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日被李建成扶着坐起来,低垂着眼神道:“不知太子深夜到此,有何吩咐。”
李建成脱了罩在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双星眸,“先生,您生建成的气了?”
“不敢。”
李建成随手拿过衣服披在欧阳明日的身上,道:“先生小心着凉。”
欧阳明日抬眼细细地看着李建成,只见他鬓角还带着细微的水汽,知是连夜奔波的露水,眼神虽然清亮如许,却难掩一层倦色,微微叹息,“太子有何吩咐,不如直说了吧。”
李建成停了动作,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欧阳明日,眨也不眨,“先生,建成想你了。”
欧阳明日一震,想起大年夜那个带着酒气的吻,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太子若没什么事,不如先回吧。”
李建成轻轻叹息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份折子,“先生请看。”
欧阳明日接过奏折一看,眉头渐渐凝了起来,原来有消息称另一乱党刘黑闼联合了西北一些边塞小国,欲自称王,不愿臣服的小国便会被其铁骑踏平,而他将要联合的名单中便有四方城。
欧阳明日心知欧阳飞鹰既然不愿臣服大唐,更加不可能臣服于这乱党流寇,只是以四方城现在的实力,便是对抗刘黑闼只怕也没多少胜算,但若臣服了,这便是摆明了与大唐为敌,日后大唐降了刘黑闼,那些臣服的小国便是第一批要肃清的对象。
李建成见他皱眉沉思的模样,心中不禁软了下来,“建成知道令尊为难,我也不愿看先生为难,此事建成刚拿到折子便连夜来见先生,朝中暂时无人得知。四方城如今虽然富庶,但还不足以抵抗刘黑闼,令尊若是选择臣服在刘黑闼的淫威之下,建成也能理解,但这样只怕日后难容于大唐,建成暗忖,今年若能拿下王世充,明年最迟后年便也该轮到刘黑闼了。这折子,先生不如劝令尊先假装妥协,再向大唐上陈一封陈情表,待明年大唐剿灭刘黑闼之时,令尊再与大唐里应外合,如此,建成再从中周旋,四方城便是大唐的盟友,大唐绝不会为难盟友的。”
欧阳明日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李建成,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建成用手覆了他的眼睛,带着些苦笑道:“先生,不要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怕我忍不住。”
欧阳明日轻轻阖了双眼,一双眼睫轻轻地划过李建成的手心,仿佛两把小刷子,直搔进李建成的心里。
欧阳明日轻轻叹息,拿下李建成的手,道:“太子如此为四方城着想,明日感激不尽。”
即使只有朦胧的月光,欧阳明日也能看见李建成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却又强自平复下来,扭头道:“先生多心了,四方城怎样,我一点也不在意,建成要的,不过是……”
后面的话终是没有说下去,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没有尴尬,却带着一丝伤感。
半晌,李建成转过身来,道:“先生休息吧,建成连夜而来,不能久待,这就回去了。”
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欧阳明日的手中,道:“建成只想先生知道,建成在意先生,所以先生珍惜的东西建成才会放在心上,只望先生能明白建成的心意。”
说完,起身却又道,“先生,建成是真的想你了。”
欧阳明日眼见那道黑影消失在夜幕中,这才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
原来是一片绿叶,青翠粉嫩,显然是刚摘下不久。
这是那株醉牡丹的叶子,细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酒味。
欧阳明日医治双腿需用醉牡丹的果实,只是不是普通的醉牡丹果实,他所用的药物含有寒毒,若直接服食能治得了腿,却会让人终身受寒毒之苦,所以他才想了个法子,将所用的药物制成药酒,用以浇灌醉牡丹,由于醉牡丹性热,待醉牡丹吸收了药物的药性,再结出果实,寒毒的毒性便减轻了七八分,此时再服用,那剩下的寒毒就不会再对人体产生过大的伤害。
由于这次出征,醉牡丹无人照料,李建成便自告奋勇要了那盆醉牡丹。
现在看来,想是他将那盆醉牡丹照料的很好。
欧阳明日将那片叶子放在鼻下,深深地嗅了一口,便闻见草木自带的清新之气,兼着淡淡的酒香,只是,还仿佛带着那人身上的一股温暖的气息。
李建成出来,又将连着披风的帽子戴上,跟在罗如德的身后几个起落翻身出了秦王驻扎的地方。
“太子。”
“还有事?”
“您看,我们的兄弟怎么办?”
李建成知他指的是那些被欧阳明日挑出的曾经安插在秦王帐下的棋子。
“你们先安心跟着他,这一战过后,你们便回太子府吧。”
“可是,兄弟们在底下颇有不甘啊。”罗如德低着头,其实他的心中何尝又好受了,那么多年的努力,只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尽付之东流了。
李建成道,“我听说这次秦王中毒,是他救了秦王。”
“是。”
“他要了一个人的血做药引?”
罗如德道,“是。先生昨夜过来便说秦王的毒不是不能解,但是要一味特别的药引。这药引便是与秦王的血相合的血,他昨夜在军中让所有的将士滴血与秦王的血相检测,直到今晨才找到合适的药引。”
李建成又道,“那么,他用的是谁的血?”
