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弦甩袖,斜睨了他一眼:“省省吧,别老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这事可大可小,难保你我都得给扯出来。”
“那,那孩子怎么办?要保到底么?”
幽弦沉吟不语,一脸凝重。
“想不通啊想不通,小云子怎么会这么在意……说特别也不是很特别嘛,宠爱的话,也配不上他呢。”
幽弦无语:“……你就不能不这么龌龊么?”
男子摊摊手,无辜道:“秦楼楚馆泡太久,你且问问你自己,逃得开这些个想法么。”
幽弦抱臂继续用眼角瞟他:“都多少年了还是满腹牢骚,亏您还是前辈呢……大叔。”
男子脸上浮现青筋,虽然当年自己正当青年,幽弦年少,任性起来随时随地喊他大叔,那时也就算了,这么多年过去,乳臭未干的少年早长大成人,还被这么唤,实在是……
没面子啊没面子……
哼,抄起一叠信纸对着大开的领口一顿扇风,不客气地顶回去:“今天怎么穿了这个灰扑扑暗沉沉的色,还上上下下盖了个严实?你不是一直怕热,过年的时候还宣称要标榜春衫单薄尽风流么,这才几个月,就转性了?”
几句话戳中死穴,幽弦脸色一变,终究没发作,眉头慢慢舒开,笑了一下:“人不自重谁能重?”转身便走,越过肩膀扬了扬纸,“谢了。”
男子摇头而笑,又扇了几下,停了下来。抓起桌边水壶对着头顶哗啦啦倒了下去。
“连点风都没有……热、热死了!”
出得门去,下了楼,幽弦止步,身体一个不稳,向后倒去,脊背硬生生撞在墙壁上。他轻轻喘息,抬起手看着不知何时被自己捏得皱皱巴巴的两张纸,闭上眼,耳中鸣声越来越大,最后占据了整个脑海,夺走静下心来思考的能力。
皱紧眉头。这副身体,有时候,竟连梦简也不不上啊……
章之七:怨侣 中
向阳馆里,年轻公子着紫衫束玉带,长发披散,衣襟松敞,斜倚在屋檐下竹榻上,以扇抵额,悠然自在的眼神扫向一旁院墙。
白衣少年半跪在院墙上,一手青砖白瓦,一手执铲,从个泥盆里挖出些混杂的泥块,抹平在墙头。在他下面,墙根底下堆了两堆瓦,一堆新,一堆旧。
正是午后,烈日当头,少年暴晒在大太阳下,神色淡然,手下平稳,不焦不躁。
这少年正是卢璋,陪风停饮酒到清晨,本想去买些新砖,回来帮忙修补破损院墙,无奈不胜酒力,回到客栈后一头栽倒在床铺上,直到过午才好些,便匆匆赶过来。风停见他如此好意,便顺手编排他把自己这向阳馆的一圈院墙上的瓦都给换了,卢璋见他院中摆设委实有些陈旧破败,便欣然应下。
半个时辰过去了,风停这边早添过四五壶凉茶,卢璋却一时半会儿也不曾休息,远远瞄他额上,也不曾出过些汗珠,虽未做过这铺瓦的活计,做起来却是认认真真有模有样,手脚麻利得很,神色间也全无半点疲惫之色或是无辜怨怼。
给自己扇着扇子,一面稍稍羡慕少年武功好不怕天热,一面悠悠地想着。
再怎么憨厚老实,也该知道自己是故意编排他,何况这少年只是沉敛守礼,也并非那种性情很憨予取予求的人啊。
卢璋把手边最后一片瓦轻轻铺在墙头固定好,垂头看了看地下,寻找着力点好跳下墙头另取一些瓦上来。突然听得“啪”的一声合扇响,他循声望去,却见一直在竹榻上歇息的那位公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然后向自己道:“你下来歇一会儿罢。”
卢璋并不觉得怎样疲累,本想拒绝,被他那清凉的眼神看过,一时觉得,若推拒了这番好意,便等同于直接羞辱风停了。他只好放下手上活计,在墙头上直起身,正要跳下去,忽然目光一远,越过整个院子看向外面。
风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院门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来。夸张的是,后面较为高大的那个人举着一柄红伞,正想尽办法将两个人都遮挡在毒辣的日头的蒸腾外,而前面那个低着头,脚下匆匆。
这两人可不是梦简同江陵?
卢璋看了一眼自己搭在那堆旧砖旁的配剑,跳下墙头,去洗干净双手,剑就弃在一边。
风停看在眼里,什么话都没说。
等到那两人踏进院子,风停首先向梦简道:“这人何时成了你的跟班?”
梦简不得已承认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人的存在,无奈道:“……让给公子可好?”
他原本不理会江陵,想起该到向阳馆走一趟,因此出了菊最楼就向这边走来,风停是要求他自己前来,结果江陵还是跟着,梦简既已打算无视他,自然也甩不脱,只好任由他跟来了。
江陵在一旁委屈道:“我错了还不行吗?”
