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面前的服务生,穿着笔挺的燕尾服打着领结,微微躬身看似十分恭敬。不过夏意这样孤零零只身一人,既没有女伴,也没有下属随从的客人,身份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服务生也就怠慢了点,没将高价的酒水咖啡单递过来,只是轻声问:
“先生想要点什么?”
夏意也不说话,就是看着他,其实他是挺认真的在等菜单呢。
一分钟后,这个服务生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了,大约在心里嘀咕,这人有点不正常吧,正尴尬无比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笑。
“夏前辈原来在这里!”
这是一个妖娆无比的女人,眼睫上涂的是带银粉的魅蓝,她的身材非常好,是典型的前凸,后翘撅S,尤其还穿着一身蓝白底色的旗袍,黑色丝袜与鲜红色高跟鞋,她扭着腰肢走过来的时候,附近的男人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目光黏住了死也挪不开。
“前辈身边的那个新人助理呢?实在没规矩,在这种游轮上到处乱跑,要是得罪不该得罪的公子哥,可就惨了。”
她摸出一根细长的烟,线条光滑的银质打火机外壳上的花纹证明这是某品牌限量版,手指一动,轻巧的就点上了火,蜜色的唇彩在烟嘴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她的动作妖娆又优雅,一撩大波浪的头发,对着旁边看直眼的服务生说:
“给这位先生一杯苏打水,一份象拔蚌。”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声。
“那是谁?挺眼熟。”
“好像是某个出名的平面模特吧,对了,在瑞丽杂志上看见过!名字叫安莉!”
就在无数人用森森妒忌的眼神瞪着夏意时,这女人却没有顺势在桌边坐下来,而是踩着高跟鞋,肆无忌惮朝周围抛了几个媚眼,若无其事的走了,霎时露天咖啡厅里的客人一半在喊结账,魂都跟着她一起走了。
夏意却是在三分钟后,他脑子里生硬的逻辑才理出她的话外之意。
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太惹眼,最好让李绍也少出客舱门,这次游轮上有来头不小的人物,绝对是他们惹不起的。
其实这趟旅程从开始夏意就有不祥预感。
坐飞机的时候惴惴不安,上船后还是七上八下,难道是因为没有脚踏实地,所以缺乏安全感?
埃斯博格综合症患者对于数字非常敏感,尤其在他们感觉到不安的时候。
1月7号下午17点,塔拉萨女神号第七层甲板最右侧的露天咖啡厅,编号17的桌子,从这点就能看出夏意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焦躁里,他并不晕船,这种感觉毫无来由。
塔拉萨女神号全长接近200米,宽30米,露出海面的高度足足有49米,总共有十层甲板,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完全是一座规模完善的海上城市,定位仪求助系统啥的就不用说了,除非遇到几百米高的海啸才有倾覆危险,但有卫星在天上,船长会第一时间知道周围海域的天气状况,这可不是泰坦尼克号的年代,塔拉萨女神号行驶路径最高不过北纬40度左右,可没有冰山这种东西。
夕阳将海面上渲染出一层炫目的金色。
夜幕降临的时候,塔拉萨女神号上的疯狂嘉年华才会开始。
无数男人穿着名家设计,牌子罕有在国内无法买到的西装,他们随意决定今天晚上的猎艳目标,自诩成功人士的他们,拿着一张金卡或者凭借身上的衣服,就可以吸引许多美女的目光,不过这趟旅程让这些男人觉得有趣的是,还有不少明星。
游轮太大了,光不同风格的酒吧就有八间,特色餐厅又有十二个,分为意式,法式,中式与日式,第五层甲板中央甚至有条真正的时尚精品购物街,两边店铺卖来自巴黎的新款时装,瑞士名表,尾数至少有7个零的珠宝首饰,这种景象让晕船吐得半死,拖着半条命爬出来的李绍目瞪口呆,全部家当都买不起,那些挥霍得眼睛都不眨的人,深深刺激了他。
“夏哥,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有钱人了!”
