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庄小璃跌在地上,打个滚,就势磕头,算是给沧寰行了礼。
沧寰看他泼皮猴儿样,边伸出一只手把他提起来,边哭笑不得地道,“懒得你。”
然后抱着走到里间坐下,将庄小璃放在自己腿上,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璃儿今日起得这么早,要做什么事么?”
庄小璃眼睛立即亮晶晶地,点头如捣蒜,脆声答道,“母后请我去品尝川泽来的凤尾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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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王者
引子
云溟国三面环海,常年积雪,雨水繁多。
太傅府。
凌寒渡受命来接庄小公子。
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两尺厚,硕大如羽的雪花仍没有停下的迹象。今日似乎比昨日傍晚更大些。凌寒渡迅速走入九曲回廊,用衣袖扫落肩上雪。沿着朱栏向尽头走去。并不需下人指引,这条路他已极为熟悉。
庄太傅有两位公子,大公子庄小砚,小公子庄小璃。另有一位美名满花都的小姐庄小宓。庄太傅胸怀大略又为人谦逊,对外关怀百姓喜乐,对内修身养性教养子息。
庄太傅希望子女们能视天地大自身小,保持谦逊,省察自身,男儒贤女娴雅。他又怕亲自教导不够严厉,还特特为寄予厚望的子女重金聘下京城最富盛名的大儒范文瀚。
庄太傅对待子女可谓呕心沥血。只是……
凌寒渡想到这里,不仅微微摇头,心里可怜起这位好父亲。
尚未到达书房门口,大公子庄小砚阴阳怪气的声音便隔着门板传出,“狙公赋,曰‘朝三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暮三。’众狙皆悦。范先生有所不知,幻花阁的潋滟姑娘正是这么一只朝三暮四反复无常蠢笨如牛的跳脚猴……”下面就开始吊书袋了。
庄小砚似乎从生下来便打定主意要跟父亲对着干。父亲正派威严,他却从十二岁便能在严密的监控下逃出太傅府到烟花之地寻欢。父亲望他做学问,他偏偏生就个武学奇才的骨骼清癯。父亲教他谦逊踏实,他偏偏以吊书袋和学些风月场的粗鄙言语为乐。所以庄太傅对他已是恨铁不成钢。
庄小璃此时正是庄小砚初混烟花地的年纪,与庄小砚大大不同的是,庄小璃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庄太傅夫妇疼爱非常。原本指望这最小的儿子能承欢膝下颐养天年,也算是个安慰。但自从当今天子连对这位小侍书的抚养权都剥夺了去之后,庄太傅也已基本放弃这个儿子的拥有权。可见,有时一样东西要是人见人爱也并非什么好事。
唯一的女儿庄小宓呢?总地来说庄太傅还算满意。起码,女儿在自己面前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孝顺谦恭,知书识礼。只是……京城多少才子佳人惨遭这位第一美人的荼毒并见之退避三尺之外,凌寒渡虽不全都知情却也略窥一二。因为,他本人正是常遭其刁难的一例。
凌寒渡知道里面定然繁忙如市,即便自己敲门也不会有人回应,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敲两下门然后排门而入。
庄大公子正斜卧在书案边,背后舒舒服服地靠着虎皮杌子,一前一后被两名美婢伺候着。前面的在喂葡萄,后面的在轻揉肩背。刚才的话题似乎已经完结,庄大公子此时正与婢女们调笑。
庄小宓倒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自己书案后,只是书案上原本该放的东西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立着的一面硕大铜镜及旁边铺着宣纸的画架。镜子里映出的庄小姐云髻高挽,眉目妖艳,锦衣华裳逶迤满地,酥胸半露。庄小宓微微侧身而坐,正手执画笔描丹青。
范文瀚范大儒趴在自己书案上做有气无力状,背上衣衫浸湿,显然刚才已被气得不轻。凌寒渡觉得范先生对自己年轻时的大恩人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自从太傅府第一百零七位先生走后,范先生已来庄府半年,而半年的时间,凌寒渡觉得他得减寿五年。
只有乖巧又讨人喜爱的庄小公子还规规矩矩坐在窗下自己的位置。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几人之间来回游移,一会儿望着先生冒烟的头顶担忧,一会儿盯着自家哥哥放在美婢大腿上的咸猪手惊讶,一会儿又向自家疯狂自恋的姐姐露出痴迷崇拜的眼神……
——凌寒渡知道这一切‘繁华盛景’,庄太傅或许直到寿终正寝都无缘见到。因为每次庄太傅来查房时,房内‘作奸犯科’的两大高手消灭证据之速之完美已臻化境!所以庄太傅每每看到书房内儿女认真读书的样子都大感欣慰。
凌寒渡轻咳一声,没有人理。再咳一声,还是没人理。凌寒渡索性唤道,“庄小公子!”
