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铁他理所当然跟李璇坐一起,他们被安排坐在三人座,由于靠走道的位置早就坐了人,于是杨以恩拣了中间的位置,李璇则坐在最里头。坐下没多久李璇便在他耳边低声问他换座位。
「不用吧?」他不解的看对方。
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李璇没多坚持,报税季过度加班的疲惫还没褪去,出发没多久见他头一歪似乎睡着了。
杨以恩拿出PSP开机,这时身边一道兴致勃勃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Shane的朋友吗?」
Shane?璇?杨以恩偏过脸看着对方,圆脸细眼,笑起来让人很有亲切感。
「我是Ellen,跟Shane同部门,你叫什么名字?」
「杨以恩。」
叫Ellen的年轻女孩点头说了句你好,见杨以恩只是回望自己没说话,先是噗哧一笑,然后才像是惊觉自己音量太大了点,掩着嘴小声说:
「有没有人说你的眼睛很像猫,好可爱喔!」
被说长得一双像猫的眼睛不是第一次,却是第一次被说「可爱」,还是出自一个称不上认识的人,杨以恩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只能扯扯嘴角,低下头就要玩游戏,但Ellen好像没发现他的兴致缺缺,迳自地讲了起来。
「这么早出门害我来不及吃早餐,肚子好饿啊。你吃过了吗?」
杨以恩慢半拍地发现她在跟自己说话,只好说自己吃过了。
「啊……高铁上的食物好贵啊,等到南滩再吃我就饿扁了。」
稚气犹存的圆脸微微皱着,摸着肚子好像真的很难受的样子,于是杨以恩放下游戏机,弯身从背包中拿出一个保鲜盒递给她。
「甜的没关系吗?」有些人早餐不习惯吃甜的。
「啊,你带了吃的?」
Ellen一点也没打算客气,惊呼一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又是一声欢呼,杨以恩下意识朝睡着的李璇看去,人没醒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那厢Ellen已经拿起盒里的东西吃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杨以恩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女版Danny。
「这柠檬派好好吃喔,哪里买的我也要去买!」
「我做的。」杨以恩又拿起游戏机。「你可以到我们店里买。」只不过店址在Y县。
Ellen一听是他做的差点噎到,「你是蛋糕师傅?」
「嗯。」
「哇、哇、哇。」她啧啧称奇。
Ellen吃完一块后挣扎着是要盖上盒子还是再拿一块,于是她问专注在长方形机体的人:「我再拿一块行吗?」
「嗯你吃。」留个三块给李璇也够了吧。
得到同意的Ellen喜孜孜的啖着派,嘴里塞着食物也无法阻止她说话:「没想到Shane有你这么会做甜点的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杨以恩轻描淡写地说了「国中同学」四个字。
圆脸女孩恍然大悟的点头,脸上写着「原来如此」的表情。
「国中就认识感情一定很深厚,难怪Shane会找你来,我连同学会都没去过一次哩,根本不记得国中同学长什么样子。」
想说事情并非如此,但又无法把其中的曲折解释给对方听,这么一闪神杨以恩按着方向键的手指不自觉停了下来,等反应过来只能傻眼的盯着Game Over的字样在萤幕上闪烁。
「啊,这么快就死了?你太逊了。」一旁Ellen说起风凉话。「喏,谢谢你请我吃东西。」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杨以恩将Ellen递还给自己的保鲜盒放进背包。
Ellen吃饱了好像也有睡意,侧着身子打起盹来,左耳边顿时安静了起来。
再看看自己的右手边。李璇双手交叉环抱双臂,头斜靠在窗边大半张脸侧向他这头,刚好可以看到两道浓黑的眉微微往中间靠拢,连睡着了都可以坚持着这么不舒服的姿势,这人执拗的性格可见一斑。
有多久了……杨以恩思索着。不知不觉中李璇在他的人生时间线中占了那么长一段,若不是这个人的坚持,两人应该早就是两条平行线,各自东西了。
他不会夸张的说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绝对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能自在地处在一起甚至出游,每次意识到这点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可思议。
