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作者:碧西  录入:12-01

李敢无法,也只能将人往怀里按一按,轻轻的拍一拍。仰头去看那天幕之上高悬的明月,照着霍去病的后颈。李敢想了一想,将自己的手护上去,挡着迎面吹来的寒风。接着自己也闭上眼睛,安心的睡了。

第十三章

转眼就是十二月,辎重车马,一干都准备的差不多。明年三月,就要出塞。纵然卫青已经四次出征,妻还是有一份不放心。从十二月起就郁郁不乐,似有心事。卫青忙乱成一团,照例忽略了家中的一切。天子三天两头宣召卫青进宫值夜,虽然众人都有些疑惑,但都摄于天子威严闭口不谈。卫青见众人眼中的疑问艳羡,却在心底里苦笑。

既然叫了他来值夜,卫青自然不敢怠慢。三更了还带着人巡查,一群人脚步声沉重。皇上正在宣室殿批阅奏折,听脚步声近了刚要斥责,抬眼看见卫青的影子闪过。心里一软,训斥的话也没说出口。这一抬头才知道自己已连续看了一个半时辰,眼睛酸涩。索性推了案子长身而起,高声叫了声卫青。

卫青遥遥听了有人叫他,就知道是皇上。这人在朝堂上声若洪钟,此刻尾音却弱了,可见是疲累不已。卫青心中暗叹,吩咐了人仔细巡查,自己快步往宣室殿里走。

进去了看见皇上穿着便衣,是一件大红色的袍子。皇上年轻时最爱红色,那样的红色若是穿在女子身上,就显得艳俗了。然而穿在天子身上,竟有如烈日般光芒不可直视。然而年长之后,只看见穿玄色或是深青。衬得人稳重,也衬得人老相。

今日一见,似乎想起少年时鲜衣怒马于上林苑肆意游乐的时候。卫青一时恍惚,低下头去思量。皇上远远的站着看着他微笑,接着招手让他靠近。卫青又是犹豫了一刻,就缓步上前。见皇上手里一卷竹简,以为是军机大事,连忙低下头。

皇上今日累了,见卫青垂着眼睛一般样子,也无心计较。又招手叫卫青近些,卫青缓了一刻,硬着头皮走过去。被皇上一把拉住,按着去看那竹简上的字。

却不是什么军机大事,清清楚楚的是诗经郑风的《东门之墠》。卫青自小读书不多,之后虽是武将,大抵也读了些诗书。这篇却没怎么见过,于是凝神读下去。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纵然再不通诗书,这般浅显的也看得懂。诗里的女子埋怨心上人虽然住的很近,却十分疏远。她日日盼望他来,他却无动于衷。卫青看完了心里一动,却不知道皇上到底要他有个什么反应。皇上已一只手环住了卫青的腰际,熟悉的触感布满了手心。武帝闻着那魂牵梦萦的苜蓿草味,又忍不住凑近了几分。

卫青垂着眼睛似乎不为所动,实则眼中波涛暗涌。皇上从希冀等到失望,到最后的点点怨愤之意了。冷冷的哼出一声:“依朕看,朕恐怕比这诗里的人还惨了点。”

卫青勉强一笑,却不知如何应答。他若说微臣惶恐,甚是不应景。然而除了这一句,他实在词穷。卫青本是口拙之人。除了战场上沉着有度,兵法上滔滔不绝,平日里谨小慎微话不肯多说一句。只是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等着他的把柄,只说错了一句就会万劫不复。

卫青沉默了半晌,觉得腰际的手慢慢的扣紧,几乎要嵌入了他的身体。疼痛惊慌之下,头上冒出点点的汗迹。皇上低头看了,心里纵然有气,也舍不得他如此。缓缓放松了手,见卫青抬起头来看他。

卫青的唇角已有了苦纹,鬓发间也不复全然青黑。只是一双眸子,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一如当年见到的一般璀璨,让人流连。皇上记得那一日在平阳公主府邸的欢宴,不似如今这宣室殿里几盏油灯的昏暗。一片华灯照的亮如白昼,皇上已喝的微醺。在尚衣轩亵玩了卫子夫,自己整装出来闲适的躺在地上。

