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然而霍去病直起身来，傲然一笑。皇上看了，越发心喜。朝会草草的散场，皇上特意叫了霍去病跟随到内廷去。

卫青等着人都走光了，才在席上慢慢起身。走出朝堂，却见许多人还流连未去。见卫青出来，许多相熟将领围上来恭喜。更有前些日子见卫青有失圣宠的诸多小人，凑过来谄媚。卫青耐着性子听了，竟少有的不觉这群人可恨。

大概是终于明白世道艰辛，人人碌碌。都是墙头上的草而已，风吹便四处倒。都是可怜人，自己并不比他们高上一等。

大约人人都觉得霍去病初出茅庐，还是卫氏附属。此次圣眷尤隆，实在是卫氏的光彩。然而卫青却有些异样的预感，觉得皇上的意思，恐怕并非如此。

卫氏一门，一位皇后四位侯爷，众多亲眷借此鸡犬升天数不胜数。也算是为人臣子能登上的顶峰了。大将军之上，再无可升。这天下到底是刘家，并不姓卫。皇上一日可以让人富贵荣华，一日可以让人尸骨无存。

他想到这里，夏日里不觉一身冷汗。有内监出来，远远的叫大将军。他回头看了，内侍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说皇后有请。

这宫廷之间，还听得见孩子的嬉闹之声。太子刘据跌跌撞撞的跑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孩子。众多宫人慌张的跟在背后，生怕摔了凤子龙孙。小小的人撞进卫青怀里，抬头笑出声来，眼睛亮亮的叫一声舅舅。

卫青阴霾许久的心情，因这一声童音减去少许。也就勉强的笑一笑，将那孩子抱在怀里。卫子夫已站在门口迎上来，将几个皇子都打发着去玩了。

卫青坐在席上，仔细的打量许久未见的姐姐。这就是民间传说中风华绝代的美人。从贫贱歌女到母仪天下，一人得志全家富贵。那些民谣说：“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可卫青深知，独霸天下的，从来不是自己面前这个恭谨小心，忍气吞声的女人。他们太过相似，贫寒之间成长起来的人，知道富贵荣华来之不易。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珍惜，小心到不能再小心。皇上虽然依旧尊敬爱重，却不复当年宠爱。总是朱颜难留，美人易老。多么风华绝代举世无双，都是曾经。

卫子夫看向卫青，面上似有哀怨之意。自然不说，却又有千言万语。然而她深信自己的弟弟是知道的，这担子一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头就压在卫青的肩上。此次出师不利，又失了发妻。卫青当真是心力交瘁，两鬓都斑白了。卫子夫看了极是不忍，叹出一口气也将诉苦的话忘了。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卫子夫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劝：“如今皇上要处置苏建，如何你都不要管了。我知道你们从少年时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分非常。然而这次出师不利，皇上没有降罪于你，就是恩惠了。你若再去管别人的闲事，惹恼了皇上，就大大不妙。”

卫青本低着头无言，听了这句缓缓抬首看向卫子夫。卫子夫看着自己的弟弟，觉得自己这话如同刀子一般刺在他心上。卫青是重情重义的人，让他不开这个口去求情，日后他自己想起来，定然要埋怨自己。卫子夫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皇上那人，我不得说的。可是对你，却有一句实话。他实在是刻薄寡恩的人，我们再亲近，也比不得田蚡与太后。他们结局如何，你怎么不知。皇上一心要灭了匈奴，展汉家威风。此时你去挡他的路，只会被他……”

卫青一眼扫过去，卫子夫竟觉得无论如何也讲不下去。那人的眼睛疲惫而苍老，苍凉如荒败的蒿草。卫青终究是吐出一口气，低声说：“我都知道了。”

此时却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两人高声谈笑。接着挑了帘子进来的，是皇上与霍去病。皇上脸上还带着笑意，霍去病在他身后还挤挤眼睛做鬼脸。卫子夫并卫青站起身来迎接，皇上一边坐下一边随口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倒安安静静的。”