国中同班时杨以恩便察觉李璇那一票人不喜欢自己,他对李璇也没好感,应该说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明显的喜恶,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他所想的只有这样。有些同学会在背后议论他的家庭,他习惯了也就学会不那么在意,听障的母亲跟其他同学的母亲没什么不同,他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只是学历不高的残疾人士很难找工作,抚养孩子、缴交房租等各方面入不敷出,母亲每年都要申请低收入户证明好让杨以恩获得注册减免。
为了让他安心就学母亲做了一切该做的,对他的言论可以充耳不闻,对母亲的污辱却是他无法忍受的,于是在一次的口角中他打了李璇,还有点不甘跟委屈的哭了。
没多久母亲意外去世,巨大的冲击与悲痛将他淹没,被姨婆收养后搬到Y县,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恢复正常生活。那之后理所当然地将跟李璇的争执抛到脑后,连人也逐渐遗忘,毕竟才同班不到一年,毕业前转学的他手边没有任何可资纪念的东西,何况是一个同班不到一年的普通同学。
再次见面是五年前的夏天。一开始他没有认出李璇,虽然名字耳熟,不管脸还是身材都跟模糊印象中的差很多。后来虽然想起来对方曾是同班一年的国中同学,彼此却也有了改变,没有相认的必要,何况那时他已经认清自己的性倾向,跟偶来打工的李璇能有多少交集呢?顶多觉得空了一阵子的房子有新室友挺不错的。
直到对方真的一次又一次地将他试做的甜点全部吃光,直到有次对方吞吐地说他做出的蛋糕就像他的人一样,才开始有了可以跟李璇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的期待。他想或许该让李璇多认识自己一点,却忽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接纳同性恋,当他看到李璇错愕又恼怒的表情时,心里不知道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李璇失望,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他总是拿捏不好。
李璇好像担心他为此生气,始终用一种歉疚的表情看着他,他觉得对方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所以主动把跟男人交往的事情讲出来,并且向李璇道歉,要一个异性恋的男人接受同性恋当朋友还是太勉强了。
其实并没有刻意要疏远李璇,只是找不到理由再去亲近对方。没想到对方会指责自己说场面话、不肯交心之类的,那时候自己倒真的有点生气了,是李璇先对他的性倾向表示反弹,却又反过来质问他,忍不住想到唯一一次争吵也是李璇曲解了自己的话,结果被李璇抓到语病,他只好承认早就认出对方了。
只是他不知道李璇一直耿耿于怀国中那时的争吵,还误会他是故意看笑话才不肯相认。早知道对方是那么执着死心眼的人,自己一开始就会说明白了,但他真的不认为那么多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看着李璇泫然欲泣的表情,『怎么有如此别扭的人?』那时候他脑中全是这句话。
他告诉李璇自己根本不在意,要对方别再将往事放心上,谁知道对方居然哭了起来,像是执意认定自己是个深受伤害的人般的哭泣。他手足无措的同时却也有点感动,原来有一个人将自己放在心里那么久而自己却全然无知,似乎辜负了一份心意。
其实两人根本不欠彼此什么,讲起来全是李璇单方面想太多,这样的话他没再跟李璇说过,免得那人又自怨自艾了起来。
此后两人彷佛有一切重新开始的默契,虽然自己被动多了。往往好几个月都想不到要打个电话问候,等想到时李璇就先打过来了。住在不同县市也不会特别想碰面,但对方偶尔会开一个小时的车来找他吃饭。
一般人早就放弃他这种消极被动又疏于连络的朋友了吧?他不是不需要朋友,但就是改不掉活在自己思维而忽略外在世界的个性。有一回又是在接到李璇电话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联,一直单方面接受对方好意的自己好像太自私了,抱歉两字不自觉溜出嘴,结果那头的李璇沉默了一会儿,语带沉重说:
