一点被吞噬掉。一起被吞噬掉的,大概还有苏一柯那颗已经筛子状的心了吧。
苏一柯几乎是佩服起自己来了,此刻听着秦霖母亲那些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谩骂与威胁,自己竟然能够维持着一脸的面无表情。只有这样,他才能稍微让自己不要低到尘埃里去。他甚至有些诧异,记忆中的教导主任是比较威严而不苟言笑的,而作为秦霖的母亲自己喊做“王阿姨”的女人是亲切而优雅的,不管哪一种,都跟眼前粗鲁的骂街妇人相差甚远。
秦霖的母亲先从他品行低劣下贱说到他勾引带坏自己儿子,种种刻薄词汇直追琼瑶大戏里的恶毒女配,再看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更是说他没脸没皮家教不好,直说的苏一柯一家都是十恶不赦才养出了个这么混账儿子。这样苏一柯倒是微微动容了,当你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就会加倍地在乎家庭,苏一柯确实不能忍受自己父母也跟着被自己拖累被人任意谩骂侮辱。于是也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话,“主任,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请你不要牵扯到我父母。”
好吧,只能说明当年的苏一柯还是太天真,明明刚刚都已经给他上了一课,这会儿还能这么单纯地认为这事情他能一个人扛下来。于是很快,秦霖母亲又给他上了一课,不同于刚才面无表情的围观群众,秦霖母亲唱作俱佳,几乎算得上是声情并茂了。
大概是骂也骂够了,负面情绪也发泄得差不多了,秦霖母亲终于恢复了点理智,没有就苏一柯的话做过多纠缠,冷笑一声说道:“我今天看见了。”
很快苏一柯就明白了她看见的是什么,心里有点慌也有点怒,他不确定眼前的女人究竟在班上的那一场戏中担任过什么角色。
她继续说道:“那滋味不好受吧,被所有人都嘲笑讽刺踩在脚下的滋味。”
苏一柯看了她一眼,没理她。
“你大概还是不要紧,反正脸皮够厚。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今天被人围观轻视的是秦霖,那他该怎么办?我好好的儿子,凭什么要因为你而被人踩在脚下!”
苏一柯心紧了紧,嘴上说道:“他不会的。不是还有你这个当教导主任的妈吗?”柿子都是捡软的捏,苏一柯真心觉得秦霖不想像自己一样惨。
秦霖母亲被冷不丁地给噎了一下,出了口长气又说道:“那你想过你父母没有,等到知道养出了你这么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会得有多伤心,而且周围的人知道你家出了个变态,你父母得多丢人现眼。我真的就得同情你父母了,养了你这么个变态同性恋得遭别人多大的白眼和笑话啊。听说你父母所在的工厂快要倒闭都要下岗了吧,再出你这档子烂事,得有多糟心啊。我要是你妈,从这楼跳下去的心思都有!”
工厂快要倒闭的事情,苏一柯听家里偶尔提过,但是都很快会被一带而过。他父母都要要强的人,心里都憋屈着一股子气,苏一柯还看到过他妈拿出历来的获奖证书徽章偷偷红过眼圈,当时不懂事还以为只是念旧而已,现在听到秦霖母亲这么一说,苏一柯才真心心疼起自己父母来。如果自己的事情再让父母受到白眼的话,真的就是雪上加霜了。而且他们都是本分的普通人,真不知道他们到时候会怎么想,会不会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苏一柯这会儿心真的乱了,可能会遭到来自父母的轻视几乎让他惶恐不安。秦霖母亲看出他受了震动,继续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们小孩子单纯,以为这种事情就只是你们自己个人的事情。其实不是的,这种事情绝对会牵扯到父母家庭,家里出了个同性恋,同性恋是什么,是变态,是脑子有毛病,是神经病,绝对一家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的,会被人戳脊梁骨念到死的。你父母又没有什么错,凭什么要因为你受这么多的委屈和侮辱?你可真是他们的好儿子啊。你父母供养你也不容易吧,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我都替他们不值,养儿子还不如养条狗。”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贴着苏一柯的耳朵说的,用着最轻柔的声音说着最恶毒的语言。
不得不说,听到这番话苏一柯情绪波动挺大的,闭了会眼睛好不容易暂时压抑了下去睁眼说道:“说吧,你究竟想我怎么做?”