庄小璃终于从痴迷中稍稍清醒,循着声音望过来时,漂亮的眼睛里还迷迷蒙蒙的。凌寒渡想,幸亏这场面没让自家主子瞧见,不然太傅府今天非要血流成河。庄小璃一见是他,漂亮眼睛立即变得亮晶晶,唤一声“凌大哥”,从案后跌跌撞撞爬起便要跑过来。
一只涂着盈绿蔻丹的纤纤素手这时伸了出来,轻而易举将庄小璃提起,在半空荡了两下,轻飘飘落在庄小宓面前。庄小宓松开素爪,将庄小璃被抓得微皱的衣服轻轻抚平,黛眉轻拢,泪光莹莹,含嗔带怨道,“小璃儿又要离开姐姐了么?姐姐真舍不得你,小璃儿不要走好不好?”
庄小璃心思纯澈善良,他从小与家人聚少离多,每次回来父母兄姊疼宠非常。庄小璃对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也极为眷恋。见姐姐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受,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扑到姐姐怀里,哭道,“璃儿也舍不得姐姐……”
庄小砚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寻欢作乐,身体仍靠在杌子上,一脸鄙夷地望着自家妹子。恹恹道,“看来当今圣上真是离不开我们家小璃了。”
凌寒渡脸上讪讪却无法反驳。自己每次过来都要被这两人刁难一番,好像抢走他们宝贝的人是自己。
平日里最不正经的庄大公子脸色是少有的严肃,“当年派个神棍来说此子与太后有缘,小璃刚出生便被抱进宫,自己的生身父母三岁才见上第一面。到小璃六岁入学的年纪,又派人来说,要陪年轻的太子读书,我们每年只能到宫里匆匆见上几面,连新年中秋都不得全家团圆。这样读到当年的太子成了如今的皇帝,小璃也已经十岁,本以为要被放回来了,可是新帝第一道圣旨就到了庄府。侍书是个什么官职?说白了还不是连太监都可以做的伺候人的勾当么?名为封赏,赐田赐金银赐爵位,大名鼎鼎的太傅府荣耀无比,实际还不是想继续霸着小璃不肯放?”
凌寒渡的脸色变了。
范文瀚及一干下人都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书房里只剩四人。庄小砚的声音一顿,房间里便静得出奇。只有趴在庄小宓肩头的庄小璃细细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出。
庄小宓舒展袍袖,换个姿势,却将弟弟抱得更紧些,浓妆的面容嬉笑时如罂粟夜昙绽放,端庄时如牡丹白莲合拢。
此时的庄小宓正是一幅端然之态,刚才假模假样的哭相早已消失殆尽。庄小宓并没有看向庄小砚抑或凌寒渡,只是望着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出神,似乎神游物外,又似乎在想一些难以决断的事。凌寒渡立在门内一尺见方的地方没有动,因为他知道她也有话说。看来今天没这么容易了结了。
过了半盏茶功夫,庄小宓轻如鸿羽的声音才幽幽响起,“父亲感念先帝仁德,一心辅佐新帝。新帝英明睿智,三年时间便人人称道百姓赞颂……真是,明君啊明君!”一连两个‘明君’却听得凌寒渡毛骨悚然。庄小砚庄小宓因弟弟的事情对自家主子一向不满,每次自己来接庄小璃回宫,这两人也多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知道他们与自己亲弟感情深厚,那些不该听的话凌寒渡也只当没听到。所幸大家出身的两人也知适可而止,发发牢骚也就过去了。像今天这样的倒还是第一次。
庄小宓又在蹙眉,似乎正在苦恼该怎样措辞。又是好一阵停顿,才道,“皇上若是想用庄府的荣华富贵来换小璃,怕是不行。纵然父亲对沧氏一家死心塌地不会多想,我和哥哥却是绝不同意的。小璃不是物品,他也值不起这个价钱……况且,小璃到了娶亲的年纪我父亲恐怕也不会再默许如今这种局面!”