『我找你让你很困扰吗?』
他这才发觉不小心踩了李璇的地雷,第N次感慨『怎么会有如此别扭的人』。
跟肠子打十个结的人还是直来直往比较轻松,免得最后有理说不清,反而对方把牛角尖钻穿了都还不肯出来,而且这种人明知自己的劣根性却不愿他人戳破,这种人……李璇就是这种人啊,有时候真令人好气又好笑。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闻声,陷在思绪当中的杨以恩才发现被自己腹诽一番的人已经醒了,不知为何有点心虚,他摸摸嘴角脱口便说:「我有笑吗?」
李璇扬了扬眉,眼里有几分促狭,他当场有种自己说了蠢话的困窘感。
报应不爽啊,果然不能说人坏话,就是在心里想也不行。
第十八章:难言6
自高铁下了后还得再转一趟车才到南滩,但比起以前搭客运摇晃数小时的痛苦,搭高铁还是舒服便捷多了。
补过眠的李璇看起来精神好多了,check-in后进了饭店房间就那边摸摸这边瞧瞧,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明明家境不错,却好像看什么新事物都饶有兴味,这点杨以恩倒是有点羡慕。
「你来看,我们这间刚好面对着海堤耶!」李璇站在窗边拨开厚重遮光的帘幔,朝他挥手着。
依言走上前,只见无云晴空下一条长长的海堤在不远处延展出去,有座钢型拱桥横过海堤而立,彷佛一弯浮在海面上的银虹。
眼前这片美景在杨以恩心里荡起阵阵涟漪,上次去北关的天气太差,今天来到南滩才真正有了亲近海洋的感动,他不禁有点蠢蠢欲动。
「很美对吧?晚上看会更美。」一条胳臂横过后背搭在他肩上,半个身子紧贴身侧,李璇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这次来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花火节,晚上天空施放烟火,拱桥会配合打出不同颜色的光,一定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
「导游刚刚在大厅讲解行程时说的,你都没在听啊?」李璇故意使劲勒了一下他。
杨以恩觉得两人靠着的部分隐隐发热,才一下子他就被蒸得有点冒汗。
「别靠着我啦。」
「嘿嘿,夏天嘛!」听他这么说李璇故意靠得更近。「感受到我散发的『热力』了吗?」
「……」
猫眼斜睨四眼。
「你体温这么高真像小孩子……不是有句话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吗?」说完杨以恩很不给面子的噗哧了。
「……」
四眼反瞪猫眼。
哇一声不知道谁先喊出的,两人先是四手交缠都想攻击对方身前的空档,然后不知道是谁的脚绊到了谁的腿,先是一人翻倒在铺着厚毯的地上,另一人则一屁股往那人柔韧的腰腹一坐——
「唔!」
声音是从颜色稍淡的唇瓣间挤出来的,杨以恩急急地喘着气,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一道阴影盖头遮脸,定神抬眼一看他不由得慑住了。
李璇悬在他上方,鼻翼微微翕动,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在脸上,少了镜片遮掩的眼眸幽亮深邃,里头是无法分辨的情绪,被这么看着好像那些情绪都要流到自己眼里。
杨以恩刷地脸像冒了火似的烧起来,忍不住蹬了蹬腿,可制住他下半身的人文风不动,平贴在他胸口的掌心热得像能穿过肌理,全然处于下风的姿势太不好受了。杨以恩低声嗫嚅:「喂李璇,别闹了,你、你起来!」
无言对视了将近一分钟,就在杨以恩觉得背部已些微汗湿,李璇总算支肘翻身站了起来,他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脱力得无法马上站起。
捡起眼镜戴上的李璇朝他伸出手,杨以恩假装没看到自己略微发抖的指尖,也不去想对方是否看到,藉力使力站起后马上放开那差点烫伤他胸口的手掌。
面颊还是热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是什么颜色,有点懊恼起自己偏白的肤色,这时候脸红好像显得心虚……有什么好心虚。
「真夸张,也不想想自己多重。」按着肚子,不是痛,只是钝钝沉沉的。
「……」
「害我早餐差点吐出来。」
「……」