远见着一个人跪在当中,一头长发束的不好,披散下来盖住了脸。皇上少年心性,叫他抬头来看。就看见一个相仿年纪的少年,刀刻一般的轮廓,皱着一双浓眉。纵然故作淡然,掩不住那眉间一点腼腆不安之意。皇上看了看他的脸,听平阳姊说这人叫卫青,是卫子夫的亲弟。他心不在焉的听了,撑着头看向平阳公主。可是耐不住心痒,又偷看了一眼。见少年颔首低眉,却被那高烛照着,脸上薄薄的一层晕黄色。

他那晚上看上的,先是卫子夫那梨花带雨的一哭。他看上了卫子夫的媚眼如丝,长发如瀑。只是真正在他心里刻下了痕迹的,却是那个规矩而局促的跪在厅中的人。那少年的乌发遮着他半张脸,顺着眉梢流下来,让人看了无限的神往。

如今岁月苍茫,可是怀中这人依旧在这里。总算上天,待他不薄。

卫青不知皇上的意思,只见皇上死死的盯着他瞧,却好像看进了什么辽远的回忆里。皇上只觉得那双眸子能溺死了人,像是个深黑色的漩涡。明知道危险,却让人一无反顾。

卫青想起的,也是那个晚上。那时因为姐姐的受宠,平阳公主有心提拔他。让他跪着等皇上看一眼。他跪在那里,心里忐忑。却全然没有姐姐被宠之后的欣喜。他知道姐姐得偿夙愿,该心满意足。然而他一时却反应不过来,还是茫茫然的看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改变。

那穿了正红色袍子的人,闲适的歪着。不论怎么失去仪态,都挂着一脸无可指摘的笑容。他恭顺的低下头,脑子里还是空白的。平阳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乱响,吵得他无法思考。皇上似乎说他双眼如炬,日后贵不可言。他从不相信这等相面之说,只是那一日出奇的信服。

少年时的天子,就有那种让人信服的魔力。他说出的话,都可以成真。不是因为他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人格魅力,可以瞬间感染人。

他知道他应当感恩,从寒微到荣华,都是天子的提拔。他被天子玩弄,并没有什么不甘。只是他,并不愿意这样。

他不以自己出身低微为耻,不以自己小心谨慎为耻。他为耻的是,那些夜晚,那些意乱情迷之下的谄媚。卫青常常想自己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当初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千金难买早知道。

下雪了。

李敢站在窗口望着,脑子里却不是这茫茫大雪。冷风吹着,反而清醒,赶不走脑子里的影子。

霍去病。他想起来,唇角徐徐泻出一个笑容。手指扣着窗棱,微微倾身往外看。大门是开着的,那个影子就站在那里。

看错了么?李敢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眼睛。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想着他的时候,他就来了?

霍去病的袍子上落满了雪,玄黑色的披风衬着纯色的雪,像是个画中人。他远远的看着李敢站在窗子前,风灌满了他的袖子。心里倒替他觉得冷了,就举步往里面走。门也没掩好,霍去病进去转身去关门。一片温暖密实的烙在他的背上,李敢的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耳际,吹的人痒痒的。霍去病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笑得唇角咧到耳根。

李敢的手扣紧在霍去病的胸前,被霍去病拉下去攥在掌心里。霍去病侧头见李敢微阖着眼睛舒服的靠着,笑着说出一句:“到炉子边去,行不行?我冷。”

李敢心里半是好笑半是暖洋洋的喜意。他的手依旧灼热,穿的又多,哪里就冷了。只是怕自己吹多了风着凉,才找个了借口把他赶到火炉边去。李敢轻轻的在霍去病的后颈吻一下,放开手转身。

霍去病抬手去摸自己的后颈,反复的摩挲那个位置,像是想要把触感刻在自己心里。李敢坐在炉子边,将手凑到火边。霍去病在旁边坐下,搅动着底下的木块。李敢略微苍白的脸映着火光,显出了点活气。霍去病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得久了,才知道李敢这人是非常沉闷的人。喜怒不形于色,面上总是淡淡如同平湖一般。若是无人问,他自然也就没话说。所以霍去病刚开始总是绞尽脑汁的找寻话题。霍去病有时想想,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们本来是非常不同的两个人,霍去病飞扬跳脱,无论站在那里都是人们的焦点。然而李敢却是那种站在阴影里抬头看阳光的人,如果他和霍去病站在一起,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了。他自己看起来似乎也不以为意,享受这种冷落和孤独。