秦霖母亲似乎很不甘心他这么快就能回复正常了,神色有点怨恨,所幸还是记得自己的初衷,扬眉说道:“离开秦霖,立马给我退学消失。”
“如果我说不的话,你是不是也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爸妈,甚至我爸妈所在的工厂?”苏一柯早就怀疑是不是眼前的女人让他在班里待不下去了。
“当然我是希望用不着走到那一步。”女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眼角眉梢却开始透着一股子得意。
苏一柯这会儿终于开始感受到愤怒了,那股愤怒就像已经隐藏了很久很久的,从这女人威胁自己开始,从她辱骂自己开始,甚至从被人围观被那男生推了一把开始,这股愤怒是如此汹涌,以至于他开始恨,尤其恨这个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人。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恨过一个人,她的每一个语气,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根发丝都能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连带着,他甚至开始恨这个女人的儿子,恨喜欢上这女人儿子的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下子把她从天台上给推下去。
不过这股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借风烧了一把大火,风过了就什么都熄灭了,只剩下灰烬。大起大落的情绪让苏一柯此刻心灰意冷,甚至提不起精神再去恨,只能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萎靡地站在那里。
秦霖母亲看到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果,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一句“放假之后你就不要来学校了,手续我给你办”就扬长而去了。
天色已经全黑了,苏一柯站在漆黑一片的天台上吹了大半夜的风,他现在的感觉就一个字“累”,极度的累,短短一天,各种负面的情绪他几乎都尝了个遍,那些曾经因为这段感情而有过的短暂幸福此刻也已经荡然无存。同学的白眼,主任的辱骂,连带着可能会有的父母的轻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让少年还不甚强大的神经不负重荷。
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选择的开始。那么,事情的结局,也由自己选择吧。
于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年轻的苏一柯最后选择了天台上的纵身一跳。之前他和秦霖还像普通人一样谈过千禧年世界末日的话题,只是最终没料到,他自己,真的没有迎来千禧年的第一天。
第六十三章
再世为人的苏一柯现在回想起来1999年最后一天都觉得那么那么遥远,原来以为那些事情已经就是自己所能够承受的极致了,谁料到偏偏穿越了。而且还很贱地突然失去之后才回想拥有百般好,生无可恋什么的,真真只能说是年少轻狂。甚至偶尔苏一柯还能跳脱出来想想,究竟是自己是个活的喜欢男人的变态还是个死的模范生对父母的伤害谁来的比较大,虽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即使是对着父母愧疚他也是再不会轻生的了,他想通了个道理,宁愿自己失去父母也不想父母失去儿子。当然,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自己父母。
至于突然听到几乎是逼自己走上绝路的秦霖母亲竟然落到了这个下场,苏一柯自己都不能说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按理说,好像该恨她的吧,至少应该听到这消息出一口恶气什么的,自己当初可是连带着秦霖都恨上了的,只是现在听到她这么惨,说好听一点是疗养了十多年了,其实就是关精神病院里了,震惊之余大概更多的是同情吧。
而且,她得病会不会跟自己跳楼有关系啊?苏一柯简直有点发愁了。秦霖母亲真有这么神经脆弱?呃,刚跳完楼的人似乎没太资格说别人脆弱……
对现在的苏一柯来说,当初的轻生是个错误,而因为他的错误连带着别人——比如说出了车祸的秦霖,进了精神病医院的秦霖母亲——受到惩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心安理得。但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非得原谅那些给他带来的伤害了呢?苏一柯发现自己也不能坦然原谅。
他就一普通人,甚至还企图做过逃兵,然后老天爷玩笑般的给了他更多难题,对于他一个人还不太宽广的胸膛来说,真的够呛。
苏一柯兀自胡思乱想着,这边厢龚教授问半天都没得个回应,终于知道安静下来给他点时间了。也不知道他是那本书上看到的,一个人不想讲话的时候,真正想走进他心里的人所能选择的只能是等待,这会儿知道这人反应慢,就当多给他点时间复习思路理清脉络。
龚教授没再多说话,只是看小保姆一个人下意识地双手不自觉握拳,伸了手过去把拳头掰开,然后假装忘了把手给拿回来,歪着头看风景。
苏一柯低头看了看搁自己左手里的右手,也就那么随意一搁,甚至都没舍得握着自己的手。但是,好吧,他现在的感动点有点低,有点被温暖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一样,终究是有人陪在身边了。即使那个人有点小臭美,有点小别扭,但是左手牵右手的感觉真不错。苏一柯再望了望看着停车场黑乎乎的风景的某人,自己也把右手搭上去了,两只手握着一只手,抓牢一点比较好。
龚教授的眉毛小幅度地往上扬了扬,对着窗玻璃露出个浅淡的笑容,不得不说,还真的挺漂亮的。
两人后来静坐了一会儿,到点儿了就去学校接了小公鸡回家不表。
一家三人都各有心思地早早关门睡觉了,苏一柯这人估计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晚上一睡着就梦到自己又被逼到天台上了跳楼去了,然后一跳就醒,打个冷噤吓出一身的冷汗。虽然早就想清楚简单轻生是个错误,但是还是扛不住梦里面铺天盖地的绝望,一爬高,一伸脚,那黑乎乎的天台就这么直挺挺地跳下去了,那种逼真的高空坠落感就好像是真的掉到了床上一样,都担心骨头会不会摔坏了。想想他自己真跳楼的时候都没这么大感觉,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