卫青张了张口，却有卫子夫提前应了声：“原是仲卿的发妻没了，妾叫他来问一问后事办的如何。妾见他极是哀痛，就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一句话将先前的那些轻松的掩过，却引得皇上心底蓦地生出一阵不快。发妻没了，但凡是人都要哀痛一阵。然而他却极不愿意看卫青什么哀痛的样子，引出自己一番恨意来。

若是我死了，你倒痛不痛？

越想越是不快，觉得自己竟连一妇人都不如了。眼见着卫青眉眼低垂，安然的垂首下去，心头怒火越发炽热。

“这场仗打的，当真不痛快。赵信在你手下多年，他叛变之时你一点迹象也未察觉。朕千军万马交付于你，你却无功而返，当真不如去病了。”

本不想再责备于他，却挨不住越发的生气，想要找人发火。将这一番伤人责备的话说出口，自己先后悔了。但只见卫青更加的埋首下去，慢慢的吐出一句：“臣愚昧。”

若是卫青辩解一两句，皇上只怕还觉得好些。这样没心没肺的愚忠样子，一口一个臣愚昧，看了真想一脚踢出去。于是按捺了心头怒火，冷笑一声看向面前的霍去病：“去病这次出塞，倒是功勋卓着。卫青你说，你比起去病来如何？”

霍去病已听得十分不忍，为卫青不值。听皇上一句话提到自己，连忙说：“去病第一次出战，不过是一点小功劳，比不得舅父沙场浴血多年……”

卫青一眼扫过来，让霍去病住了嘴。自己沉声开口，不管心头如何滴血：“去病是皇上高徒，年少骠勇。战场上灵活应变，善战有谋。卑臣自愧不如。”

霍去病听了这番夸奖，却丝毫不觉得高兴。看皇上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的舅父，那目光中似有恨意与怜惜交杂。

霍去病仔细看下，不觉愣神。年少之时总觉得皇上与自己舅父之间，多有几分诡异。今日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却忍不住叹息黯然。本是一条路，两人却背向而行，走得越来越远了。

然而这一条路，李敢都不愿意陪自己走下去。常想自己如何封侯拜将，风光非常。然而如今只余萧索，因为想要分享的那人，已经不在身侧。

皇上和卫青还在说些什么，霍去病已全然听不到。他默默闭上眼睛，怀想那日灯火下，李敢一人一身寒霜等着自己。他骑在马上，看着李敢脸上露出且惊且喜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有如归家。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然而从此，便一无牵挂。自己曾经想要倾心相待，守护一人到时光尽头。如今看来，只是可笑自己几番痴心皆逝如流水。

第二十二章

虎贲营内，李敢心不在焉的听身侧一人说些什么。皇上念霍去病出塞有功，将虎贲健儿都交与霍去病管。以前的管虎贲营的赵破奴倒与李敢是旧相识，此番做了霍去病的鹰击司马。

李敢本在羽林军里安然的做自己的军备司马，等着霍去病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然而诏令竟很快下达，让他一起调入虎贲营中。人都说是因着他和霍去病素来交情甚好，霍去病特意求了皇上的恩典让他也一并调入虎贲营中。霍去病在长安风头正劲，人人知道这杀匈奴的大好儿郎。况且圣眷正隆，谁与霍去病搭上了关系都惹人艳羡。这下众人皆暗道霍去病与李敢关系不凡，对李敢多了一分尊敬，孰不知李敢在这厢里苦笑发愁。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领命。

他想不清楚霍去病到底要如何。既然已经干干净净的断了，当真不嫌自己碍眼？若有了好机会，他自然要调走了才好。

正想着，却听身旁蓦地静了。李敢往营口一看，是霍去病纵马而来。阳光照着那人，刚健英武不同凡人。脸上却犹如冰霜一般慑人，目光凛冽。

李敢此时低头也已经来不及，反而坦然的看过去。霍去病目光淡淡一扫，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一般飞驰而去，留下一地烟尘。众人仿若才解了冻，缓过一口气来。私底下议论纷纷，说是这冠军侯回了长安，竟变了个性子。本来是长于绮罗的人，却素来不喜欢那些公子哥的一套玩意。回了长安之后，夜夜混在北里教坊，温香软玉的环抱着。