霍去病性子里的跳脱和不羁,在和李敢慢慢的相处之间好像被磨没了。慢慢发现两个人在一起即使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也很有趣。大概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觉得自然。

所以两个人肩并着肩围坐在火炉边,霍去病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李敢也不甚在意,缓缓搓着手靠近火光。直到霍去病碰碰他的肩膀,他才回头看着霍去病微笑着的脸庞。霍去病探出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我们出去?”

李敢听出那语调里饱含着的期待和一丝祈求,徐徐的笑起来。霍去病并不是好静的人,若是让他陪着自己坐在这火炉边什么也不说的一整晚,他大概会觉得无聊。李敢在屋子里待了许久,也想着出门透透气。于是就一点头,眼见着霍去病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心里最后一丝犹疑也打消了。

霍去病非看着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出了门。外面好大的雪,屋子里看着不觉得。一出门就看马蹄陷入了雪地里几寸,各户窗下的雪被风一吹卷起近一尺。飞雪吹的人迷了眼睛,连方向都不太认得。所幸李敢换来的这匹墨骐十分有灵性,跟在霍去病的马旁边不紧不慢的走。

李敢先前只是顺服的跟着,慢慢却觉出这一点点的不自然。他本来不是轻易低头的人,也不肯随便的倚赖他人。便是和父亲一起出行,他也没有这般的随意跟着。觉得身侧这人便是把自己领到悬崖边上,自己大概也没什么犹豫跟着跳下去。

原来到了这一步。李敢这几个月仔细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同霍去病这份不简单,恐怕是要成真了。且不说霍去病如何对他上心,他自己心里,怕也舍不得霍去病。成日里见着,就没什么感觉。若真是一两日不见,就怔怔然仿若魂都没了。长了这么大,父亲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拘着他太过。所以北里教坊里的女子,他也并不是没见过。本来也没看出几分意思来,近几个月长和霍去病一起,更仿佛对女子没什么兴趣。

这世间不是没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的。心里有美玉,自然看不见手里的石头。

第十四章

风雪里路上也没什么人,只有呼啸着的风吹着面颊,仿若极厉的刀子。李敢觉得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然而霍去病却还没有停步的意思。李敢也并不想问,只是这风甚冷,脸颊刮得痛。又走了一刻,没等李敢问出口,霍去病终于停下来:“到了。”

李敢转头一看,是常来喝酒的那间食肆。小二顶着风过来牵了马,李敢和霍去病就往里面走。掀开了帘子,一阵热风夹杂着腥膻气扑面而来。也许是因为接近年关,况且这么大的雪,食肆里面并无食客。只有一个小伙计在角落里架了一个火炉,用铁丝穿着炙烤着什么。

在外面冷的久了,这店里的烟火气也不讨厌。霍去病和李敢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略推开一缝呼吸些新鲜的空气。李敢一边搓手呵气,一边看霍去病的面颊被风吹的浮起两片冷红。搓了两下,就用搓热了的手心去贴他冷的面孔。霍去病往前微微倾身,舒服的眯起眼睛。笑容里七分欢喜,三分得意。

李敢见霍去病笑成这样,反而心里不舒服,白白心疼了他一般。正好小二送过来刚出了炉的烤肉,李敢就势就放下了手。肉已经烤的油汪汪的,醪糟腌到了入味,一入口就是满口的香。李敢尝了一口,就觉得这食肆不凡。见霍去病拿着个筷子却仿佛是一柄利刃,轻轻送送的割下一块来夹到李敢碗里。李敢先开始只是忙着吃,没注意霍去病极耐心的切了送过来。等吃了个半饱,才抬头见霍去病不紧不慢一边切一边看李敢,嘴角满满的笑意只怕要溢出来了。

李敢被看了半晌,也不好意思。正巧小二过来,他就随口问一句掩饰尴尬:“这大雪里面,生意不怎么好么?”