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杨以恩有点厌烦李璇闷声不吭的,为这凝结的气氛平添更多诡异。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未完的话语,不管来人是谁至少都打破了沉默,李璇脸色不豫地应门去,杨以恩则悄悄用左手握住右手,握得很紧,像是要制止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要集合了,你们两个好了没?」Ellen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差不多了。」
跟在李璇后头进来的Ellen一看到正对着海堤的窗景,发出羡慕的赞叹。
「哇,你们这间的景观也太好了吧,怎么住对门会差这么多?」
在她好奇打量的同时,李璇又朝他看过来,暗暗吸了一口气,杨以恩拿了钱包跟帽子在两道炙热目光下走出房门。
「我先到大厅去。」
快步进了电梯按下楼层键,他不敢看镜子中自己的脸。
……
莫名成了三人行。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望夫石!」
圆脸被遮阳帽一盖,上头的细眸眯得只剩一条缝,笑容都像要堆上脸颊,Ellen好像天生人来熟,也没拿绳子拴着,杨以恩却有种被她声音牵着跑的错觉,其实不讨厌Ellen的直接爽朗,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杨以恩偷觑了落后几步的另一人,脸色神态如同往常,拿着相机在跟其他人聊着什么,已经没了刚才的阴阳怪气,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却又像空落了什么。
走进建在海崖的凉亭里看Ellen口中的望夫石,听她拿导览手册说着可怜妻子等候丈夫归来,最后化为海岛的耳熟故事,什么从这边看过去像人头发、肚子、双脚的石块,怎么他只觉得是普通的三弧小石丘,绿一块黄一块的植被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灰褐表面上。
Ellen听他这么形容,拚命将细眼睁到最大,抖着丰满双颊,然后抱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唉唷笑死我了,狗、狗皮膏药……哈哈哈,笑死我了。」
这时李璇已经走到两人身旁,一脸不解地看着笑到快抽筋的Ellen,后者揉着脸颊原话重述了一遍,李璇也忍不住拉开嘴角。
杨以恩兀自冷眼以对,任由Ellen拍着他的肩膀说:「原来你是个冷面笑匠啊……狗皮膏药,噗!」又是一阵笑。
看她笑成那样子,本来还冷淡着的脸也不由得漾起浅浅笑意,杨以恩语带无奈:「你的笑点也太奇怪了。」
「是笑点很低吧?根本没什么好笑的也可以笑得乱七八糟。」李璇搭腔。
「我哪有啊!」
「哪没有,上次你就在办公室……」
两人拌起嘴皮子很有得拚,本来杨以恩还带着笑意听着,然后就发现了自Ellen眼中透出的熠熠光彩,发现了圆脸泛着的淡淡绯红,原以为是阳光晒出来的……早先按捺下的紊乱悄悄在心底流窜。
李璇跟女孩子相处的画面不是第一次见过,当年这人跟初恋女友更亲密的姿态都看在眼底,他那时候还能笑骂一句「别放闪」之类的,怎么今天却有点无法直视。
按按被海风吹得有点松脱的帽子,杨以恩退了几步远,隔着几个人的距离看那张在阳光下显得俊朗非常的脸。
不笑的时候书卷气浓厚,优等生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就算是戴着眼镜也好像挡不住眼里倾泄的笑意,再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是很讨人喜欢的长相。
看着看着,杨以恩躁动的胸口静了下来。心平气和了,几次引发「心律不整」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
他平时表情达意是迟钝笨拙点,却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了,不然那晚在酒吧就不会任由林文嘉吻,想要试探自己有几分喜欢在对方身上却发现提不起劲,终究没有和林文嘉发展下去的冲动。
原来有些事情一旦意识到就很难回到原先的心态。自感错愕的同时又觉得懊恼,然而比起自己的心情,有样东西杨以恩更不愿意失去,这东西已经握在手里觉得是自己的,如果一下告诉他东西不属于他,打击会比一开始就得不到要来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