罗如德道,“他用的是我留下的一个没有暴露的兄弟的血。”
原来那时欧阳明日让罗如德点出安插在秦王身边的人,罗如德却动了心思,因有一人刚进军营,尚未站稳根基,因恐动作太多引起秦王的怀疑,故当时太子的命令便都没有告知他,却也因此,那时欧阳明日遇险他却没有暴露。罗如德心知已经暴露的确实是保不住了,便留了这一个没有暴露的,虽然没有告诉欧阳明日,但却不敢隐瞒太子。
李建成知道后,心知欧阳明日必然对当时自己没有向他透露安插这些人手的事心有介怀,此时便也不再瞒了,接了信便回罗如德,让任何事情不得隐瞒太傅,罗如德这才向欧阳明日说明。
欧阳明日当时听了,看不出喜怒,只淡淡点头,没想到真的是记在了心上。
李建成微微一笑,“难道你相信这是巧合?”
其实罗如德的心中早有疑惑,怎么能那么巧,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可能做得了假?再深想,罗如德一惊,“太子是说,是先生下的毒?”
李建成摇头,“他没有下毒,只不过用这个契机,帮了我们一个忙。”
罗如德难以置信,“难道……可是明明那么多人看着的……”
李建成轻笑,“也许老天真的是在帮我。”说着,想起那人,眼中泛起一层隐约的甜蜜,“有了他,我是如虎添翼啊。”
见罗如德一脸怔怔地看着他,李建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既然你们把性命交给我,我绝对不会让人随便挥霍你们对我的信任。”
说罢,翻身上马,道:“那边我还在装病,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去,你让大家稍安勿躁,一切听他的吩咐。”
罗如德目送李建成骑马飞奔而去,脸上还是怔怔的模样:刚才太子脸上,那是什么神色,怎么和老五每次谈起他家媳妇时的表情那么像?
第二十章
翌日,李世民一早便带了人马出现在两军阵前,窦建德那边原是强弩之末,看见李世民,军中顿时一阵骚动,唐军见了几日不见的秦王却是士气大增,几个回合下来,唐军立占上风。
欧阳明日只歇了一天,便又回了洛阳城外的营地。临走时,跟秦王道,“祝秦王早日大败窦建德,待秦王回营之日便是我军班师回朝之时。”
秦王一听,便知他又有计谋,定有赢了王世充的把握,心中颇喜,连揖了两揖,道:“请先生静候佳音。”
既然有了欧阳明日的保证,李世民心中胜算更大,激励的士气也更盛。至五月初,果然降了窦建德,俘虏了五万余人,一时间,军中之人无不士气高昂,面带喜色。
秦王却不敢懈怠,稍作休整便回了洛阳。
而此刻的洛阳城外,正是战况激烈之时。
王世充的军队仗着有巨石飞箭,以为高枕无忧,却不想唐军之中前些日子忽然抬出一亩见方的巨网,用支架竖起,立在军前,那巨网不知什么材料,坚韧至极,又带了点弹性,有巨石飞来便被网住,更有甚者被弹回城中去,真正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掌着网的人更不知是从哪里请来的高人,力大无穷,抬着巨网走在前面,刀枪不入,视流羽于无物。
秦王看了,不禁连连赞叹,“先生妙计,不知先生从哪里请来这一番高人,练的可是传说中的铁布衫金刚罩?”
欧阳明日淡淡一笑,“不错,此乃东都少林寺十三棍僧,受太子之托,特来相助。”
秦王一怔,心中不信,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太子想的果然周到,也亏先生妙计,制了这等巨网,否则,王世充那巨炮也不是好相与之物。”
欧阳明日微微一笑,“虽说如此,秦王也该多谢齐王,齐王为了收集织网的材料和织网,已有三个日夜未曾歇息了。此刻却作先锋,冲进洛阳城里去了。”
秦王一怔,想起那张字条,再也忍不住,匆匆抱拳道声告辞,便转身点了数百骑精兵又冲杀进去。
欧阳明日只淡淡一笑,看这对兄弟心中颇觉有趣。
秦王大败窦建德的消息尚未传来,王世充大军已是疲惫不堪,又被欧阳明日和齐王使计除了几员守城大将,几次攻打,都抵抗的狼狈至极。待秦王班师回来,带来窦建德战败的消息,便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让王世充放弃了顽抗的念头。
不久,五月初十,王世充身着素服,带着太子群臣在军门降唐。至此,唐军彻底收复了东都洛阳,秦王麾下玄甲军更是名扬天下。
六月初,秦王班师回朝,长安城中仍是一片安详,仿佛对打了胜仗的消息早已习以为常,只各自忙碌各自的生活,偶有总角幼儿被骑在大马上的士兵吸引,也只是呆呆的看着。
欧阳明日坐在马车之中略挑开帘子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百姓安居,不好战不盲从,正是盛世之始也。
此次平定王世充,秦王战功赫赫,受到封赏早已不是新闻,倒是另外两位被褒以重赏的人物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便是不良于行的太傅欧阳明日,一个则是平时骄横跋扈的齐王李元吉。
五更尚未到,群臣已经三三两两的聚在含元殿里等待早朝。
“真没想到,平时看齐王心浮气躁,目中无人,这次竟立了大功。”
“虎父无犬子,再说,咱们陛下当初打天下的时候,齐王虽然年幼,就已经能够独自镇守太原了,只是脾气太坏,才难成大器。”
“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你看太子温文,秦王仁德,一样生长的兄弟,怎么性情上如此大的差别?”