小二也是相熟的,笑嘻嘻的没什么忌讳:“小店虽不出名,可是也有几个常客的。只是今天霍少爷包了小店,图个清静。”

他光看着李敢讲话,没见霍去病刀子一般的目光飞过去要杀人一般。霍去病听着小二讲了实话,心里懊恼怕李敢又是不高兴。他总觉得李敢这脾气有些怪了。他做些讨李敢开心的事情,李敢总是淡淡的样子,不领情则罢有时还会生气。就是生气,若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安安静静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反而难受。

李敢看着霍去病脸上流露出的一丝紧张,心就一软。他本来也并不生气,只是觉得霍去病有时做的太过了。容易招人话柄,而且也让他很不好意思。今日没人看着,他心先放下了一半。想来也不必让霍去病不悦,不经意般淡淡的说:“清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在清静处待久了,到了这里很想寻个热闹。看来是不得了。”

小二听了也是赔笑,接着就下去了。霍去病听这话里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大松了一口气。接着低头去切肉,却听李敢低低念了一句:“旁边既然有刀子,何必和人家的筷子过不去。你吃完了这顿,可浪费了多少双筷子。”

霍去病听了一笑,见李敢低着头,却能看见那嘴角噙着笑意。拍了拍手放下筷子,才看见这筷子让他用来切肉,确实都磨得尖了。李敢吃了半晌,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抬手叫了小二:“你这里有什么酒?”

霍去病刚要出声阻止,李敢就转脸笑着对他说:“这大雪天里有烤肉,怎么能没酒?”小二正巧说了有陈年的醇酒,李敢就吩咐拿两个杯子来。霍去病在旁边急忙叮嘱:“拿一个。”

李敢瞥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理直气壮的说:“李老将军说了,你若再喝酒,皇上来了都救不了你的罚跪。”

这几个月里两个人厮混着,一到酒肆里必定要喝一点酒。只是李敢的酒量没什么长进,一喝醉了第二天就要罚跪。他一在院子里跪下,就有下人得了霍去病的好处去通风报信。霍去病去了几次也没拦住,李广越发没给霍去病好脸色,更说皇上来了也管不得他教育儿子。霍去病心里窝火,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暗暗发誓从此再不让李敢乱喝酒。

李敢听了一阵尴尬,也不再坚持。他看着霍去病的眼睛:“只是你一个人喝酒,太孤单了。还是拿两个杯子吧。”

小二正在这里左看右看,不知道听谁的好。见霍去病不再出声反对,就小跑着去拿了两个杯子并一壶酒来。李敢接了将自己的杯子倒扣在桌子上,揽了袖子给霍去病倒上一杯:“这杯子就当是我陪你了。”

白瓷的酒杯里,映着烟霞色。霍去病看李敢浸在烛光中的笑脸,心头是从未有过的舒展。他觉得这像一场梦,李敢笑得像一场梦。李敢的眸子很暖,很漂亮。像是琥珀在黑暗里放久了,阳光一照就放出暖色的光。并不耀眼,可是看了就让人觉得美的不可侵犯。

酒不醉人,人自醉。千般美酒在前,不如良人醉人。

霍去病的头变得很重,好像又很轻。忘了今夕何夕,忘了此时此地。只有面前这个人,现世安好。只有美酒映着他的眸子,只有李敢温暖的指尖摸他的眉心。

多好。好到他想,把这一刻,拉成一辈子那么长。不,如果可能,拉到天荒地老那么长。等海水枯竭,石头腐烂,他还是坐在这里,看这个人对自己微笑。

那时候不必论悲喜,只是相对而已。

霍去病觉得自己没醉,可是他好像是醉了。因为李敢似乎叫他的名字,他也听不清楚。他茫茫的伸出手,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李敢的腕子被他握在掌心里,他糊里糊涂的就靠上去。

李敢眼睁睁的看着一坛都没喝到的霍去病,醉的一塌糊涂靠在他的腕子上睡去。灯光下黑发如墨,光彩要灼痛了人的眼睛。一张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却是孩子般安然的表情。像是陷入一场甜梦,满满的笑容填满了他的脸。李敢想了半天看了半天,终究狠不下这个心叫醒孩子般睡着的人。他轻轻扣了桌子结了账,小二低垂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推书 20234-10-27 :魂兮归来之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