歌女舞姬，无不是爱俏喜欢英武男子的。更兼霍去病出手大方，性情豪爽，不知俘获多少女子芳心。春风得意，马蹄踏尽长安花。不出半月就得了个“长安公子”的妙号，惹得众人啧啧赞叹。

要说人出色的话，事事做的都好。行军打仗有勇有谋，游戏花丛也是得心应手。少不得让人赞这是天生的富贵风流命，自叹弗如。

李敢听了众人谈笑，一时之间还不觉得什么。只是放下不想，却也不能。越想越是心中惨然，胸口发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日，觉得这副样子无颜见父亲。漫无目的的走了半刻，抬头一看竟到了常去的酒肆。

此时此刻，怎么能没酒。李敢并没有犹豫，反而觉得自己正是走到了好地方。索性一掀帘子大步走进去，见小二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接着就讪笑起来。

想想都可笑。回想起来，自己竟没有单独来过这里。仿佛没了霍去病，就不过日子了。

自嘲了一番，酒已经摆在了面前。还是熟悉的气息，只是再无滋味可言。李敢觉得自己只喝了几杯而已，然而头已经昏沉不已。眼前烛火摇曳，里面映出的是霍去病的眼睛。

那眼睛，不同于常人的眼睛在灯下是黯淡的褐色。霍去病的眼睛浓重如同外面漆黑的夜，锐利的可以直视太阳的光辉。

李敢想了半刻，竟着魔一般想要伸手触摸。直到一阵灼痛让他蓦然清醒，才发现自己掐灭了火烛。指尖已烫得一片深红，疼痛慢慢的漫上来。

人说十指连心，果然不假。不然如何心头一同灼痛难忍。

喝醉了的人，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就是春末的风。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然而晚上的风依旧有些寒意。今日尤其冷的叫人骨头都生出寒意，如影随形让人无处可逃。李敢已不甚知道方向，只是按照记忆往回家的路上走。

醉眼迷离，甚至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糊里糊涂的走了不知多久，忽然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慢慢的停住脚步。

几步之遥站着的，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李敢曾无数次的在心中勾勒那轮廓，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背脊。然而他却难以在那背影里找到自己熟悉的心安。

霍去病本来在风花雪月风流地里呆了半夜，便厌烦不已。起初当然是好的，如花容颜加上了琼浆玉液，惹人心醉。然而日子久了，就觉出无尽的空虚和孤独。纵然那些女子哭求着留下，他也难以说服自己。

他寻了个角落站定，往郎中令的府邸里看去。李敢的房间灯火全无，大概早就睡下了。却不防听见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让他的后背感到无形的压迫感。

若是此时回头，他大概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些日后想起都令人后悔的话，不耻自己的无能。

霍去病活了这么大，心高气傲已深入了骨髓。让他开口去求人，万万不能。可这个念头让他挣扎良久，始终无法放下。

身后脚步声已经停了，一片寂静之下霍去病疑心一切都是自己的一时的幻觉。然而呼吸声渐渐靠近，让他紧张的攥紧了拳头。

接着温暖缓缓的靠上来，李敢的呼吸吹在颈子上。霍去病听着李敢喃喃反复的念着：“我喝醉了。”

霍去病被那温暖诱惑，回身抱住李敢。那清亮的眼睛里有迷醉的神色，勉强的支撑着不要闭上。接着整个人好像没了支撑一般向前面倒过去。霍去病连忙抬手接住他，笨拙的去拍他的后背。李敢似乎是要睡着了，卸下防备安然如同稚童。呼吸轻巧如同一把抓不住的羽毛，长睫低垂。

在霍去病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捏住了李敢的下巴吻上去。李敢一惊之下蓦然清醒，两人互相推搡着。然而无声的厮打之间，霍去病已将李敢逼至死角之中。李敢肩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唇齿之间却是无尽的灼热，滚烫有如火焰要把全身都烧灼殆尽。

陡然之间，霍去病双目尽是红色。在这黑夜之中颇像嗜血的野兽，眼中透出寒光。李敢看着那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他已几乎忘却面前这人战场上手起剑落之间杀人如麻。此刻大概才是真正的霍去病，面具之下一个凌厉而残忍的灵魂。