李绍愁眉苦脸的说着,他正盯着服务生递上的菜单,嘴角一阵抽搐。
这还是他特意找到底层甲板的一家中式餐厅,可是小笼包300块钱十个,牛奶一百块钱一杯,牛肉面也一百一碗,这是啥概念?(因为是海上,每天都需要直升飞机空运新鲜物资过来,所以牛奶价格就高得离谱= =)
李绍咬牙点了,端上来的面条跟大街上10块钱的牛肉面没有任何区别!
不对,还没大街上好吃,李绍气得直哼哼。完全没有上船之前的兴奋,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一样是恹的,夏意也不吭声,其实他下午那餐根本不算是饭的海鲜,抵八碗面条了。
“夏哥,你看,我没带多少钱……”
李绍吭哧吭哧的用筷子搅着碗底。
夏意并不是走红的演员,收入不低是因为他接的戏多,导演只要讲一遍戏就能全程状态良好让人觉得忒省心,但口碑这么好的他,辛辛苦苦两三个月演一部电视剧也不过五六位数的酬劳,怎么能跟那些动辄数百万片酬的巨星比?
李绍是他的助理,知道夏意的经济状况,以前每次工作餐也好,在外面吃饭也罢,都是夏意买单,李绍挺心安理得,但今天他的人生观受到严重撞击。这并不是他们吃得最贵的一餐饭,只是几百块,但一想到还要在游轮上生活半个月,李绍就脸色煞白。
夏意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将房卡取出来示意服务生买单,塔拉萨女神号游轮按照客人所住的房间等级,可以暂时赊欠一定的金额,每天只需要客人结算一次即可,最高级的豪华海景房,甚至可以下船的时候再结账,当然那账单肯定是个天文数字。
李绍有点讪讪的想说什么,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大力,将他猛地压趴在桌上,一头砸上面条碗,汤汁洒得一身都是,额头也磕破了块皮。
“谁没长眼?混……”
李绍还没骂完,扭头一看,顿时吓得退出去好远。
那是一个打扮刻板严肃的老头,原先坐在李绍后面一张桌边,毫无预兆的仰头倒下,脸色青紫浑身抽搐,眼看有进气没出气吗,老头原来搂着的女秘书也吓得手足无措,失声尖叫。
“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跟我没关系啊!”李绍紧张得不行,连声大喊。
反倒是餐厅的服务生训练有素的跑过来一看,立刻无线电喊领班通知船医。
“喂喂,奇怪?”那服务生看着耳麦式对讲机,以为它坏了,立刻奔去叫人。
夏意走出餐厅的时候,还听见周围人群的议论。
“……好端端往下倒,看上去像突发心脏病。”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李绍却吓得不行,一边走一边张望,生怕有保镖之类的人物冲出来将他抓回去。但还没走回船舱,路上又看见担架从保龄球馆抬出来一个全身抽搐的老头。
“年纪大,就不要玩那么过火……”
“张经理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
这些窃窃私语让李绍迅速恢复了平静,还跟着乐不可支:
“夏哥,这些有钱人,真是好色不要命了!”