风停笑道:“我可不敢。”话里有话,一层又一层。
“叶公子怎么惹着了梦简?”一向温顺腼腆如同安静小兔,今日却有点炸毛。
梦简江陵各自偏过头去,默契地保持沉默。
风停一听,不由得上下仔细看了看梦简。少年性怯,蒙混的技巧差,看样子,没出什么事啊。
心中一叹,真是道上混久了,思想有点不正……
说话的功夫,四人已在屋里围了一桌,江陵和卢璋互相看了一看,一个若无其事,一个按兵不动。
风停去架上拿下个小木盒,递给梦简:“两个虽然都是外人,也正好,你回去告诉幽弦,让他双倍,顺便说清楚都是睡在这儿旁听,警告他再敢给我任性,别怪事情传出去后果堪忧。”
“……”梦简眼睁睁看着木盒落在自己手中,一时失语。这烫手山芋……而且……
心底那一丝不妙果然化为现实,只听风停一扇子拍他额头:“你也是!当我不知道么?你以为这次怎么让你过来?我辛辛苦苦配成、又亲自煎好的药,你敢给我不吃!”恶狠狠的架势,俨然一副打算立即生吞了他的模样。
梦简吃痛,乖乖点头,不敢当着他的面摸痛处。心中后怕,莫非刻意让自己来是为了痛打他一顿?
风停原本倒真有此打算,但要打的可不是梦简。毕竟面对的是梦简,还是个乖巧的孩子,不好大动肝火,责备几句也便罢了。愤愤地到桌边坐了,倒茶,心中怨愤:幽弦那无良的,自己不敢过来,就把梦简推出来当挡箭牌。
说了些闲话,没什么别的事,想说的话碍于旁人在座,亦说不出口,因此坐了片刻,梦简便告辞,江陵随之起身,卢璋却突然发话:“叶公子请留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江陵。
梦简看了他们俩一眼:“我先告退了。”
“梦……”见他转身,头也不回,瘦削的后背挺得笔直,江陵那个悔啊,早知道就不去招惹他了,好说歹说地把自己那把晴雨皆可用的伞塞给梦简。
“叶公子,”卢璋再一次道,“借一步说话。”
风停似笑非笑地看看卢璋:“又不帮我补墙了?”
卢璋面现难色,犹豫一下,向风停拱手道:“公子请放心,卢璋绝非半途而废背信弃义之人。我只同这位叶公子说几句话,速速便回。”转身向叶江陵斩钉截铁地道:“叶公子,请。”竟是再不问风停意见,走到墙根下拿起剑,跃上墙头,向北纵身而去。
江陵抬头望天,:“他刚才是说,只跟我说几句话是吧?”
风停摇了摇折扇,遮住半张脸:“好似如此呢。”
叹了口气,江陵向外走去:“唉,说明我应该还能活着回来吧……”踏出门的瞬间,也消失踪迹。
听着外面蝉唱,风停闭上眼。对自己的身份有所确定,才不隐瞒身怀深重武功的事实。从几面之缘的接触来看,也并非是能在那卢姓少年剑下败北之人。他的实力,绝不仅仅目前所知的这一点点。说出那样的话,也只能理解为,以“叶江陵”的名义,而不是别的什么、别的谁,“活着”回到这里,那孩子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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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之下,难教人不气虚体弱,梦简走到立雪苑外一段距离的竹林时,扶着一根很是粗壮的修竹稍事歇息。林中幽阴,暂不必遮阳,他把伞慢慢收起来,看着伞面上的大片桃花,眼神终是暗了下去。
心里虽是置气,缘由却总是在自己。旁观的是他,无辜的亦是他,不过是相处了几日,自己就使起小性子害他难堪。明明知道不该如此,明明是很理智地处理着身边的事情,却还是……
有什么可期待的。已经是这样了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期待着,不管是怎样地任性,总会有人温柔地谅解呢?