庄小宓突然转过头来,姣好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逼人的丹凤眼犀利地望向凌寒渡,一字一句道,“听说皇上要娶后立妃?”话尾微微上扬,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一种指责。
凌寒渡本能地看向庄小宓怀里的庄小璃。庄小璃也正看他。撞向那纤尘不染的双瞳时,凌寒渡心里一痛,撇开眼去。他明知道这个纯净无暇的孩子甚至连娶后立妃意味着什么都不懂,只是‘皇上’这个称呼引起他的注意,心里却还是一痛——这就是那个人刻意保护刻意教导的结果!
庄小璃再不经事也发现书房里气氛诡异,又见自家哥哥姐姐眼神咄咄地望着一向很照顾自己的凌大哥,而凌大哥一幅很愧疚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娶后哥哥姐姐就不高兴,但凌大哥却没有错。心里便认定是哥哥姐姐又在欺负凌大哥。
庄小璃轻轻扯住庄小宓的袖子道,“我要回宫了,我好想太子哥哥……”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庄小宓狠狠瞪了一眼。姐姐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庄小璃万分委屈地垂下头去。
庄小宓见他这样心里更气,恨声道,“哭,哭,就知道哭!看你一幅窝囊样子,你英明的太子哥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么?什么回宫不回宫,你是庄家的二公子,不是宫里的人!你哪里也不去就呆在家里!听到没有!”
庄小璃向来胆子小,最宠爱自己,喜欢跟自己玩的姐姐莫名其妙地这样厉声喝斥自己,庄小璃早已骇得瑟瑟发抖,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想哭又不敢哭,眼睛憋得红红的不敢瞧自家姐姐。
凌寒渡知道她这是将对自家主子的怒气发到无辜的庄小璃身上,心下不忍便要开口,这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书房的门被打开,门内看到来人都吃了一惊,竟是皇上的随侍太监常喜!常喜一路垂首弓腰而来,见了几人一扫拂尘尖声道,“宣皇上口谕:着庄大公子、庄小公子、庄小姐到数梅亭见驾!几位,请吧!”
第一章:雪寒梅初绽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骨中香彻……”
沧寰下了早朝回到宸煦殿时,一向赖床的庄小璃已经起身。装扮整齐地趴在窗前望长廊外的白梅。沧寰见他摇头晃脑更兼口中念念有词,便接口道,“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非烟非离听到皇帝回来忙打起帘子,一个接过沧寰随手脱下的貂裳一个为沧寰扫落身上雪。庄小璃跑出来迎接,半道上被桌脚绊了一跤。
庄小璃身体平衡感极差,三岁才学会走路,平时磕磕绊绊已是家常便饭。所以宸煦殿和太后的长乐宫常年铺着厚厚的地毯,其他一切坐卧用具及门窗廊柱边角都雕得钝圆并以软料包裹。
庄小璃跌在地上,打个滚就势磕头,算是给沧寰行了礼。
沧寰看他泼皮猴儿样,边伸出一只手把他提起来,边哭笑不得地道,“懒得你。”
然后抱着走到里间坐下,将庄小璃放在自己腿上,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璃儿今日起得这么早,要做什么事么?”