夏意看见提着医药箱匆匆奔来的船医,不对,是船医的背后,远处海面的天空聚满了本该归巢的海鸟,发出清亮的鸣叫,在海面上方不断盘旋。
远离游轮光照的海面好像泛起了一丝银亮的水光,就好像有条大鱼悠哉的出来透了口气,又立刻沉下去一样,夏意快步走到甲板前扶着栏杆望去,除了那些不该在夜晚飞翔的海鸟之外,什么也没有,海面十分平静,只有些微微的波澜。
额角忽然有种诡异的刺痛,夏意回头看灯火辉煌的塔拉萨女神号,层层甲板都是西装革履的男人,或者穿露胸露背晚礼服的女人,在音乐声里互相交谈,闲适而虚伪的笑着,这一切,却让夏意不祥的预感愈加清晰。
就好像有个可怕的怪物,正隔着海水,阴森的盯着这艘游轮一样。
第三章:末日将临
整整一夜,夏意都没有合眼。
他的记忆力比常人要好得多,尽管当中有许多他并不感兴趣,类似数字一类的东西他甚至会在记下后十分钟就忘记,但对于电影的印象是极深的,稍微细想,就能完整到细节与台词。
所以他不可遏止的想到了那部叫极度深寒的恐怖片,而且电影里描述的故事正好发生在中国南海。是个拿血腥做噱头的片子,那艘游轮上的满地尸骸大约会让许多人吃不下饭。但塔拉萨女神号可不是一般的庞大,所谓十几米长的海怪,也就是它的百分之一。
况且那只是个荒诞的故事,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那样可怕的怪物,也是生活在深海之中,强大的水压注定了它们浮上海面就等于找死。
夏意经常会莫名其妙的焦虑。埃斯博格综合症是自闭症里很特殊的一种,患有其他孤独症的人对周围的世界大多漠不关心,但埃斯博格综合症不一样,他们仍然关注外面的世界,而且是渴望与之建立联系的,但他们无法做到这点,不能理解别人,也不能妥善清晰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而且这还是个恶性循环,因为没办法交朋友,融入环境的去生活,所以会深刻的自我怀疑与厌恶,甚至听到有关社交的一切就本能回避。
他们会把一件很小的事情想得很严重。
如果同样的情形被李绍看到,最多想一下,转瞬就抛到脑后了,但夏意的记忆力与想象力,让他不断思索今天发生的一切。
那个忽然倒下去的老人,上飞机前看到的新闻,报纸……
对于细节十分敏锐的夏意不用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就立刻想到这之中极其可怕的关联点,同一种海鸟,同一种鱼,然后为什么只有心脏病?
餐厅里李绍背后坐的老头,恰好在夏意视野范围内,似乎是那个老头搂着女秘书仰头大笑的时候,中间的过程没注意,就知道他笑着笑着忽然直挺挺倒下,而后来看到的那个……打保龄球根本不算是剧烈运动,只需要微微俯身,然后抬起——!!
会因为猛然抬头而发作的心脏病,难道是颈动脉窦?
在夏意这一类人当中,看问题的重点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如果亲友患上心脏病,一般人只会惊呼一声问医生怎么样严不严重?夏意的却会问,得的是哪种心脏病?虽然目的完全一样都是判断病情轻重,但思考逻辑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习惯,注定夏意会记得许多跟他无关的名词与知识,因为那是他对外界环境与事物做出判断的根本依据,也是不善交际的恶循环,都懂了生僻名词的意思,就更不会主动去发问。
夏意一直熬到清晨,才有些迷迷糊糊。
塔拉萨女神号实在太大,在略微有波浪起伏的海面上,人在船舱几乎感觉不到床的摇晃,而且床也是固定在地板上的,所以即使是晕船严重的李绍,一个多小时后就精神抖擞的适应了。
夏意所住的船舱,不是海景房,没有窗户看不到海面,但这恰好对他胃口,如果透过窗户看到黑漆漆的海面,那么他这一晚,就是拉上窗帘也要疑神疑鬼眼角抽筋。
所以他隐约感觉到身体稍微往左边晃荡了一下,迷糊里也没在意,海上总会有些稍大的风浪的,这样想的人太多了,凌晨四点,再怎么狂欢的人也筋疲力尽准备歇息了,船舱这一侧偶尔从灯光映照的窗帘看见一道细长黑影的人,都下意识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掀开窗帘,唔,游轮上的光十分亮眼的投照在周围几百米的范围内,但船自身投下的笼罩阴影,就显得更浓重。
夏意是在一片喧哗声中惊醒的。
看了眼放在床头上的手表,已经九点了。
在习惯彻夜狂欢的人生活表里,不到下午两点,都不是起床时间,但毕竟这附近的都不是海景舱,也就是说,要不住着夏意这样没名气的艺人,要不就是某某公司重要部门的中级管理层,而像李绍这样捎带的助理,则是在更底层,得两个人住在一间房。
所以他们因为工作习惯,醒得都比较早,就算是宿醉,生物钟也很准时。
“太离谱了……昨天还100,今天1000都买不到?”