江陵一直缠在自己身边轻易不肯离去,今日看来,想必也是为了躲避那位卢公子或是其他什么人的缘故。倘若自己任性地离去,由此导致他遭遇什么危难,他若是生气怨恨的话,就生气怨恨好了。
“一脸幽怨地在想什么呢?”冰冷讥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梦简一惊抬头,瞬间全身僵硬,半张着口,发不出一丝声音。
细长碧绿的毒蛇紧紧地缠在颈间,梦简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如同梦魇的深深恐惧一瞬间就夺去了他的大部分感官,脑海中只模模糊糊地响起一个狰狞的笑声:“我等你很久了,秦梦简。”
记忆像炸开的焰火,无边黑暗中绽放出有人觉得灿烂有人觉得欢乐、而自己看着却寂寞又难堪的过往碎片。
每一次每一次,无论躲到什么地方,都会被这个人,和他的群蛇抓到。疯狂扭动的弯曲身体、冰冷狰狞的眼神、肆无忌惮地伸着毒液的獠牙……被蜂拥而上地扑倒在地、摔倒在石头上、滚落山下,压迫挣扎中擦伤的皮肤、折断的肢体、残破的记忆……每一次每一次,都以遍体鳞伤哭花了脸看不清视线里的一切事物收场,然后是那人夸张地大笑践踏着自己,遥远的背景里常常出现某人漠视别处的身影。
曾经的爱惜呵护教导和陪伴,与那些时候形成天与地的反差,扭曲着他全部的人生,直至最终变形折断成如雨般冰冷碎落的凄然。
……还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这两年,终究,也不算白活。
细小的自嘲,叹息着扎入心底,让他不动声色地恢复视听,渐渐看得清眼前。
仍然是那样张狂凌厉的红衣和笑容,他拼尽全力压抑着尖叫落泪想要拼命逃走的本能,尽量平视前方,淡淡地,看定靳越红,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让你久等了,靳公子。”
章之七:怨侣 结
靳越红明显一怔,而后眼中厉色瞬间以倍增:“让我久等?你这种贱人,不该让我等!”缠在梦简颈上毒蛇感受到主人怨怒,又多缠了一圈,身体向内一勒,梦简登时喘不上气来,一张脸瞬间苍白发青,扶着竹子的手指渐渐脱力,另一只手中,红伞渐渐滑落,掉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梦简垂下眼,脸色已经有些发紫,还看得见那蛇在自己眼前长大了口露出淌着涎液的毒牙。意识有些模糊,心中明了,自己大概已经难逃丧命于此的定数。视线轻轻转了一个方向,努力睁着双眼看过去。
即使是这种情况,你也……不可能为我……出手罢……
突然一物破空而来,射进蛇的七寸,毒蛇剧痛之下拼命扭动,梦简颈间的束缚也因此渐渐松了开,他身体一个不稳,向后跌坐在地上,抑制不住,捂着脖子全身发抖地咳嗽了起来。
靳越红看着毒蛇掉在地上,抖了几下便不再动了,一片细长的竹叶一半插入蛇的七寸、深处的血染红了露在外面的竹叶的一半。震惊很快转为愤怒,他转身怒道:“司空!你!”
被叫破,司空凉闪身落在靳越红身边:“我警告过你了,不要轻举妄动。”
“你也看到了,这小贱人居然没死!他当年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不过是要重新解决不该活在这世界上的人而已!”
“这里是风雅阁,连他为什么会活着、又为什么在这里都没弄明白,就想在云家的地盘上杀人,我真是把你宠坏了。”司空凉冷冷地道。
靳越红还向再辩解,一抬眼却看见司空凉冰冷寒郁的眼神,心中一寒,又听他道:“你忘了此行的目的吗?”
靳越红愤然,却不敢顶嘴,恨恨地看着大难不死的梦简,转身倏然离开竹林。
等了片刻,梦简那边的状况有所平息,司空凉看着不远处垂头的青衫少年,慢慢挪步过去。
感觉到他的靠近,梦简身上僵了一下,微微抬了抬头,哑着嗓子勉强开口:“多谢……相救。”
司空凉看着他藏在偏分刘海和长睫下看不分明的双眸,面无表情地道:“不是救你。”
梦简并无过多反应,只垂下眼。
“看来你是知道的,我若不出手,死在这里的就是小红了,因为那位藏在竹林深处的高手。”
梦简一动不动。竹林里亦更无声息。
“无妨。即使这林子里只有我们三人,我也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梦简依然静默,关于他这一番话,仿佛不曾听见亦或听而不闻。
司空凉严重漾起一闪而逝的异色,看了他片刻,转眸看向地上的伞:“这是那位叶公子的吧?他自称什么来着……‘江陵’?”说着,俯下身去捡那把在这青翠竹林中分外扎眼的红伞。
就在指尖即将够到伞的一瞬,忽然一只细瘦白皙的手伸过来抓住伞柄向后一挪,司空凉抓了个空,保持着伸手俯身的姿势,定住。
转目,带着压倒性气势的冷淡眼神看过去,少年一手紧揪着衣襟、一手死死地抓伞,全身紧绷,不安地咬着下唇,却从细细颤抖的细密长睫下,抬起一双宁静如深潭的眼眸。
淡淡的读不出太多情绪,却又从里到外透着不容许有异议的坚持。
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盯了半晌,司空凉拢手,直起身:“原来如此。这两年,你成长了不少。”
梦简垂下眼眸,不语。
那句“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那个姓叶的,你可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司空凉继续发问。
“……不知。”直面眼前这个人,还要对他开口讲话,是极其极其困难的事情。
司空凉不再言语,也没有这个必要。又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他转身,离去之前丢下一句话。
“告诉你也无妨。若非看见你如今的成长,即使小红被杀,我也不会出手的。”
不再关注梦简的反应,他踏着林草,窸窸窣窣地去了。
梦简在他身后慢慢抬起了头,深深的视线看定他,看着这个无数无数次只能看见背影的人,再一次,从视线里,从生命里,远去。
所以他不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面无表情神色冷冷的司空凉,终于动容。
说什么“成长了不少”。
实在是太浅了。
变了。从里到外,从看得到的到看不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在他看不到也不在意的地方,这个一度软弱得任人捏弄也只知道默默哭泣的少年,已经变得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小红看不出来,却已经在凭本能,说什么也要除掉他了。
那眼神……
闭上眼睛,将那过目难忘的眼神从脑海中扫除,睁开眼时,已经恢复无情的外表,迎着林外的热气,大踏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