庄小璃眼睛立即亮晶晶地,点头如捣蒜,脆声答道,“母后请我去品尝川泽来的凤尾虾。”
庄小璃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毛病,比如喊当今皇上为太子哥哥,比如喊皇帝的亲母如今的太后为母后——当然,这些也都是沧寰惯出来的。
沧寰比庄小璃大十岁,在庄小璃五岁被拨来做伴读时也还是个少年。但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担负起抚养并教导五岁的庄小璃了。沧寰对庄小璃疼爱非常,庄小璃也对他异常依赖。是以沧寰便许他私下里可以喊太子哥哥。这样的称呼从庄小璃五岁一直喊到十二岁。及至后来继承了皇位沧寰也懒得去纠正他。
至于母后称呼的由来——被剥夺了父母手足之爱,所得到的亲情只有来自慈祥的太后和少年沧寰。年幼而敏感的庄小璃见自己最亲近的太子哥哥唤太后做母后而自己却只能和别人一样唤太后,虽然不明白母后的真正定义却也知道这是更加亲近的意思。于是异常伤心并因此而大病了一场。沧寰心疼得狠了便去向容德太后求情,所幸容德太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确实疼爱庄小璃,便允了。
年轻的帝王想到那些陈年往事微微叹息,感受着掌下这具小小的温暖身体,突然有种父亲看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庄小璃见沧寰不说话只望着自己出神,以为母后独请自己令他不高兴,又道,“我会给太子哥哥带些回来!”
沧寰自然明白他稚嫩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去解释,装作生气地对左右命令道,“去长乐宫回禀太后,就说璃儿要吃药,待早膳后再过去。”
庄小璃啊一声,极其沮丧地望着两名侍女走出去。
沧寰捏了捏庄小璃皱起的小鼻子,顿时心情大好,朝堂上的不快似乎也一扫而光。便命人传早膳。
非烟非离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着,恶趣味恶趣味……然后领着众婢女去偏殿张罗。
流水一般的膳食刚刚摆好,先前出去的两名婢女便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打开来,正是一瓮色泽鲜亮的凤尾虾。因食盒下有炭火煨着,从长乐宫提回来还冒着腾腾热气。
庄小璃欢呼一声,向自己最爱的美食扑去。
用完膳,喂庄小璃吃了药。沧寰又叮嘱几句,便送庄小璃出门。庄小璃穿得厚厚的,外罩一件朱红披风。披风是由七整张红狐皮毛内外连缀而成,异常保暖。
沧寰给他戴上背后的帽子道,“要在母后那里乖乖的,午膳时去接你。”
庄小璃乖巧地点点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不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沧寰低下头,庄小璃凑上去亲了亲,又亲了亲,这才跟着长乐宫的四名婢女走了。
当今天子登基已有两年,一直没有立后,后宫只有两名妃子。而且这两名妃子还是沧寰做太子时收的侍姬。当年先帝沉疴,皇子各派蠢蠢欲动,一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府,恐怕连做梦都在巴望着能抓住太子把柄,好在年老的先帝面前饶舌。为免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沧寰在十八岁之时收了幕僚的两名女儿为妾,如今已被立为苏昭仪和许绘妃。
做太子时不立太子妃可以说年龄尚小,而实际上云溟国男子十六女子十四即可正式嫁娶。如今,当朝天子已二十有二,不但没有立后且后宫空虚,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先帝在沧寰这个年纪时已有四男三女,沧寰才只有一对许绘妃所出的双胞胎儿子。
若是在普通人家有一对白胖胖的儿子同时降生必是欢天喜地的大好事,但在皇家尤其是皇帝家却恰恰相反,双龙抢珠,兄弟阎墙,是大凶大恶之兆。所幸胎儿是在沧寰继位半年后降生,不然一定会有人以此搬弄构陷。
但是,这也给了当朝大臣们更加充分的理由上请自家皇帝速速立妃立后,多衍子嗣——对如今四方清平的云溟国来说,这似乎已成为最重大的国之要务!
沧寰将御案上高高堆起的折子呼呼啦啦全扫到地上,跌到椅子里生闷气。
凌寒渡默默立在一边动也不动。自前天自家主子亲自驾临太傅府将庄小璃带回后,只要不是庄小璃在,便一直保持这种焦躁易怒的情绪,凌寒渡不知道庄家那个难惹的大小姐跟自家主子说了些什么竟让向来运筹帷幄、淡定从容的皇上如此失态。想来定也不是什么好话。