李敢早已明白自己失却抵抗的力量与勇气。此时酒已经都醒，才知道并不是幻梦一场。然而幻梦之中，从没有自己被逼至如斯境地，将连抵御的心境都丧失了。

霍去病觉得自己吻着的，仿佛一具毫无生气的假人。脸上失去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能看到天空尽头。见他看着，李敢也不过是略微眨了眨眼睛，接着无声的嗫嚅。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从此我再不欠你的。

两人都默然许久，霍去病慢慢的放开手。一寸一寸，皆是万分不舍。然而万般不舍之中，全是悲凉无奈。霍去病眸中黯淡沉黑，只见李敢的眼睛映着月光，越发的闪动不歇。

我原也想不到，我们竟有这样一日。相对无言，连恨都多余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卫青安然站在大殿之中，心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本已经进入了梦乡，奈何半夜还有廷尉来通知皇上宣召。

未央宫太过寂静，虽然离得远些，依然听得见似乎有女子的笑声从廷后传过来。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卫青几乎疑心是自己还没有睡醒。

尽管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卫青还是强打精神等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就倏然抬起头看过去。见皇上衣衫还有些凌乱的出来，一边还在扶着自己的发冠。

卫青心中暗叹，只道是皇上心血来潮又把自己叫来折磨一番。看来已有佳人陪过了，倒让自己逃过一劫。

皇上看见卫青庄重的站着等，丝毫不敢因为无人看着就失了仪态。他此时正开怀，还无暇和卫青生气。发冠无论如何都有些歪斜，似乎需要重新整理。索性从台阶上走下来，招手叫卫青：“仲卿，过来。”

卫青不敢迟疑，连忙缓步上前。皇上已在台阶上安坐，解开发冠。见他走近，就板着脸吩咐：“帮朕重新束一下。”

卫青听了暗叫头痛，然而终究不敢违抗皇命。皇上脸上没什么，大概心里还不知为何种原因生气。如今不如顺从的好，省的一会新仇旧恨一起算账。然而自己也不太会擅长这些琐碎小事，军营之中不顾仪容。至于在家里，自然有妻代劳。

想到这里，心里又一阵别扭。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走过去将皇上的发慢慢的整理。皇上觉得卫青稍显笨拙，却出奇的心里舒服。安静的坐着，也不出言催促。卫青小心地不拉痛了他的头发，依旧有时稍微手重了一些。皇上也不见怪，合上眼睛静静的等着。

等了半晌，卫青还是没好。皇上侧眼看卫青的手都有些颤抖，恐怕是举得太久手臂都酸了，更兼紧张怕自己发怒。皇上心里不知为何松快了不少，连前几日的气也都忘了。

卫青正梳理着，忽然听皇上低声说：“仲卿，跟朕去甘泉宫吧。”

卫青一愣之间，皇上已絮絮的说下去：“朕今年去甘泉宫避暑，你也去。我们多久没到上林苑一起打猎了？朕这几日总做梦，梦到少年时的事情。梦到……”

卫青凝神去听，手上的动作也停了。皇上偏偏在这里一顿，接着迟疑的补下去：“朕梦到王孙了。”

原来是韩嫣。卫青也恍惚的想起那少年的风华，一双眼睛有蛊惑众生的力量。皇上少年时也贪玩，与韩嫣同起同坐，恩情非常。卫青曾亲眼看见韩嫣在宫中追打皇上，有如寻常夫妻拌嘴，丝毫不避讳人言。最后却因为私通的罪名被诛杀了。

其实不是私通。只是有人想要你死，什么罪名都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卫青在这一刻才想起来，自己与韩嫣到底有什么分别。同样是男宠一般的人，自己连那肆意的开怀时光都已是奢求。

同样，这也是他现在还活在这人世的原因。

活着活着，活着或者不好，但终究是活着。皇上还在说些什么，卫青也就安静的听。皇上本是说给卫青听，似乎又是自言自语一般：“朕梦到，王孙从很高的地方俯视朕。他说，皇上变了。可他还是年少时的那张脸，看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