“大概因为是老幺,从小宠的吧,对了,那个太傅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
“好像是西北边上一个小城的皇子,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被陛下请来做太傅的。”
“请来?恐怕是被送来做质子的吧?”
“太子驾到!”宫侍尖细的嗓音打断了众人的议论,群臣连忙分列两旁,恭敬的低头迎驾。
皇帝虽然尚在,但是太子早已开始接手政务,偶有皇帝不便,便是太子代为临朝,因而在群臣的心中早已是半个皇帝了。
不消片刻,太子竟然推着欧阳明日出现在众人面前,群臣纷纷侧目,私下交流了下目光,又连忙低下头。
被人悄悄打量,欧阳明日也依然面色如玉,不动分毫。
跟在后面进来的秦王和齐王见面前一片诡异的气氛也不觉惊讶,只依次上前向李建成作了揖又向欧阳明日行了见师礼。
见连平时目中无人的齐王也能向欧阳明日低头叫一声“太傅”,众人再也忍不住了,相互之间低语起来。
未几,皇帝驾到的唱喏声也响了起来,早朝便开始了。
打了胜仗的早朝是例行的封赏,第一个便是秦王,秦王对这早已司空见惯,低头谢了恩,便又退了回去。第二个是齐王,李元吉的脸上理所当然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眼角却忍不住的去打量李世民,没想到李世民却并不像以往那样无动于衷,竟也露出些许的笑意。这一笑倒是让李元吉愣了片刻,谢了恩,心头却一直闷闷地,想不明白那笑的含义。
最后便是欧阳明日了,金帛丝绢之类奖赏暂且不表,皇帝直接任命他为门下省之首——侍中,官从正三品,令群臣一片哗然。
中书省与门下省同为皇帝肱股,把握着国家的军政要务,中书省掌制令决策,门下省掌封驳审议,也就是说,朝廷之上的一举一动任何举措几乎都要经过他的过目。欧阳明日之前不过是无名之辈,便是做了太子太傅也不过一年不到,现下立了战功,封个一官半职原也无可厚非,但如此重职,贸然封赏,难免令人惊讶。
皇帝的口吻却坚决异常,驳了几位大臣的反对,道:“欧阳先生乃是西北四方城城主之子,经纶满腹,颇有才华,此次随秦王征讨王世充已是锋芒小露,待到将来必是大唐肱股之臣。众卿不必多言。”
既然圣意已决,群臣心知再驳也是无用,便都默默地退了,只是看向欧阳明日的目光更为复杂了。
欧阳明日却是波澜不惊,只淡淡道:“谢陛下隆恩!”便再也没有开口。
早朝退下后,太子被皇帝召见,群臣依次退出大殿,秦王来到欧阳明日面前道:“恭喜太傅!”
欧阳明日略一颔首,道:“同喜。”
秦王却径自推了欧阳明日的小车,道,“今日先生立了战功,又受了父皇重赏,更有太子与秦王亲自为先生驾车。今日过后,先生必然是身价百倍,众人仰慕。”
欧阳明日细细地绕着手上的金线,漫不经心道:“自然也是众矢之的,千万人盯着的,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秦王却笑了,“世民一直不明白,太子究竟拿什么打动了先生,能让先生为之折腰?”
欧阳明日让秦王停了脚步,秦王来到欧阳明日的面前,欧阳明日微仰着头看着逆光的秦王,道:“秦王,你知道在下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疯狂。”欧阳明日淡淡道,“为了得到天下不惜一切的疯狂。”
“哈哈哈!!!!”秦王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惹得前面的群臣忍不住侧目,不明白一向谨言慎行的秦王何以忽然做出如此举措。
秦王直笑的眼角都沁出泪花来,才渐渐平息下来,道:“先生,您知道世民在你的眼中看见了什么吗?”
欧阳明日不答,秦王道,“镜子。”
“我从不知道我能从别人的眼中看到如此清晰的自己,你甚至把我不曾发现的地方都一一照出来,纤毫毕现。”
“不错,世人都道我仁厚,但这江山,我一定要得到。即使牺牲了所有也无所谓。”
“是吗?”欧阳明日微微一笑,道,“这江山万里固然是好,只怕到最后看在有些人的眼里,也不过是焦土一片。”
李世民一怔,欧阳明日却直接绕过他向前走了。
齐王远远看见李世民开怀大笑的样子,心中泛起一股又苦又涩的感觉,只是片刻,他便冷笑一声,走过去道,“我问你,刚才在大殿上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