夏意揉了下额头,因为觉得会出什么事,他昨晚是和衣躺在床上的,衬衫现在皱巴巴的挂在身上,他对看热闹没有兴趣,但显然,就是他隔壁房的客人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对服务生大发雷霆,所以再好的隔音效果也没啥用。
“就是,知道你们是亚洲首屈一指的……但也不能离了海岸线,就十倍的涨价……”
一个尖锐的女声让夏意稍微清醒了点,听到有服务生一迭声的赔罪:
“先生,小姐,十分抱歉,船上的牛奶已经没有了……“
“笑话!塔拉萨游轮不是号称满足客人的一切需求吗,要是没了葡萄酒还能理解,你要人相信昨天晚上开的狂欢派对是用牛奶洗澡吗?”
“对不起,不能满足您的需要,我们十分抱歉。”
门外的争执还在继续,无非就是借机质问,以捞到一顿不菲的午餐作为补偿,毕竟塔拉萨女神号上的一切消费,足够让这些自诩成功人士的白领心脏抽搐。
好像在跟夏意的预感作对似的,起航十八小时之后,海上都是风平浪静,阳光灿烂,中午过后,甲板上下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与女人互相搭讪,判断着对方的身份与能给自己带来的好处,笑语不断,这个时候,衣服的牌子,品味就是个关键,不少男人若有意若无意的对着海风稍抬手腕,露出造型各异的名表,只要确实有档次,立刻就有一场美妙的艳遇。
这时候谁还会在乎苏打水是不是八十一杯,鸡尾酒是不是四位数的价格,大方无比掏出各自的房卡,喊服务员买单。
“夏哥,韩老板今天晚上在十层碧波舞厅里开派对,赵经理说了,公司所有人都必须去。”
李绍一边说,一边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那些打扮时髦的女子,身份可能是白领又或是某些富商带上船的小蜜,不知道是海洋气候,一月的季节,虽然航行纬度很低,但温度就跟四月似的暖和,穿什么风格衣服的美女都有,绷着薄薄窄裙的,套着名贵小礼服的,那一双双修长曼妙裹着丝袜的长腿,让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打滚一年都没有的年轻人看直了眼。
不过难免就会瞄见既没身材,也没长相的女人,不过与之相反,这样的女人身上的珠宝更加昂贵,更有品味,身边围着的男人也最多。
“啊呸,这些人真是孙子!”
李绍喃喃骂了几句,然后他发现夏意完全不在听他说话。
“夏哥?”
这海有啥好看的,李绍初见的时候恨不得跑到船头摆个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姿势,现在已经麻木没感觉了,除了水还是水,李绍估计等自己下船的时候,搞不好看见蔚蓝一片就想吐也不一定。
一群雪白的海鸟围聚在不远的海面上,忽东忽西的跟着游轮,很不对劲。
这已经远离海岸线了,附近也没什么海岛,不该出现这些海鸟,而且它们明显有些筋疲力尽,身姿僵硬,完全没有敢于在暴风雨里飞翔的英气勃勃。
“哈,看到没有,海鸟聚集的地方,说明海面上有大量的鱼群!”
栏杆边另外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男人对着身边的同伴吹嘘道:
“我敢打赌这边有沙丁鱼群,看吧,它们马上就要开始它们的捕猎之旅了!”
话还没说完,果然有几只海鸟收拢翅膀,炮弹似的一头扎进海面。
夏意眼睛不算太好,隔得那么远,他没有办法看清楚,但觉得这些海鸟的行为很反常。
“知道嘛我们企业的文化就是海燕,这种鸟虽然不是,但它们也很顽强,这样一头扎进海水下可达到四五米,叼走一条鱼后会立刻浮上水面,回到天空中……”那男人继续夸夸其谈,但周围的人都兴趣缺缺,比如李绍,只专心看美女呢,只有夏意握住扶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